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鋼林現在的心情很舒暢,因為監視他手機的監控係統已經解除,同時,他也知道監控他的人也已經撤離。最主要的是,他今天先後和劉達明、劉勇衛進行了愉快的交談。這兩次交談,很有效果。可以感覺得到,劉達明和劉勇衛,現在已經對他完全的信任了。

懷著一顆放鬆的心,段鋼林精神抖擻地下了樓。

由於時間已晚,段鋼林便沒有打電話讓龐積兵開車過來,他知道蔣廠長居住的生活小區,距離他所在的紅光小區很近,步行的話,隻需要十幾分鍾便能到達,來到紅光這麽長時間了,他除了在最開始的幾天時間裏步行到紅光林與李爽和劉天兵打交道之外,幾乎很少步行。

頂著深濃的夜色,段鋼林無限愜意地走在平坦的人行道上。他現在的心情很好,抬頭望著寬闊的道路兩側已經亮起來的霓虹燈,看著從身邊開過去的一輛輛不同級別的轎車,聽著擦肩而過的少男少女們歡快的笑聲,段鋼林的思維不住地跳躍著,他感覺自己現在已經成為了一名真正的紅光人。同時,他的那副深邃的目光,似乎穿越了時空,看到了未來幾年後,自己踏上了紅光領導的中層、高層領導行列,進而成為紅光集團的一把手,麵前的這一張張彼此間熟悉的麵孔,這一輛輛並是昂貴的小轎車,一個個身著藏青色工作服的職工們,都將被自己所主宰。

如果真的到了那個時候,俺老段一定會對林雅茗有一個交待!段鋼林心想。

不多時,段鋼林便到了蔣廠長家的樓下。

這是一幢六層高的樓房,整幢樓共的三個樓門,每層樓有兩個住戶。這幢樓的外部塗料已經脫落,樓下地麵上的一個個白色、紅色、黑色的塑料袋子,被深秋的風吹向了天空……

與紅光小區的高大而豪華的建築樓群相比,蔣廠長所住的這幢生活樓,檔次太低了。段鋼林一邊想著,一邊進了樓。

按說,段鋼林這個外分大學生,第一次來到廠長家裏吃飯,即使不買幾瓶好酒幾條好煙,至少也得買幾斤水果也成啊,手裏總不能空著。到廠長家裏吃飯,這是多少職工夢寐以求的事,而又有多少職工能夠到廠長家裏坐坐呢?拿點像模像樣的禮物,這也算是人之常情,再正常不過的舉動。

可段鋼林偏不,他覺得這樣做太低俗了。他覺得人與人相交,尤其是普通人與領導幹部打交道,沒有必要那麽俗,禮節固然重要,但他必須考慮一個問題:做人要低調!尤其是當前的情勢下,他段鋼林可能不被人盯著了,但蔣廠長未必不會被人盯著!你手裏拎著大包小包堂而皇之地敲開了領導的家門,一旦傳將出去,將會造成什麽影響呢?不光他段鋼林有了負麵影響,影響了他的人脈,連帶著蔣廠長也會受到牽連。

不得不說,段鋼林對這個問題的考慮是正確的,他想得很周密。就在此時,那些對蔣廠長心懷不滿的人們,在夜色的掩蓋下蠢蠢欲動,他們在工作中抓不到蔣廠長的小辮子,難道不能在生活、作風等方麵找出蔣廠長的漏洞麽?隻要抓住了蔣廠長存在的問題,不愁扳不倒他!

這年頭,信訪部門厲害啊!各級領導啥都不怕,就怕上訪,就怕信訪辦主任帶著一群人拿著各種各樣的證據前來找事兒。

這年頭,當領導很有麵子,但麵子歸麵子,榮耀歸榮耀,同時也是一種難以言說的痛苦啊!

