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醒來，不見無鸞。
這段時間天天在路上，醒來不是眼前正對無鸞仍然闔上的眼瞼，就是被無鸞肩頭的顛簸晃醒，如今再次遇上醒來不見無鸞的情況，我竟有些不能適應，心中沒由來的一陣空落落。
我眯上眼準備睡個回籠覺，在床上滾了兩圈，實在睡不著，是以果斷認命地從床上爬起來，嗯，去找無鸞。
其實我近來回想往事總是在想，“去找無鸞”四個字似乎帶著某種隱秘的詛咒，如若不然為何我每次去尋他總會捅出些亂子。
這讓我正準備邁出門檻的前爪停下了動作，你出，或不出，門檻就在那裏，可是這出去之後，可不一定還有機會再回來再見這門檻一次。
我正猶豫之際，嬌慵的嗓音就毫無預警地在耳邊響起，帶著幾分笑意：“纖阿，怎麽，準備出門？”
阿蠻明豔的臉蛋逆著光，唇邊的笑意熨著暖意，分外惑人。
說實話，我近來有些討厭這種視角了……因為這總提醒著我人類和狐狸之間的距離。
“嘿嘿，早。”我猜自己此刻的笑容定是十分生硬，雖然沒做壞事心中卻莫名心虛，匆匆打了個招呼便想離開，卻不料身後傳來一聲嬌喚，“纖阿，妾身正要去用早茶，倘若不嫌棄，一起吧。”
我向來最不會拒絕別人的邀請，尤其是在對方還是如此絕色的美人的時候。“花仙子”就深諳其中門道，調戲過我數遍。
剛停下腳步，伴著笑聲，一隻素白的手便將我給提了起來。
上次或許是因為心情激動沒注意到，如今第二次，我總算是體會到了書中所言的“溫香軟玉”在懷，竟是如此奇妙感受，享受之餘，我卻再次意識到了狐狸和人類之間的差距。
桌上的蝦餃玲瓏剔透，薄透的皮浸著陽光，八寶素錦更是軟糯香甜，嗯，除了荼蘼花糕有點黏牙之外，這是一頓沒有肉卻格外取悅我的早茶。
“喜歡嗎？”
我嘴裏塞滿了各種東西隻能發出“嗚嗚”聲，是以猛地點了點頭，埋頭繼續掃蕩。
終於，當我以殘風席卷雲之勢掃蕩完桌上的食物後，抬頭一看，阿蠻根本沒動筷子，正支著腦袋眉眼帶笑地看著我，一截藕臂露出豔紅紗衣，和蝦餃一樣浸著陽光。
我舒服地打了一個飽嗝，捂著已經再也撐不下肚皮，爪子輕輕拍了幾下，圓滾滾的，發出輕微的“砰砰聲”。我不由覺得有些好玩，又伸爪子拍了幾下，卻用力過大拍得自己差點吐出來。
“真是的，沒事吧！”阿蠻很快湊了上來，將我抱到了她的腿上，纖弱無骨的手一下一下地撫摸著我的背。
“真是貪嘴，也不知什麽時候能改。”
“誒？”我有些晃神，似乎聽清了，又似乎不是這句。
阿蠻笑了笑，“你們呆三日便會離開？”
“……嗯，無鸞既然說出這話，便一定會走的。”他肯花時間耽誤試煉，已經是讓我十分意外的事情，可倘若再有“意外”，他也就不是君無鸞了。
我似乎聽見頭頂上傳來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繼而是阿蠻語調平緩的“哦”，一個單音拉得老長。
“……阿蠻……”其實有個問題我很早之前就想問了，“你一個人呆在這山上，不會寂寞？”
拍著我背的動作瞬間停了下來，阿蠻回答的音量大了許多，似是還帶著笑意：“這麽多的仆人，每天客來客往，怎會寂寞？”
“可是那些人……完全，沒有生命啊……”“你說什麽？”我話還沒說完就被阿蠻打斷，依然是帶著笑意的聲音，卻似乎有些意味不明的顫抖。
我回頭看她，確定自己正表情認真。
