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玉提出的要求,我本以為無鸞會拒絕,豈料他隻是沉默了半響,竟無言張開一個墨黑色的結界,將我們盡數隔在了外麵。

這個結界十分特殊,從外麵根本看不見裏麵的情況,更別提聽見一星半點的聲音。

“嘖,當真是個美人,即使明知是妖精,也會不禁心神一漾。”眠夜涼涼開口,也不知是說給誰聽。

我不禁出言反擊:“無鸞才不會與你一般,隻會用下半身思考。”

“嘖,好說,好說。”

我瞪著眠夜臉上氣定神閑的無恥笑容,幾乎要咬碎一顆牙。

深呼吸……我要相信無鸞……

我要……相信……

墨黑色的結界依舊沒有張開的跡象,無鸞和紅玉兩人已經進去了將近一炷香的時間,心中的不安就好像泡泡,一個接一個地冒了出來。

“一炷香的時間可以做很多事情,不過嘛,這個就要看個人能力了。”

我好歹也是一隻在君無涯那隻花蝴蝶的黃段子裏浸淫過的狐狸,自然聽得懂眠夜話裏的弦外之音。

這家夥……絕對是故意的……

視線轉啊轉,最後還是不由再次抑鬱地轉向了結界的方向。

一株昆侖山桑梓川邊修煉成精的忘憂花精,卻可以得到無鸞如此的縱容,我是不是可以理解為,她之於無鸞是特別的?

我不要,有自己以外的人之於無鸞特別。

我不要,有自己以外的人來分享無鸞的縱容。

可是我的不要,有用嗎?

眠夜依舊在那裏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薄涼的語調帶著漫不經心,卻每一個字都狠狠戳在了我的心上。

那時,我突然發現,自己對於無鸞的那種,讓我自己都覺得吃驚的執著。

君無殤曾經無限懷傷地感慨過,說樹想留住自己枝頭的花,花卻義無反顧地撲向了水,然而水不懂珍惜,水沒有心,它毫不猶豫地前進,直到奔向神往的海,卻發現自己之於海,不過是可有可無的存在。

那時君無殤的表情是難得的嚴肅,我怔怔地看著他,欲取笑他的話已然到了嘴邊,卻又被咽了下去。

我想,君無殤一定有什麽故事,否則不會人格分裂成這般模樣。

但是,一個年方弱冠的少年哪能有什麽刻骨銘心的故事,我琢磨了一會兒,還是沒有放在心上。

那時他問我,“倘若你是花,你會做出怎樣的選擇?”

他的眼神從未那麽明亮過,明亮到幾乎讓我覺得有熾熱的溫度,粘黏在皮膚上,泛起一股灼灼的觸感。

“花既然喜歡水,那留在樹的身邊,它會不快樂。”

我覺得,自己說話的語氣頗像是循循善誘稚子的母親,難得的配合,也是難得的認真。

那時,君無殤沉默著盯著我好久,久到我幾乎以為他再也不打算開口,方才幽幽地收回視線,喃喃了一句,“你還是沒變。”唇角的弧度似乎帶著些許苦澀。

我有些晃神了。

君無殤是個十分腦殘的孩子,這一認知讓我並沒有再去深究他話裏的意思,免得再扯出什麽奇怪的話題。

而如今,看著那個將我和無鸞劃為兩地的結界,我不知為何突然想起了君無殤問過我的花和樹的問題,恍惚間,似乎明白了什麽。

我獨自陷入自己的思緒中,也不知過了多久,墨黑色的結界被打開,露出了無鸞那張依舊麵無表情的臉,接著他身後傳來一聲女子的嬌笑,我尚未來得及反應,紅玉就從無鸞身後探出身子,毫無預警地伸出手將我摟進了懷裏。

“纖阿,以後讓我們好好相處。”

這話聽著總讓我想起小說裏男主人新納的小妾對男主人的原配夫人說的話。

我從她摟得十足用力的手臂裏有些艱難地抬起頭,看她笑得燦爛,眉兒彎彎,眼中有著晶亮的光彩。

我突然心情複雜了起來,不知該對她這莫名的示好露出怎樣的表情。

再說……

我突然覺得有些好笑。

自己一隻狐狸,還能露出怎樣的表情。

“她和我們一同上路。”

誒……?

