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記得以前,君無殤曾經十分認真地對我說過,“所謂吃食,便是要先吃沒腿的,再吃兩腿的,最後才輪到四腿的。”

那時我盯著自己的腿沉默了許久。

如今蝙蝠群早已追上了我,尖銳的嘰嘰喳喳的聲好似嗜血者興奮的嘲笑。

倘若他們願意,該是早已追上了我,畢竟他們是君無殤所謂的“沒有腿的”。

然而不知是不是有意折磨,我撒開腿跑了半天,那蝙蝠群隻是緊緊跟在頭頂盤旋,時不時俯衝下來幾隻咬我一兩口。

“嘶——”那種皮肉中嵌入尖銳物體的感覺每次都痛得我額角狠狠一跳。

我順著自己來時的路往山下衝了一段,身後的蝙蝠卻完全沒有要放過我的趨勢。

背上的傷口一抽一抽的疼,呼吸也愈發困難,一路以這個速度衝回無鸞那裏已經是不可能的事情,與其一路被這群蝙蝠欺負到死不如拚一把!

“你就沒發現我們被困在妖道了嗎?!”

“你到底願不願意幫忙!”

“無鸞如果碰觸封印是有可能魂魄盡散的!!”

“哥哥擔心我,我自然不能讓自己受傷。”

不知為何,紅玉的麵容在此時竟有些模糊不清了,隻剩下那些話,字字清晰,在腦海中回響著揮之不去。

我為何要上山。

如果依舊是這般逃走,最終的結果之於無鸞來說還是我又闖了禍,平添了麻煩。

不。

我不要這樣。

無鸞想要守護的東西,哪怕是隻有一樣,我作為他的靈侍也斷不能讓他失去!

心念一定,腳下立刻轉了方向,我改往山頂衝去。

蝙蝠嘶叫著亂作一團,但很快便又追了上來。

來追吧,看看究竟是我四條腿的生命力強,還是你們沒腿的能夠覓得食物!

山頂離自己越來越近,背上又被咬了好幾口,我幾乎可以感覺到鮮血浸透皮毛的那種濕.黏,腳下也越發虛軟,好幾次趔趄一番,險些跌倒。

不,不能就這麽倒下,那群蝙蝠就是在等這麽一刻!倘若我如此便是徹底的放棄!

不知是不是失血過多的原因,眼前的景物竟開始漸漸模糊。

腳下脫力的感覺已經逐漸不受我的控製,就連身後蝙蝠的嘶鳴聲都開始變得恍惚。

我突然開始想,倘若無鸞知道我不見了,會不會特地來找我?就好像那次我賭氣跑了出去,他嘴上說是出來走走卻指著我的鎖心鈴告訴我他可以找到我,無論我在哪裏。

可是如今我倒是不敢讓他找到我了,我不想以一律魂魄的姿態來麵對他找到我時臉上的神情。

那一定會,非常,非常的,諷刺。

那麽在最後,讓我來回想一下自己這一生吧,帶著不到一年的記憶,和君無殤插科打諢過著日子,被君無涯帶著“遊戲人間”“幾番逍遙”,“花仙子”將我脆弱的花癡著他的小心髒毀了又毀,珞涼、蒟禮、阿蠻、眠夜、言歡、紅玉、重行、叫得出名字對不上臉和認得臉卻對不上名字的……仔細想來,我還當真認識了不少人。

啊,還有他,無鸞……

比任何事物都重要,甚至重要過我自己——

“咚”地一聲,我終於再也支撐不住疼痛和疲憊,地上的粗粒的石子揉進傷口裏刺剌剌地疼。

然而如今,疼不疼都不重要了,因為我已經從蝙蝠的叫囂聲中聽出了按捺不住的興奮。

好吧,說實話,之前說得那麽矯情我隻是想呐喊一句:“有生之年沒能和無鸞交.配著實是人生一大憾事!”

這句話在嘴邊繞了幾圈,最後因為實在沒力,隻能最後幽幽看天上黑壓壓的蝙蝠一眼。

蝙蝠群說來也奇怪,不知怎的,嘶鳴聲在瞬間變大了起來,似乎帶著驚慌。

我還想看清楚,而自己的眼皮卻再也睜不開了,我又努力一番,終於隻好睡了過去。

再次醒來的時候,希望不要看見無鸞。

這是我在徹底失去意識前,最後的心思。

於是,我又看見了那個男人,黑發黑眸,眼底盡是淩厲的殺意。

男人身後是幾乎要吞噬天空的黑色瘴氣,銀色盔甲的士兵包圍著他,卻似是幾分忌憚,遲遲不敢靠近。

這次與之前的夢不同,男人的麵前還有兩個人,一個美得如夢似幻的女子,我斷不會忘了她,之前在鈴瑤花海,我還在君無殤的記憶裏見過。然而這次她的身邊,此刻正站著另一個男人,白衣翩翩,劍眉皓目,英華內斂的模樣不怒而威。