“是啊，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那不就是沒有精神的交流嗎，在與不在都沒差別，和死了一樣啊。”
我覺得自己說得並沒有錯，阿蠻那邊卻沒有聲音，額前的陰影覆蓋了她的鼻眼輪廓，看不出表情。
阿蠻的沉默突然讓我覺得有些可怕，甚至下意識屏住了呼吸。
“沉月。”
“是。”
“去端碗消食的碧落花茶來。”
我看著白衣少女離開的背影，有些愕然阿蠻突然的恢複，繼而總算是鬆了一口氣。
越是愛熱鬧的人，越是怕寂寞。他們的安全感建立在表麵的歡樂和對真實現狀的自欺欺人，這樣的人生活在一種微妙的平衡之下，而一旦這個平衡被破壞，第一個崩潰的，就會是他們自己。
我想，阿蠻一定懂這個道理。
一個美得這樣豔麗的女子，將自己最好的昭華獻給了這座山，獻給了一個莫名其妙不知由哪個先人欠下的承諾……這樣的人若說不寂寞，那便是已經寂寞到了極致，寂寞到了麻木。
寂寞。
不知為何，我似乎格外了解這個詞的意思，就好像曾經切身體會過一般，好像利刃輕輕劃過皮膚，留下淺淺的傷口，一下，再一下，細細碎碎，那樣磨人。
但那都不是我的寂寞，那更像是，某種深入骨髓的心疼。
我想，自己一定是忘記了某些曾經很重要的事情。
但是既然至今仍未想起，我想，或許是因為那些事並沒有我以為的重要，又或是對於現在的自己而言，那些都已經不重要了。
沉月端著碧落花茶回來，名為碧落，茶卻是怡人的紫色，氣味甘甜。
阿蠻將茶推到了我麵前，從頭至尾都笑著看我喝了下去。
我終於還是沒忍住，問出了關於花茶顏色的問題，對方眼中閃過神秘的光芒，唇邊的笑弧似是別有深意。
“傳說有一位女子，她喜歡上了一個英俊的男子。但是她自知自己不祥，自知配不上那名男子，更何況，那男子已經有了另一位心屬的佳人。”我一聽這勢頭，似乎是久違的纏綿悱惻八卦愛情故事，不由來了十二萬分精神，正襟危坐，充分表現出自己謙虛而虔誠的求知欲。
“那女子和男子，兩人簡直是南轅北轍的差異，按照規矩，他們二人也不該相遇。可是偏偏命運弄人，兩人不僅相遇，那女子從此一顆心還完全淪陷在了他的身上，萬劫不複。”
“然後呢？”
“然後啊，她想盡了一切方法接近他，做了許多荒唐的傻事。”
“那結果呢？兩個人在一起沒有？！”按照小說的情節設定來看，那個男子心儀的女子什麽的，分明不過是個女二，女主才是眾望所歸啊！
阿蠻唇邊的笑容，美得驚心動魄，紅唇微啟，吐氣如蘭，“結果，那男子心儀的女子死了，他說，是她殺了她。碧落……是那個死去女子的名字，傳說她含怨而死，心中憤懣，魂魄落在這雲巔大陸，便長出了大片大片的碧落花。那花朵當真是美得妖異，紫色的花瓣好像她無處可托的怨恨。”
我聽得心裏一驚，看了看自己眼前的空碗，突然意識到……自己方才，似乎喝了什麽可怕的東西……
“那那個女主角呢？”胃裏雖是一陣翻湧，我卻還是十分好奇這個故事的答案。
“女主角？”阿蠻細細品味這這個詞，語氣中似是帶著幾分譏誚，伸手摸了摸我頭上的毛，笑得漫不經心，“不知道……據說，被她那個心儀的男人趕去很遠的地方了……”
“很遠的地方？”
“是啊，眼不見為淨，總是好的。”
阿蠻的笑很美，嬌妍得讓我覺得，這笑容甚至可以使大片大片綻放的碧落花黯然失色。
故事聽得意猶未盡，我還想問，阿蠻卻已經起了身，在即將跨出門檻之前突然回頭對我嫣然一笑，熨著陽光的暖意。
“纖阿，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