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一十八章 遲到的日食(下) 完

李賢在這事情上做足了準備,在許宣被關進牢裏的幾天之後,他煽動了一群杭州本地的商人開始有針對性地鬧事。給力文學網理由很簡單,杭州的生意當然是要杭州人來做,賺錢可以,但是許宣在人力拉車背後的一些謀劃,完全屬於欺騙。他將許宣在操弄市場上的一些細節公布出來,然後聯絡一些人,自然而然就掀起了一陣憤怒的浪潮。

除此之外,以人力拉車作為支撐的消息渠道,也被拿出來說了——一個普通的商人,居然做出這樣的事情,那麽其心可誅。雖說這個事情本身的意義還是可以辯論的,但是李賢趁著許宣被關在牢裏的時間,上下活動,將罪名做死。劉餘帆自然也采取一定的應對方法,於家和劉家都是大族,憑借關係也都能影響到一批人。

雙方在這事情上進行了幾天的僵持,但是沒有多久,待李賢將“科考培訓”的事情抖出來之後,劉餘帆努力營造的一點局麵,瞬間就被打破了,李賢甚至將矛盾指向了他。劉餘帆當然不會因此退縮,隻是劉家在這事情上的力度減小了很多,事情就變得更加危險起來。

……

持續的陰雨天氣過了,太陽升起來,但是溫度終於是降低下去。沿街的一些樹木葉子已然泛黃,慢慢地在秋風的吹拂下飄落。許安綺原本的打算是在杭州過完中秋,然後回到岩鎮那邊的。不過因為許宣突然出事,她就在這邊多逗留了一陣。而許安錦和柳兒,在這事情上雖然幫不上什麽忙,但留下來也算是對許宣的一種。

也就是在這樣的氛圍了,有北來的車隊使勁了杭州城。

“這南國秋色,果然不錯……”車子一個年輕的公子掀開車簾朝外麵看了看,隨後放下來:“不過南方的姑娘……其實也不怎麽漂亮嘛。”

車裏一個下人模樣的人聞言笑了笑:“公子若是喜歡,可以在這邊多逗留些時日。”

“嗬,再說了。先把正是辦了才是……眼下是多事之秋,父親身邊急需人手,我們做兒子的,還是要先替他分憂。”年輕公子說著,又朝外麵看了看,微微“咦”了一聲:“那個古怪的東西是什麽?居然是人拉的……丁奉,你先前在這邊待過,你來告訴我。”

叫丁奉的人離開杭州有一段時間了,對於眼前的新生事物似乎也有些陌生,隨後專門停車去打聽了一番,才知道那是叫“人力拉車”的東西。

“人力拉車?”年輕公子疑惑地重複了一句:“好生奇怪。”

丁奉帶來人力拉車的情況之後,也帶來了背後的一個消息:“聽說這人力拉車,原本是一個叫許宣的年輕人在經營的……”他說著,看了看對麵的公子,才繼續說道:“如果不錯的話,應該就是那個許宣了。”

“嗬,有意思。”

“不過……”丁奉皺著眉頭,隨後說道:“先前聽人說起,那許宣最近遇到了很大的麻煩……被關進了牢裏。”

“哦?”那邊年輕公子來了興趣:“多大的麻煩?”

“倒是不太清楚……不過抓進了牢裏,總歸不是小麻煩了。”

“麻煩麽,自然是越大越好……本少爺就喜歡管麻煩事。丁奉,你去打聽一下。”

“是!”

……

牢獄之中,劉餘帆又一次給許宣送來了一些吃食。這些日子在牢裏,他所麵臨的更多的是精神上的壓力,除了環境糟糕一點之外,倒真沒有吃多少苦。

看著許宣和黃於升吃著東西,劉餘帆在那邊歎了口氣:“都已經在布置了,眼下聯絡了很多的徽州生意人……至少在生意場上這一波,杭州這些商賈是不要想贏了。”他說到這裏,沉默了片刻,隨後說道:“但是,這沒有什麽用。眼下問題的根源,並不在生意上。”

正說著話,外麵傳來一陣響動,有人罵罵咧咧的聲音想起,隨後很快朝著這邊過來了。(百度搜索給力文學網更新最快最穩定)劉餘帆看著那邊的令狐楚,臉上一陣驚喜:“令狐大人,這幾日去了何處?到處找你也不見人……”他說著,連忙走上去:“可算是來了,這下好,有救了!”

“好個屁!”令狐楚聞言,直接爆了****,隨後過來見到正在吃飯的許宣,撇了撇嘴:“斷頭飯麽?”

