第613章番外慶千秋(六)

許惜顏溫柔的撫過少年的脊背,特別耐心的絮絮說話。

“你這孩子呀,就是愛裝。你才幾歲呀,要那麽懂事幹嘛?弟弟不聽話,闖了禍,你當哥哥的客氣什麽?該怎麽教訓就怎麽教訓,揍他幾下都是使得的。人都說長兄如父,從前你娘在家,可沒少收拾你幾個舅舅小姨,甚至你大舅舅,大姨母都挨過我的罵。可隻要是為了他們好,該罵就得罵。

若是爹娘長輩處置不公,你也可以哭,也可以鬧,甚至躺地下撒潑打滾啊。為什麽要自己忍著憋著,或是跑掉?

雖說手足之間要親厚,要謙讓,但真的到了你覺得不能忍的時候,該說也是要說的。否則你氣破肚皮,誰又知道?”

尉遲釗給她說得有些不好意思,也哭夠了,抹了鼻涕眼淚,抬起頭來,沙啞著小嗓子說,“弟弟,阿蟬也沒那麽壞,他也不是有心的……”

“那就更該教他了。”

許惜顏道,“這世上最壞的,還並不是那些有心做壞事的人。有心做壞事的人,旁人見了,都知道提防。最難以提防的,反而是這些無心辦壞事的人。

好比阿蟬今兒一個噴嚏,毀了你的香料,你那時就該說他,讓他知道自己闖了禍,毀了旁人的辛苦。回頭他再想端烤肉,是不是心裏就會有個警醒?起碼知道要問你一聲了。

他是你一母同胞的親弟弟,論理比旁人都要親近。如今他犯了錯,你卻不去管教,一味忍讓,讓他一錯再錯。若總是這麽好心辦壞事,你說他將來會不會惹人討厭,又會不會給家裏招禍?”

尉遲釗給問得愣住了,想想似乎還真是這樣。

許惜顏神色認真,“旁人都說你笨,連你外祖父也說你讀書不行,可娘覺得小勺子,是個很聰明的孩子。你在宮裏人緣極好,從前的老皇上,現在的皇上皇後,還有太子殿下都喜歡你,這就是本事。你還知道帶著弟弟去拜見太子殿下,幫他要了一份生辰禮,還讓太子殿下不討厭,這也是一種本事。就好比你外祖母,她也不會讀書,更學不來琴棋書畫,可你看她這一輩子,活得不好麽?”

這,竟然無法反駁!

成安公主,如今是成安長公主了,這輩子活得當真是讓人羨慕妒忌恨。

小時候被睿帝寵著,長大嫁了許觀海這個乘龍快婿,就算是她碰瓷,人家碰的也是一等一好人家的瓷。

如今新皇繼位,更多人羨慕她的好眼光。

因為在所有同輩公主裏,她是跟皇上關係最好的那一個。

在大皇子倍受冷遇的那些年裏,也隻有她,始終真心尊敬這個皇兄,與他最為親厚。

又是擁立大皇子繼位的第一功臣,所以如今皇室裏待遇最優的公主,依舊是成安長公主,這運道真是讓人不服不行。

“民間有句俚語,學會文武藝,貨賣帝王家。不管是讀書做官,還是領軍打仗,大家求的,無非是一個功名利祿,光宗耀祖。你生來便是金光侯府的世子,這是別人羨慕也羨慕不來的福氣。那你為何一定要去十年寒窗,或上陣殺敵,走常人走的那些路?隻要你能做到跟你外祖母似的,一輩子過得這麽好,不就好了?”

尉遲釗腦中一道靈光閃過,覺得自己似是隱隱明白了什麽。

許惜顏摸著他的頭,溫和的說,“別著急,你還小呢,做人可是一輩子的學問,慢慢琢磨著吧。不過說到學問,你雖然讀書不大好,但該讀還是要讀的。你外祖舅舅他們都說你最不愛書本筆墨,可娘偏偏給你準備了這樣禮物,你想看看麽?”