段鋼林的臉上,微微溢出了一絲苦笑。

站到了蔣廠長的家門口,段鋼林深呼一口氣,按響了門鈴。

門鈴剛剛響了兩下,厚重的防盜門便開了,蔣廠長的一張笑臉呈現在了段鋼林的麵前。

“小段,快,快請進。”蔣廠長主動拉住了段鋼林的手臂,把段鋼林拉了進來。

此時,蔣廠長的妻子和十歲的兒子,紛紛站在廳裏迎接段鋼林。

“小段您好,快進來坐。”蔣廠長的妻子溫慧靈熱情地道。

“段叔叔好。”蔣廠長的兒子蔣小明很有禮貌地向段鋼林問候。

顯然,蔣廠長已經向妻兒交待了段鋼林進門時一定要熱情接待。

“嫂子好。”段鋼林趕緊向溫慧靈問候。

同時,段鋼林俯下身去,摸了摸蔣小明的頭,笑道:“不好意思,叔叔沒有給你買禮物,下回補上。”

“謝謝叔叔,我不要。”蔣小明眨動著一雙大大的眼睛,一臉的誠實。

在段鋼林看來,蔣廠長的妻子溫慧靈是一個溫柔恬靜的女人,一笑起來,左右臉頰上便各有一個深深的酒窩。環視一眼這套三室三廳的居室,收拾得清清爽爽,幹幹淨淨,這分明就是這個女人的功勞。蔣廠長作為一名處級幹部,平時的工作千頭萬緒,他要是收拾家務,顯然不切實際。

再看蔣小明,這孩子身板瘦弱,眼睛大而明亮,雖然年紀小,但很聰明伶俐。這顯然又是這個溫慧靈女士的功勞罷?

段鋼林見蔣廠長和夫人、兒子的腳上都穿著拖鞋,趕緊俯下腰去,從門口的鞋櫃裏找拖鞋。

然而,蔣廠長卻伸手拉住了他,道:“不用換鞋了,走,到我書房去。”

說著,蔣廠長轉過頭來,命令老婆,道:“去做飯吧,多做點,做好點。”

“小段,你喜歡吃點什麽?嫂子給你做。”溫慧靈朝著段鋼林熱情地道。

段鋼林爽快地道:“嫂子也不要太麻煩了,就來兩個家常菜吧,一個是木耳炒雞蛋,一個是清炒土豆絲,要不再來一個,就來一個花生米吧,我和廠長一邊吃一邊聊。”

“哎呀,小段啊,你說得啥話啊,來到這兒,就是你的家,你可別太客氣啦。”溫慧靈不滿地笑道:“你呢,今天就客隨主便吧,你們先到書房裏說會話,我做飯去,呆會嫂子做成什麽你吃什麽,可別嫌棄嫂子做的飯不香啊。”

隨即,溫慧靈拍著蔣小明的大腦袋道:“兒子,快寫作業去。”

蔣小明乖乖地到自己的屋裏寫作業去也,溫慧靈也到廚房裏一陣叮叮當當,蔣明哲拍著段鋼林的肩膀,笑道:“咱們今晚,吃啥喝啥,都聽你嫂子的,走,咱們書房說話。”

“好。”段鋼林連鞋都沒換,跟著蔣廠長直奔書房而來。

不愧是處級幹部,人家的書房裝點得可真不錯,整間書房大概有三十多平米,一張小型的辦公桌,一張單人床,兩架紅胡桃顏色的大書架很是闊氣地站在眼前。書架上,各種各樣的書,琳琅滿目,有社科類的,有管理類的,有文學類的。

段鋼林生來對讀書不感興趣,大學四年,他幾乎沒有進過圖書館,偶爾進幾次圖書館,他也是為了泡妞。此刻,為了向蔣廠長表明自己的確來自名校,為了向蔣廠長表明自己對讀書的熱愛,段鋼林懷著一份極不情願的心情,走近了蔣廠長那兩架豪華的書架。

出現在段鋼林眼前的無數的書籍,使得段鋼林眼花繚亂,目不暇接,當他看到一本《冶金工業技術發展史》這本書時,故意裝作了一種如獲至寶的樣子來,把這本書小心地抽出來,捧在手裏,像是捧著一件稀世珍寶,細細地番看著。

一下子,段鋼林感覺這本書沉甸甸的,他看到了這本書的每一頁都有幾行字用紅筆劃過,在每一頁的邊緣,也都寫著幾句心得體會,雖說是短短的幾句話,但是言簡意賅,點明了自己的獨特的觀點,分析了當前冶金行業的發展態勢,再看這本書的扉頁,段鋼林看到了“蔣明哲”三個遒勁有力的大字。

