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雨宴(二)

黃於升道聲“久等”,隨後便給二人相互做了介紹。這個時候,許宣也便認識了眼前叫黃櫻的少女。少女一如當日所見的書生裝扮。

那邊黃櫻撇撇嘴,神秘兮兮地問道:“喂,你也是才子麽?”

“才子?”許宣揚了揚眉毛:“很有才的那種麽?”

“對啊!”

“哦,那倒算不上。”

隨後黃於櫻看著許宣便有些意外,在她的印象裏,讀書人都喜歡做才子的,即便不是,但總還是要保持必要的矜持,如許宣這般隨意便承認的倒不多見。黃於升在一旁撓撓頭想說些什麽,但最後也隻是朝許宣抱歉地笑笑。

“念卿兄!”

一頂轎子剛落地,便有聲音傳過來,因為簾子沒掀開,一時間倒也看不清來人,不過聽聲音有些熟悉。

很快程子善從轎子裏出來,朝著黃於升拱拱手。那邊便回禮道“容之兄,你好”之類的話。程子善的目光落在一旁許宣身上,眉頭不由地就皺了皺,許宣笑著朝他拱拱手。程子善狐疑地看了黃於升一眼,不過這時候大家都是滿臉客氣的神色,也看不出別的東西。當然,這也隻是片刻間的情緒流露罷了,隨後程子善也和氣地向許宣回了禮,互相寒暄幾句,保持著表麵的客套。隻是在隨後走入錢府的大門,抬腳跨過門檻的時候,才又回頭看了一眼。

黃櫻上下打量一番許宣,一臉八卦地湊上來,隨後朝大門的方向努努嘴:“情敵?”

許宣偏頭看了她一眼:“黃兄真是幽默。”隨後和程子善再稍稍聊了幾句,便也踩著石階也進了錢府的大門。

“幽默?”黃櫻包著四方巾的腦袋偏了偏,有些費解:“什麽意思啊?”隨後回過神來:“喂!你們兩個……”

“等等我啊……”

……

錢家的排場的確不凡,進了錢府沒走幾步,很多東西就能看得清楚了。自然得體的建築布局,合理的空間利用,造型豐富,頗有韻致。馬頭牆、小青瓦,融石雕、木雕、磚雕為一體裝飾隨處可見,富麗並且堂皇。

一路走過去,就更覺得有些意外了,錢家果真不愧為旺族。大概因為子孫繁茂,房子一進一進地套建,許宣略略數一數,居然有三十六個天井,七十二個檻窗!倒有些“庭院深深深幾許”的感覺了。之前去過的鄭家和許家,便覺得已經很富貴,沒有料到這錢家居然還要富。

“嘖嘖,果然是有錢人。”黃於升走在前麵,搖頭晃腦地咂咂嘴。接著走兩步,四下看看,又搖搖頭:“嘖……”模樣誠懇,不過許宣覺得大概也不是發自真心,錢家富庶是不假,可你黃家總不會差到哪裏去的。

因為許宣二人走得快,黃櫻被攔在外麵,這時候頗費了些口舌才被放進來,氣鼓鼓地在後麵趕著。

許宣和黃於升對視一眼,隨後步入宴客廳堂。燈火通明的廳堂裏裝飾得精致而考究,幾十張八仙桌這時候已經坐滿了商賈。有人在獨自奉著茶,表情悠閑,這類人大概是最近生意比較順利了。也有的神情緊張,和周圍的商賈說話的時候偶爾也露出征詢的神色,估計是在討教經驗之類的。許宣因為之前在錢府門口站了一段時間,互相之間的招呼也聽了不少,這時候對某個孫老爺,吳老爺之類倒也有著幾分印象。

上首的幾個無人的位子大概是留給一些極有身份的人了,這時候也不是全空著,先前在門口遇見過的張老已經坐在那裏。鶴發童顏的模樣,偶爾拿起茶杯,有人過來說些什麽話,他便將茶杯不留痕跡地放下去,如此幾次,估計茶都已涼了他還未喝入口,不過,老人家也隻是笑笑,對這些並不在意的樣子。

西向處,那名叫汪汝才的魁梧老者周圍圍了不少人,這時候後正站著,說得吐沫橫飛,神情頗為得意。偶爾也會用眼角地餘光朝東向處瞥瞥,那邊,瘦削矍鑠的青衣老人正在獨自欣賞著楹聯字畫,仿佛周圍的一切和他並無幹係。

在坐的賓客們還是中年人居多,大抵這部分人才是如今徽商的中流砥柱,上了年紀的老者也不少,很有威儀,是前輩高人了。至於和許宣一般的年輕人,倒也有一些,想來大抵是些家裏經商,有頗有才學的書生。有些可能有誌於經商,今夜隨著家中長輩過來認些關係,有些大概純粹是衝著劉知縣來的。