“魔君,今日該是你與上界的最後一戰,你等魔眾若早能醒悟尚不至於廝,而如今你斬斷退路,便別指望我還能放你一馬。”

“嗬……”男人從鼻腔裏扯出一聲冷哼,似是帶著輕蔑的嘲笑。

“你既然不惜讓自己最疼寵的女人使出美人計,那我不過是將計就計,溫香軟玉,如此成人之美,何樂而不為?”男人的語氣邪肆中帶著毫不掩飾的譏誚,帶血的嘴角彎起的弧度,好像主人想當真是憶起了什麽頗為享受的場景。

那美麗女子的臉,在瞬間變得煞白,纖弱的身子微微搖晃了一下,似欲言,終又止。

相愛相殺的場景我看得也多了,這些人來來回回反複出現我如今也習以為常了。而當下困擾我的倒不是這眼前的混亂該做如何處理,倒是自己很是好奇自己到底是死了沒。

其實就我看來,這對男女分明是彼此有情,無奈有情人偏做無情事,這看似仙風鶴骨的俊俏男人看來也絕非善類。

我伸出爪子,狠狠捏了一下自己的臉,爪子卻直接穿透了臉龐。

好吧,我承認自己已經做了自己已死的思想準備,但當事情當真確定下來時還是讓我小小的內心受到了不小的震動。

“長生君,你為天君剃了自己親妹妹的仙骨,將其鎖在淩虛台,當真是天君的一條好狗。”男人雖已經身形不穩需要以劍支撐,但說著竟笑了起來,那笑聲好像是石子磨過砂礫,帶著嘶啞的刺耳感,緊緊攫住了我的神經。

不妙,這廝著實長得太像無鸞,我此番看著都不禁為他心疼起來。

就好像有某種看不見的圓圈匝住心髒,然後一點點收緊,幾乎讓我不能呼吸。

那邊的美人從方才開始就緊緊咬住下唇,幾乎要滴出血來。

啊……

我不禁一陣唏噓,分明有情卻又彼此折磨,此番又是何苦。

“吾輩看你乃是不知悔改!那便休要怪吾輩!”

那仙風鶴骨的俊朗男子長臂一揮,白色寬鬆的衣袖在空中劃出一個優雅的弧度,他朗聲道:“魔君領百萬魔眾公然挑戰上界,引生靈塗炭哀鴻遍野,如此一番仍執迷不悟,吾輩感其此舉皆因欲救其母,遂抽他一魂一魄,褫奪靈力,囚入邀月宮,以反省其罪孽深重!”

那男人話音剛落,另一邊卻響起朗聲大笑,笑聲中似是夾雜著放縱的撕裂。

笑聲戛然而止,男人雙目赤紅,“長生君!你這是在可憐我嗎?”

“還有你!”隨著男人話音一出,那單薄的身影又是狠狠一震。

“你!”男人瞪著她,似是想說什麽,最後隻是從唇齒間狠狠地擠出了一句別有深意而又咬牙切齒的:“很好,很好。”

“這號稱六界第一的美人卻特地委身於我魔君身下甘為肉臠,又有誰能想到,被六界之主上界天君癡迷的女人,猶見猶憐的外表之下嬌.吟媚態無不堪比醉天宮第一的花娘,此等豔福,我當真是此生難忘。”男人說著又笑了起來,漆黑的眼中是清晰可見的瘋狂。

他已經瘋了!

我看著他那般邪妄的樣子,心髒被揪扯的痛覺竟讓我忘了自己已死的事實。

兩行清淚從美人眼中流出,紅唇已經被咬得滲血,然而她卻似絲毫未覺,眼神淒楚,旁觀者一看便知這其中定有隱情。

這感情戲演得天雷勾地火簡直一個天轟地裂,也不知這是君無殤的記憶還是我自個兒腦袋裏小說看多自動生成的虐心戲碼。

總而言之,我是插不上話了。

“纖阿。”

一個溫柔的女音突然出現在我耳邊,驚了已經入戲的我一大跳。

“纖阿。”

那嗓音似是不死心地又喚了聲,我回頭,卻不見半個人影。

我開始估摸著是不是所有生物死後都還是要如此折騰的,正思量著,眼前的場景卻突然一黑,男人和女人,那些身穿銀甲的士兵,盡數在瞬間消失,眼前所見隻剩下濃稠的黑暗。

“纖阿。”“在!”

我當即一個激靈應了一聲,這麽玄幻是要鬧哪樣,難怪人間總說什麽厲鬼索命魂魄不寧的。

你丫這麽折騰下去誰的魂魄能寧啊摔!!