一下子,段鋼林突然間有一種緊張的感覺,他覺得自己的呼吸突然間變得很壓悶,他突然間覺得自己在這本書麵前一下子變得輕飄飄的。

段鋼林當然知道自己出現這種感覺的原因。那就是他看不懂這本書裏的任何一頁的內容,那些內容,具有極強的專業性。與蔣廠長這位工人出身的領導相比,段鋼林有一種慚愧,有一份緊張。他覺得自己和蔣廠長比起來,有一份底氣上的不足。這份不足,就是知識的匱乏。

然而,段鋼林何許人也,他迅速調整了自己的心態,他為自己能夠滋生這樣一種“感覺”而開心,而欣慰。他覺得自己還沒有到自高自大的程度,還沒有因為自己畢業於名牌大學而狂妄而得意忘形。也就是說,他的內心裏還有一絲緊迫感,他必須保護好自己!

嘿嘿,咱可是真正的大老爺們兒,既然是大老爺兒,那就得裝筆,要是不裝筆,那可得當心掉雞機。段鋼林用一種更加瘋狂的思維來壓倒此刻的壓悶感覺:這年頭,一切都要靠混,一切都要靠裝筆,想要升到更高的領導崗位,你必須得混,必須得狠,必須得有手腕,當然,更要裝筆。否則,你的知識再豐富,你的工作能力再高,也不頂個屁!俺老段雖說對這些亂七八糟的書本知識一竅不通,但俺老段有能力爬上去,有能力爬得更高!因為俺老段會裝筆,不信你就走著瞧!放眼當今雄視天下的大企業家,他們難道不也一樣麽,他們很多人甚至小學都沒有讀完,他們隻懂得玩人,隻要能把人玩得團團轉,隻要能把那些高層次人才拿捏好,這才是真正的牛筆!這才是裝筆的真正的內涵啊!

哈哈,俺老段太他馬的有才啦,居然這麽快就領悟到了裝筆的真正的內涵!段鋼林雖然在捧著那本厚厚的冶金技術書籍看得津津有味甚至陷入了沉思,但心裏卻樂開了花。

蔣廠長看著段鋼林捧著自己心愛的那本《冶金工業技術發展史》看得如癡如醉,看在眼裏,喜在心頭,他的眼睛裏閃動著讚賞與感歎的光澤,看來,這個年輕人真是一塊可造這材,如果他能夠為廠裏的技術革新作出自己的貢獻,一定要把他提起來,到時候,讓他的能力得到充分的發揮,我這個當廠長的,也能省卻好多的心。

“嗬嗬,小段啊,快,快坐。”蔣廠長把段鋼林按到了自己書桌前的那張軟棉棉的椅子上,直截了當地問道:“小段啊,你今天到車間報到,順利麽?”

“廠長,你想聽真話還是聽假話?”段鋼林將那本《冶金工業技術發展史》重新插入了書架,笑道。心裏卻在想,老蔣啊老蔣,你無非是想從俺老段的嘴裏探聽到二車間的一些真實情況罷了,何必要拐彎抹角地說什麽順利不順利?

“我當然想聽真話。”蔣明哲笑道:“你這個炙手可熱的人物到了二車間,我當然想知道你到車間第一天的情況。”

段鋼林拿過蔣明哲書桌上的那包軟中華來,點上,吐出一口煙圈,試探性地道:“我倒沒啥,隻不過,我遇到了一件讓人氣憤的事兒。”

說這話時,段鋼林觀察著蔣明哲的表情。

“有什麽事讓你氣憤呢?”蔣廠長笑道:“既然讓你氣憤,依你的個性,為何不出手管一管呢?”

“嗯?”段鋼林抬起眼來,看著蔣廠長,笑道:“廠長,段鋼林在您老人家的心裏,是不是那種該出手時就出手、路見不平一聲吼的莽夫?”

“小段啊,你可不要亂想,你是我十分佩服的年輕人。”蔣明哲趕緊擺了擺手,道:“不過,我所說的你的個性,應該還算是八九不離十罷?”

“廠長,我的原則是這樣的,該管的則管,如果明知管不了卻硬要管,不光解決不了問題,自己還會惹一身騷,這又何若來哉?”

“嗯,有道理,聰明人都這樣。”蔣廠長讚道:“那你說說,你今天都遇到了啥事?”