無鸞這話也不知是對誰說的,我被紅玉抱著,看不見他此刻的表情,但就聲音而言,那種過於平靜的語調,讓我心中莫名升起一種不好的預感。

眠夜再次吹了一個響亮的口哨,而我此時已經沒有心力去告訴他,他那一副翩翩濁世佳公子的儒雅形象,已經被他那幾聲口哨給顛覆得十分徹底。

如果說我如今是抑鬱,那麽我顯然忘了我們這裏還有一個人,直到我聽見身後一陣淩亂的腳步,回頭一看,蒟禮已經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灰白色的袍子上沾滿了地上黏.膩的黑土。

“妖妖妖妖妖……”他顫著唇反反複複卻再也憋不出一個字,我這才發現自己並不是最不好過的人。

嘖,想到某人如今要時時刻刻心驚膽戰地同兩隻妖一路,我莫名覺得自己稍稍寬慰了些。

說到蒟禮,當初無鸞也是態度強硬地要求他同行而至今未對其下手,我暗暗告訴自己,由此可見無鸞並不一定留下對方都是因為自己的喜好。

咳。喜好。

想到這裏,我再次寬慰了許多,

正適時,一聲嬌軟的語調在我的頭頂響起,“哇,纖阿,你的毛摸著好舒服!”

過於沉浸在自己思緒裏,我竟忘了自己還在這廝的懷中,於是掙紮著想要出來,無奈也不知這看似單薄的少女哪裏來的這般大力,我幾番使勁竟無法掙脫,想想也罷,畢竟以後還有很多要同吃同睡的日子,這番嫌棄對方總歸是不好的。

於是紅玉便一邊低聲讚歎著,一邊在我身上左摸摸,右撓撓,最後覆上了我的耳朵,狠狠一揪——

“啊疼!”我毫無防備地一聲低呼,怒目抬頭,就撞上了紅玉錯愕的臉,氤氳的霧氣逐漸在她的眼中彌漫開來,細軟的嗓音帶著哭腔,“對、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嬌美的小臉上滿是小鹿般的驚慌,看上去十分無辜。

我話卡在喉嚨裏,如此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耳朵上一跳一跳地疼。

“把它給我。”低沉的嗓音自身後響起,我知道,是無鸞。

我看著他平靜的眼,突然鼻尖發酸,幾乎就要哭出來,直到那張大掌拍上了我的額頭,我忍著抽噎了一下,將漫上來的滿腔委屈給咽了回去。

“哥哥,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

無鸞的回答讓我心裏再次咯噔了一下。

剛剛咽下的委屈,再次浮了上來。

於是認親的戲碼就此結束,眼看日頭將歇,紅玉似乎對這一帶十分熟悉,是以領我們找到了附近的一個石洞。

石洞在一牆垂下的藤蔓的後麵,十分隱蔽,進去之後無鸞施術燃起了一小堆明火,將洞裏照得透徹。

“紅玉姑娘倒是知道我們的行蹤,特意在此處等候。”眠夜嘖嘖讚歎著在山洞裏打量了一圈,開口道。

我聞言不由精神一振,丫的,讓我等了這麽久這廝終於肯開口說句人話了。

紅玉聞言,倒是表情如常,淺笑道:“自然知道,妖道之門打開有人類進來的消息,所有妖怪都知道。”

“那姑娘可知是何人散播出的消息?”

紅玉蹙眉,似是為難地搖了搖頭,輕輕吐出了兩個字:“不知。”