想!

尉遲釗重重點頭。

然後許惜顏就帶他回房了。

雖然來了慶城這些天,爹娘的臥室,尉遲釗還真沒來過。

因為他覺得自己大了,不好意思過來。但如今走進來,又覺天經地義。

因為他本是爹娘的孩子,娘說他還小呢,為什麽不能來?

尤其這房間,意外的眼熟,很是親切。

“跟外祖的房間好象。”

那是。

一脈相承的父女,有很多喜好都一樣。

外頭都有一間大書房,永遠有淡淡筆墨飄香。

陽光晴好的時候,旁人家的女眷是坐在窗前做針線,但在許惜顏這裏,永遠是讀書練字。

另一頭有張貴妃榻,卻是尉遲圭專用。

他自有處理公事的外書房,但也在臥室書房裏占據一角,擺了一小麵牆的書,和一張小小的案幾。

平時喜歡歪在榻上舒服的看書,還胡亂扔著他自己信手做的筆記,寫得龍飛鳳舞,恐怕除了他自己,沒幾個人識得。

但看筆跡很新,也是日日讀書不輟。

許惜顏道,“如今不少人說,你爹是天縱奇才,運道又好,才有今日封侯。但當年跟他一樣分到軍中的那些小兵何止千百萬?為何獨你爹爹一人能出人頭地?道理就在這裏了。人這一生啊,不管你要走哪一條路,多學些本事,總是沒錯的。”

尉遲釗點頭,表示受教了。

“外祖父也常跟我說,笨鳥先飛的道理,也講過水滴石穿的故事。他說,就算我讀書慢,但隻要我肯讀,每天學一點,天長日久,總比不學要強。”

許惜顏鼓勵的拍拍兒子的臉,“看,娘就說,小勺子聰明,就是這個道理了。”

她從自己書架上抽出厚厚一本冊子,示意尉遲釗打開看看。

這是一本純手寫的書。

圖文並茂,注解著成語故事。一頁一個,特別淺顯明白,通俗易懂,正適合尉遲釗這年紀。

看那筆跡,跟許觀海幾乎一模一樣。但那畫工,就差得遠了,不過仍看得出很是用心。

尉遲釗猛地抬頭,一雙跟許惜顏酷似的眼睛,亮晶晶的望著他娘。

許惜顏笑容溫和,“這些故事我也跟你弟弟講過,不過他年紀尚小,講得要淺顯得多。你爹平時也會講,但他老是信口開河,胡說一氣。不過有些想法倒是挺有意思,所以我特意為你寫了這本書,不僅有我的理解,也加了他的理解。你先拿去讀著,有什麽不明白的地方,咱們再來討論。隻是娘第一次作畫,實在是拙劣得很,你可不許笑話。”

才不會!

尉遲釗捧著書,激動得連連點頭,又拚命搖頭,“娘畫的,就是最好的!”

從前,他還擔心爹娘對他沒有期待。

可如今看來,根本不是這樣嘛。

娘又把這麽珍貴的第一次作畫都給了他,他一定要好好珍惜,好好學習!

許惜顏略俯下身,拍拍他的肩膀,望著他的眼睛說,“小勺子,你是世子,生來身份就比旁人尊貴,甚至比你弟弟也尊貴,所以也要多擔些責任。

家裏如今隻能留你一人在京城,不僅要麵對那些世家大族,還得麵對皇宮裏的是是非非。如今你還小,犯了什麽錯,旁人會體諒,也不會多說什麽。可往後你漸漸大了,旁人再不會這般寬容體諒。

到時你就是無心犯些小錯,說不定旁人都會牽連到爹娘頭上。同樣,若爹娘犯了什麽過錯,甚至就算沒犯錯,隻是無意擋了人家的路,他們也會記恨到你的頭上。

外頭人看,你爹娘在渠州,位高權重,身份顯赫。可我們到底離著京城千裏迢迢,若有人攻訐中傷我們,我們又如何知道,要怎麽解釋?總不好回回都勞動你外祖父外祖母吧?次數多了,他們也該招人厭棄了。

故此往後,爹娘就得指望你了。

不是要你刻意去討好誰,也沒這個必要。就象你帶弟弟去結識太子殿下一樣,能結個好人緣,在家裏有事時,能到宮中去為自家分辯幾句,就很好了。”

尉遲釗頓時挺著小胸脯,鬥誌昂揚的答應了,“那我一定能做到!”