段鋼林不再調笑,看著蔣廠長的臉,正色道:“廠長,二車間不好管理啊。”

蔣明哲一聽,不由得點了點頭,眉頭也微微皺了起來:“小段,你說得對,二車間是咱們廠最大的車間,職工很多,設備也很多,生產任務繁重,可鬧心事兒也很多啊,真要想管理好,還真不容易。”

“廠長,您把我分到二車間,可真是不安好心啊。”段鋼林一副憂心忡忡的神色道:“二車間這麽複雜,我這個新人,想要做點事,可真是太難啦。”

“小段啊,你可不要誤會。”蔣廠長苦口婆心地對段鋼林說:“二車間的確複雜,如果你能在二車間站穩了腳跟,你就能在全廠站得住,如果你在二車間幹得出色,你就能在全廠任何一個崗位幹得出色,如果你能當上二車間的一名班長,就可以到其他車間當一名工段工,如果你在二車間當上了工段長,就可以到其他的車間當主任,如果你能當上二車間的主任,你就能當燒結結廠的廠長。”

“啊——”段鋼林一怔,他想不到二車間在全廠的地位這麽重要。同時他也明白了劉達明為什麽牛叉,為什麽連廠領導都對他忌憚。二車間,真的這麽牛叉?

“知道劉達明為什麽那麽橫麽?”蔣廠長道:“因為他是二車間主任,二車間不管發生了什麽事,他都能擺平。這點本事,在咱們全廠所有的領導幹部裏,沒有第二個。”

“廠長,我剛才對你說的氣憤的事,就是關於他劉達明的。”直到這個時候,段鋼林才說了自己的心裏話,他知道,和蔣廠長在一起,說話的範圍還是很廣泛的,和劉達明不能說的話,和蔣廠長就能說,但段鋼林還有自己的原則,那就是不能把任何的話都和蔣廠長托盤而出,必須得有所保留。蔣廠長,畢竟還是一名領導幹部,他段鋼林,畢竟還隻是一個剛剛走上工作崗位的新職工,他和蔣廠長之間,還有很深的溝壑!當然,這裏麵最根本的還是利益關係。

段鋼林好久以前就曾聽說過這樣一個殘酷而冷漠的規則:一個無職無位的小職工,和領導幹部關係再鐵,一旦他們之間發生了利益上的衝突,再慈善的領導幹部,也不會為這名小職工而背黑鍋,相反,他會為了維護自己的利益而犧牲這名小職工;還有一條更加冷漠而無情的規則:一名領導幹部,真心喜歡一個聰明的新職工,而和另外一名領導幹部矛盾很深,但是,他為了大局,為了穩定,必須搞好和這名領導幹部之間的關係,即使他們之間的矛盾到了兵刀相見的程度,也要極力維護表麵上的團結,必要的時候,他會犧牲那名聰明而又有才華的新職工,來維護與自已的政敵之間暫時的團結!等條件一旦成熟,他會果斷出手,突發狠招,把自己的對手打得一敗塗地!

這,就是官場!這,就是政治!官場的代名詞,就是“鮮血”!政治的代名詞,就是“屠殺”!紅光,雖然是國企,但這個國企卻是官場與政治的結合體。想要在這樣一個環境裏混得開,不動腦子不行啊!沒有強大的手腕不行啊!

“我知道劉達明現在的情況。”蔣明哲道:“我從一名主任降到了副主任,心裏肯定不服氣。”

“嗬嗬嗬……”段鋼林笑了,笑得不屑一顧:“不光是心裏不服氣,他劉達明在表麵上也不服氣。他的辦公室,還是在他原來的主任辦公室,新主任柯騫,有什麽事也要向他匯報。今天上午我到車間的時候,尚文喜不先帶我到柯主任辦公室,而是先到他劉達明的辦公室,這說明什麽呢?這說明他劉達明現在是二車間名副其實的老爺,是真正的太上皇,柯主任能管得了他麽?整個車間三百多號人,隻要劉達明一句話,有誰敢不聽呢?而且,據我所知,二車間所有的班長、工段長以及生產副主任、技術副主任、設備副主任和車間的黨支部書記、團支部書記、技術尖子、安全員、辦事員等等等等,全都是劉達明提起來的,全都是劉達明的人,柯主任想要把這個車間主任幹好,想要把車間的生產理順,不容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