“纖阿,以後,你幫我照顧他。”

那個聲音莫名其妙丟來這麽一句,我想了想,還是語氣小心翼翼地問了句:“……照顧誰……”

“他是個溫柔的孩子,你會喜歡的。”那個聲音風馬牛不相及地接了這麽一句,我卻大概是聽明白了,敢情是要照顧小孩子啊,可是我這麽短的腿照顧小孩子真的沒問題……

“這是什麽?!!!!!!!”

我瞪大了眼睛看著自己眼前晃動的東西,蔥尖般瑩白的指尖,手指細長,指甲圓潤,這、這、這分明是一雙人類女子的手啊!!

我的爪子呢?!!!

目光下移,兩段白皙皓腕落入眼中,還有繡有精致芙蓉暗紋的寬鬆袖口。

我的腦中瞬間一片空白。

所以是怎麽著?我變成人了嗎?!!!!

誰來告訴我這到底是在鬧哪樣?

我伸手狠狠捏了一把自己的臉,不僅水滑細嫩,更重要的是——“嘶,好痛!”

我當即捂著臉好一陣齜牙咧嘴,不由感慨我對自己還當真總是這麽不客氣。

“那麽我便將他交予你了,纖阿。”

“……誒?啥……等、等一下!你還沒說是誰啊!喂!”果然一如我的直覺,那個聲音沒再響起,倒是突然眼前黑暗盡斂,一道刺目的光線籠罩了下來。

“……唔……”

待我適應了光線,緩緩睜開眼睛的時候,卻禁不住狠狠倒抽了一口氣——

“嘶——疼、疼疼……”渾身的痛得好像是骨頭散掉又被人重新裝了一遍,其難忍程度我想該不亞於被車輪碾過個七八九遍。

我一陣齜牙咧嘴之後,一個意料之外的人的笑臉卻映入眼簾,我登時捂著嘴就是一聲低呼——

“眠夜?!!!”

後者看到我的反應似是全然在他的意料之中,笑容不減半分,慢條斯理道:“我不過是夜不能寐出來散步,竟看到小狐狸差點變成蝙蝠的飽腹之餐,嘖,實在是有趣。”

“那我沒死?”

眠夜突然不說話了,意味不明的眼光在我的身上轉了一圈,方才淡淡否定道:“不,你死了。”

“所以你也死了?”

他突然露出一種似是嗆到的神情,噎了一下道:“不,我沒有。”

“所以我們是怎麽交談的?”

這顯然說不通啊!

眠夜沉默著似乎是在做某種心理建設,眼神飄飄忽忽也不知是在想些什麽。

我深以為這廝斷然是在和我胡扯,他卻終於開口道:“我也本以為你死了,卻不料又活過來了,還……”他話說到一半卻突然止住了。

方才在夢裏也是,如今連眠夜也是,這是怎麽了?盡是喜歡裝起深沉了!

我伸出手欲將自己撐起來,兩條纖細的人類女子的胳膊卻吸引了我的全部注意力。

“……這是什麽……?”我直勾勾地盯著那兩樣絕對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問眠夜道。

後者幽幽開口:“我方才,也正要問你。”

“原先還以為你死了,卻不料突然變成了這幅模樣。”說到這裏,眠夜突然語調一轉,“世人皆說狐妖以媚示人,看見此言不假。”

“啊?”眠夜淺褐色的雙眸微微眯起像是在打量著我,那過分灼亮的視線讓我背後莫名泛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小狐狸,大半夜,你怎麽獨自跑這裏來了,還差點丟掉性命?”

“……不……不知道……”我隨口敷衍了句,心思早就跑到了自己便成人形的事情上。

“呐呐,眠夜!!”我盡量讓自己的語調聽上去不會顯得太過激動,“我的模樣,是個美人嗎?”

“嘖……”後者聞言似是很仔細地又將我打量了一番,直到那雙眼中的目光變得深濃。

我心中不知為何莫名浮現出一種不好的預感,不由輕輕咳了一聲,“恩,你覺得怎麽樣。”

我此番話一出,眠夜似乎愣了一下,遊移在我的身上的視線瞬間收斂,唇畔又掛上了平日裏那份溫吞的笑容,緩緩吐出了兩個字:“極美。”

此番評價且不論是否當真,之於現在的我還是十分適用的。

“你說,無鸞看到我這樣是不是會大吃一驚?”我邊暗自琢磨邊不由期待萬分,一經想到無鸞的表情,就不由咯咯笑出來。

“眠夜,你——”我心情愉快地抬頭,卻發現眠夜方才那抹來不及收的笑容……

是錯覺嗎?為何我似乎看到了算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