比起受保護,保護他人更能激起人的勇氣。尤其需要保護的,還是自己最親最愛的家人。

哪怕尉遲釗讀書不太靈光,但有了成安長公主這個最好的例子,被娘指明方向的尉遲釗覺得,他似乎、大概、有極大可能,肯定也是能夠做到噠!

很好。

咳咳。

一直躲在門外偷聽的尉遲圭,聽媳婦終於把長子哄好了,他也幹咳兩聲,進來了。

“小勺子呀,其實爹,也有給你畫過,比你弟弟還早呢。”

從他的書架底下,拎出一隻跟阿蟬一模一樣的小箱子,尉遲釗頓時就知道裏麵裝的什麽了。

“當初,爹起先是給你做的識字卡片,可畫得實在太醜……我拿去給人看,明明是個牛,他們非說是個豬,還有猜是狗是鹿的,我便不敢送了。如今你也大了,怕是更用不上——”

“沒事!”

尉遲釗果斷收下,“既是爹爹的一片心意,自然不可辜負。孩兒用不上,可以留著給孩兒日後的孩兒來用!”

小子,你想得挺早啊。

不過早得好!

尉遲圭很鼓勵兒子的大膽超前,“回頭你若有相中的好姑娘,就早些定下也沒事。要知道好姑娘就跟好馬一樣,都是得搶的。想當年我跟你娘——咳咳,我跟你娘也是很守規矩的,還是大點再說吧。唔,你知道爹給你準備了什麽禮物?”

他機智的轉移話題了。

“我我我,我也有禮物!”

門口探出一隻毛茸茸的小腦袋,阿蟬也不知幾時來的,急吼吼邁著小短腿跑進來,“哥哥哥哥,你別生我氣了。阿蟬錯了,我不該亂動你辛苦做的烤肉,你別走。我,我替你回京城去,你留下跟爹爹和娘在一起,好嗎?”

外祖父剛才來跟他說了,他錯在哪裏。

而做錯了事,都是要道歉的。並不隻是口頭說說,還得有行動來表示。

阿蟬力氣小,做不出烤肉賠給哥哥。想來想去,他就隻好把自己最喜歡的爹娘讓給哥哥了。

可他的小勺子哥哥笑了。

笑完又鄙夷的刮刮他的小鼻子,“你這麽小,能做什麽?哥哥回了京城,是有正經事要做的。你想做正事,還是先長夠三十斤吧,尉遲鈞!”

哈哈哈哈。

無論是屋裏的大人們,還是屋外的許觀海許桓許雲柳他們都笑了。

隻是尉遲釗突然抓了抓耳朵,皺眉看向他爹,“弟弟這名字,是不是跟三叔重了?”

原本笑得格外大聲,格外爽朗的金光侯,猛地一拍大腿,笑聲戛然而止!

他三弟叫尉遲均,他給幼子起名尉遲鈞?

均和鈞,不僅重了音,連字兒也太重了一半?

這叫三弟知道了怎麽想?

金光侯額上冷汗,瞬間快下來了,趕緊看向許惜顏。

上月才給幼子定了名字,往寧州寄送上族譜的家書還能追回來麽?