徽州府近三分之一的財富力量便集中在眼前的廳堂裏,要是這時過來些劫匪,威脅人質什麽的,估計可以大發一筆了。若是這些人都很硬氣,不交贖金,被殺掉了,那本該聞名後世的徽商群體,不知道會不會一蹶不振呐。望著正在言笑晏晏的眾位賓客,許宣心中不無惡意地揣度一番。隨後感覺到身邊黃於升神態有些異樣。

順著他的眼神望過去,不遠處那邊有老者正眉飛色舞地和人說著話,四周眾人偶爾露出讚歎的神情,那老人家才趁機拿起茶杯喝兩口,隨後放下來又要接著說什麽。這時候看見黃於升,才略略肅神,坐直了身子,食指和中指並起來,在桌子上輕輕敲了敲,留下兩個濕漉漉的指頭印。黃於升望了許宣一眼,苦著臉過去過去恭恭敬敬地行禮道:“爹!”

許宣這時候也明白過來,那老者便是黃於升的父親,似乎叫黃德元。

黃櫻這時候也來到廳堂,看見那邊的黃德元,連忙躲在許宣身後。黃德元大概也看到她了,因為老人家的臉上明顯有些滯住的感覺,不過隨後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等放下的時候便又是一臉雲淡風輕。

黃於升這時候正在朝四周的賓客們“世伯、世叔”地招呼著,那邊便也有“賢侄”之類的回應,偶爾隱隱夾雜一句“寫的好詩”之類的話,也大抵能猜出他們方才對話的內容了。

橫豎被誇的是自己兒子,黃德元麵子上當然也高興,但隨後還是肅了肅神道:“那邊劉大人已經到了,錢兄方才出去迎接。”頓了頓:“好好表現!”揮揮手將黃於升打發回來。

這邊黃櫻微微從許宣身後露出半個腦袋,看了一眼又縮回去:“喂,知不知道,我哥是才子呢!”

許宣聞言撇撇嘴,似乎有些歎息:“黃兄,又幽默了啊。”

這時候黃櫻在許宣身後,也看不清許宣的表情。

“幽默?”

“到底什麽意思啊?”

……

大抵商賈之家的聚會就是這樣。與文人間的雅集相比也許少了些風雅氣息,但是熱熱鬧鬧的場麵,搖搖曳曳的燈火,氣氛還是夠的。

雨依舊在下,劉守義撐著傘從街角那邊轉出來,因為是參加商賈的集會,所以也沒有穿官袍,一襲青衫走在雨中,恍惚間又記起了多年以前燈火寒窗的時代——那時候自己還是個普通書生,在這樣的雨夜也是一把傘,一身青衣。

當年的窮書生雖然清貧,但是生活也平靜,後來如履薄冰的日子裏半夜驚醒過來,多少也會回憶起那時的從容和安逸。走到今天這一步,表麵上看確實是很不錯了,但其間的艱辛,大概也隻有身處其間才會清楚。

斜風夾著雨絲偶爾拂過臉麵,有些涼,劉守義凝了凝神,他在街角站住身子,回憶隨後被斬斷。錢府今夜一定是熱鬧非凡了——從門口的轎子數目可以看出來。劉守義如今不到四十歲,進士及第之後直接補了實缺,他本身也有能力,做了一些政績之後逐漸得到一些人的關注。

本來以他的能力,到如今的年紀,一個京官或者知府的位置是跑不掉的,但是官途就是這樣,沒那麽單純,要做事情就會得罪人。不過還好,為官這些年,雖然拆台的有,但也不是沒有人支持自己,走得雖然算不上一帆風順,不過磕磕絆絆也都過來了。雖然慢了一點,但在徽州府這邊做一任知縣,也就三年的時間,隨後大概就會進京——原本是這樣子的。

這一次來到徽州府這邊做知縣,是背後有人安排,內裏的原因他暫時還不清楚,但憑著為官多年的嗅覺,總覺得事情複雜。因此上任之後他一直比較小心,交際方麵也比較謹慎,這些在下屬眼中,有時候會覺得奇怪。私下的議論也被他聽到兩次。

隻是即便這樣,自己的地盤上死了個錦衣衛百戶,凶手手段狠辣,沒有留下多少線索。上麵隨後有些消息過來,讓自己打探。

安寧平靜的表麵之下,有一場風暴正在醞釀成形,這是他已經知道的。

當然,對於他自己來說,最好的情況當然是妥當處理,找出真凶,弄清事情原委,然後在風暴來臨之前做好應對的準備,雖說即便這樣也還是要被人借題發揮。

若是處理不好……

搖搖頭,也沒有感慨晦氣的必要,他的心誌比較堅定,事已至此,便也決定走下去。

錢家,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