“那姑娘又是如何確定會是君公子?”眠夜步步緊逼,倒是讓我頗為驚訝,先前怎麽不見他如此,這會兒無鸞已經決定讓紅玉同行,他倒是露出刻薄的本性了。

說到眠夜,“花仙子”說過,火羽雀是下界和上界的通信之鳥,擁有它的尾翎的人必然不凡。

眠夜總是一副麵具臉,施個式術被反噬又笑嘻嘻地毫不在意,分明知曉許多事情卻總是喜歡裝傻,此人著實讓我不明白。這兩次三番地和我們遇上,也不知是不是當真隻是巧合。

眠夜毫不掩飾的質疑態度,並未讓紅玉就此退縮,小鹿般無辜的水眸中卻再次汪出了霧氣。

“我知道是哥哥,因為,我一直在等他。”她這話說得十分委屈。

“倘若他不走這條路呢。”眠夜見著美人眼淚,態度竟無絲毫軟化。

我簡直要在心裏為眠夜唱讚歌了。

紅玉似是驚怯地小小往後退了一步,幾乎要靠到無鸞身上,這才潸然欲泣道:“我不知道,但是有人告訴了我,雖然我並不知那人是誰。”

紅玉的解釋找不出漏洞,所有的古怪之處都指向了那個將我們的消息散播出去又刻意讓紅玉來找我們的人。

我記得,有一次吃早茶,阿蠻曾說過,她很討厭無鸞,尤其是近日,常著迷於反複琢磨著如何動手殺了他。

我看得出那兩人確實不對盤,也從阿蠻的眼中讀出了認真,是以抱著同樣認真的態度請教她,為何遲遲不下手。

那時阿蠻笑得嫵媚萬分,明豔的鳳眼中是讓我看不懂的笑意。

“想要君無鸞命的人那麽多,先來後到,我總不能壞了規矩。”

如今想來,這躲在謎團背後的神秘人,恐怕也是來者不善。

就像君無涯說的,不是每個流氓都像他一般正直地會將‘流氓’二字寫在臉上,也不是每個想殺無鸞的人也都毫不掩飾自己的殺意。

畢竟流氓和殺人,都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情。

再者,我還想說,我並未在君無涯的臉上看到過“流氓”二字,倒是那兩個鬥大的“**”,明晃晃掛在朗朗乾坤之下,十分的礙眼。

眠夜似乎還打算說什麽,無鸞卻沉著嗓子低低說了句“夠了。”

說罷便走到了紅玉身前擋住了眠夜的視線,保護者的姿態是明眼人一見便了然的。

眠夜是個聰明人,自然也明白無鸞的意思,唇邊扯出笑容,沒再多問。

將將入睡的時候,我這才發現似乎少了一個人——蒟禮。

左嗅,右聞,伸出爪子掀開濃密的藤蔓,果然看到一個窩在洞外抱著破竹筐的身影。

我走近,輕輕拍了拍他,對方反應卻很大,“哇”的一聲,幾乎是慘叫著往後挪了好幾尺。

我默默看了看他以臀部在地上蹭出的一條長長的痕跡。

“待在外麵,會被奇怪的妖怪吃掉的哦。”

我並沒有嚇他的意思,這是實話。

蒟禮的臉色白了白,聲線顫抖,“沒、沒關係。”

我倒是覺得稀奇了,畢竟之前那個珞涼走了兩天之後的晚上,他還毫無異狀地抱著我酣睡了通宵,那時的膽子,如今也不知是縮到哪裏去了。

“蒟禮,你為什麽這麽怕妖怪?”我覺得他對妖怪的懼怕十分詭異,於是伸出一隻爪子指了指自己的鼻尖:“我很可怕?”

蒟禮神色警惕地看著我,用力搖了搖頭。

他的反應讓我心中的疑惑又加深了一層,

“那你為什麽這麽怕我?”

蒟禮死咬著唇,再次用力搖了搖頭。

“在做什麽。”

清冷的嗓音自身後響起,我回頭,正好撞進無鸞漆黑幽深的眼底。

我轉身指了指蒟禮,“我在……”

我此刻離蒟禮不到幾寸遠,身體前傾還欲上前,對方抓著衣衫前襟,神色驚懼,活像是被流氓調戲的良家婦女。

這姿勢……真的沒問題嗎……

我愣了一下,想說的話卡在了喉嚨裏,那邊又響起了另一個聲音,柔得像一池化了的春水。

“哥哥,你們怎麽在外麵?”

紅玉走了出來,嬌美的臉上帶著好奇。

無鸞冷冷看了我一眼,繼而將視線轉向了蒟禮,依舊是沒有起伏的聲音:“外麵危險,進來。”

我看著無鸞離開的背影,有些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