卻見媳婦一臉淡定,“原就打算等著小勺子來了,讓他給老太爺親手寫封信再一起送去。如今五弟也要去寧州,就跟節禮一起放著了。”

謝天謝地,還好還好。

尉遲鈞鬆了老大一口氣,尉遲釗也偷偷笑了。

因為他發現,被外人傳說得英明神武,無所不能的爹娘,其實也是會畫不好畫兒,烤不好肉的普通人。

弟弟的名字,不僅是爹爹犯了糊塗,顯然娘也忘了。

不過是娘比較會裝,看不出來而已。

沒見外祖父瞥了娘好幾眼,隻是沒吭聲麽?

所以這個時候,就輪到他這個長子出麵救場啦!

“爹,您不說有禮物給我麽?在哪兒呢?”

趕緊走吧,別再繼續這個尷尬的話題了。

對對對!

尉遲圭一把扛起兒子,在尉遲釗的驚呼聲中,一陣天旋地轉過後,他他他,他居然騎到了他爹的頭上?!

好高啊,尉遲釗有點暈了。

是激動,也是幸福的眩暈呢。

他這把年紀,咳咳,自認七歲高齡的尉遲釗,居然還能騎在老爹的肩膀上,坐高高。簡直太開心,太興奮了!

把大兒子扛在肩膀上的金光侯,樂嗬嗬的一笑,又把想扒著他的長腿想往上爬的小兒子,拎在懷裏。

“走走走,爹帶你們騎馬去!從前在京城,爹就答應過小勺子,要送你一匹馬的。昨兒回來晚了,就是去給你拉小馬駒了。特別漂亮,特別精神,你肯定能喜歡……”

“我也要去!”

許桓拉著他爹,趕緊小跑跟上。還一眼一眼看著他爹的脖子,目光灼灼。

小子你休想!

許觀海毫不示弱的瞪了回去。

你是想謀殺親爹麽?

讓這臭小子騎上去,他這把老骨頭還要不要的?

“來來來,小弟我背你。”

好在許雲柳識趣,趕緊蹲下,貢獻出了自己的後背,讓小弟爬了上去。

就算阿壺舅舅輩分高,也才隻是個比七歲高齡的大外甥大了一歲,八歲的小孩子呢。

看人眼饞,才合情合理。

“好久沒騎馬了,父親,不如我們也去賽一局?”

許惜顏含笑上前,挽起她爹的胳膊,“爹可不許贏我,輸了要送我禮物。”

哪怕她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可在爹娘麵前,誰還不是個孩子呢?

耍賴也是應該的。

這種明目張膽坑爹的好事,走過路過怎能錯過?

許雲柳背著弟弟,也回頭說,“二姐姐,那我也要賽。”

他也要禮物。

問他爹未必能行,問他姐就十拿九穩。

果然,許惜顏輕輕頷首。

而趴在哥哥背上,晃悠著小腿兒的許桓也想了想,“兒子年紀小,自然不好讓爹爹以大欺小,我就先跑得了。”

這小子心眼多得很,話裏就下著套呢。

先跑到底是跑多久?

“你怎麽不說,你幹脆先到終點等著得了!”

“好啊好啊,哥哥姐姐作證,這可是爹爹親口答應的啊。”

這一個個的,都反了天了!

許觀海直氣得吹胡子瞪眼睛。

好吧,他沒蓄胡子,成安長公主嫌蓄胡子顯老,他隻能幹瞪眼睛了。

所以說養孩子幹嘛呀?

一群小討債的!

不過表麵氣乎乎,內心卻盤算著拿什麽禮物抵債的許觀海,腳步不停的隨自家討債的去了。

畢竟都是他的兒女,也是他的一生所愛啊。

慶千秋,慶千秋,

過壽辰時,所有的長輩都會祝福晚輩,長命百歲,福泰安康。

慶千秋,慶千秋,

過壽辰時,所有的晚輩也會祝福長輩,椿萱並茂,長春不老。

隻要彼此心中有愛,哪怕隔著千山萬水,歲歲年年,都會是彼此心上最牢固的牽絆,最美好又永遠也不想還清的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