許宣聞言笑了笑:“或許,誰知道呢……”

“到了這一步了,虧你還笑得出來。”令狐楚一巴掌拍在牢房的柵欄上:“我一回杭州,就聽說你出了事……”他說著,朝著身邊正要說話的劉餘帆擺擺手:“我知道你要說什麽,但是沒有用的。”

那邊劉餘帆聞言愣在那裏。

才聽令狐楚繼續說道:“我聽說了這家夥的事情之後,就去找了人……但是沒有用,你這次的事情怕是壓不住了,至少我這邊沒有用……那個什麽勞什子的科考培訓,你真是嫌命長了……我告訴你,眼下已經有好幾個大官過來問這事。那些老不死的,讀了一輩子的書,最看不得你這樣折騰……”他說著,偏了偏頭,狠狠的朝地麵上吐了口口水:“真是恨不得弄死你,***……”

那邊許宣突然抬起頭來:“你的事情辦得怎麽樣?人抓到了沒?”

“廢話,老子出馬還有什麽事情辦不成!”他說到這裏,稍稍愣了愣,才神色複雜地看了許宣一眼:“除了你這次的事情……原本我是想過來找你喝酒慶祝的,日他親娘……”也許是意識到了此次事情的嚴重性,令狐楚看起來是在罵人的話裏麵,也多了幾分無力感。

“那好,幫我個忙……”許宣在那邊將一口飯巴拉完,放下碗筷:“人力拉車背後有個消息渠道,這事你是知道的,李賢那邊現在拿這個說事……你替我圓一下,就說那個消息網絡是專門為了你的事情。”

令狐楚聞言皺了皺眉頭:“但是這樣子根本沒用,你的問題不在這裏……”

“我知道。但是總歸是能少一點麻煩,至於其他的事情……”許宣說著拿起一根筷子在碗的邊緣敲了敲:“等等看,或許會有轉機。”

“屁的轉機。”那邊令狐楚狠狠地罵了一句,而劉餘帆也是一臉的失落與無奈。

但事實上,轉機是在這天夜裏出現的。

李賢在點了燈書房裏坐了下來,想著近幾日的事情。不是身處其間的人,不可能明白他最近的舉動。同劉餘帆的幾個來回,還是被自己壓了下去,原本他已經覺得可以開始慶祝了……但是說起鬥爭,那邊也不是完全沒有抵擋的實力。

這兩日徽州府在杭州的商賈們被人暗中挑唆了一番。徽州府的黃家、方家,這兩個是最大頭,另外許家、程家、餘家等等一群次一點的商賈也都紛紛站了起來。表麵上的理由是因為許宣是徽州府人,在這邊被人欺負了,他們同仇敵愾。但背後其實也是那邊做的一次反擊。這些徽商實力龐大,幾乎是每一家都是有著相當名氣的。眼下聯合起來,杭州這邊的生意人們已經撐不住了。李賢的這一招隨即被破掉。

其餘的,人力拉車背後的消息渠道,這個原本也是針對許宣的一箭。但有消息說是錦衣衛在弄,並且最近還為了一樁關係重大的案子起到了關鍵作用。不管事實是不是這樣,但是有人這樣說了,那麽許宣在這方麵也就有了下去的台階。他的第二招,也就這樣了。

原本針對許宣的三支箭,已經去掉了兩隻,李賢的好心情自然受到了影響……不過好在第三隻箭是破不掉的,那是隻絕命箭,也是許宣真正的取死之道。拿科考來兒戲……這是士林的事情,一些大儒們已經有了想法,他們在這方麵的影響力,即便是知府大人也不能重視。

他一邊想著,喝了一杯茶,準備歇息,最近其實也挺累的。但不多時,外麵有下人急匆匆地過來:“少爺,老爺請你過去正廳……說是有貴客到訪。”

貴客?都已經這麽晚了……李賢聞言皺了皺眉,不過還是點了點頭:“知道了,隨後就到了。

在廳堂裏見到所謂的貴客,十六七歲的年輕人。而自己的祖父正陪在一邊,模樣有些惶恐。

這是……李賢心中疑惑,這年輕人莫非就是所謂的貴客?

那邊見到他第一句話就是:“你對付許宣的事情,我很不高興……他是我父親的人,你們於家自己掂量一下。”

說話的語氣很平淡,但是內裏的強勢展露無遺。

“呃……”李賢聞言狠狠地愣在那裏,一時間搞不清楚情況。不過這是廳堂裏的氣氛還是有些詭異,他下意識地看了身邊的祖父一眼。那邊的神色顯得凝重。

年輕公子喝了口茶,隨後又慢悠悠地說道:“就這樣,於家明天給在下一個答複。時辰不早了,在下就先告辭了。”

李賢望著離開的公子,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這莫非是許宣請來的救兵?但是有什麽用的,許宣的事情明日就要開堂審訊,沒有翻盤的可能了。

“這是……”他偏過頭,正要說話。那邊老者站起身,目光森然地看了他一眼:“你給老夫跪下!”

“呃……”李賢聞言還不曾反應過來。

“跪下!”

隨後還是跪了下來。

“折騰、折騰……你這逆子,到底在折騰什麽東西?這是在引火燒身……”老人家伸手揉了揉額頭,隨後歎了口氣,聲音顯得有些疲憊:“方才那是張家三公子。”

“張家?哪個張家?”李賢跪在地上,這個時候心中有憤怒。他想不通,即便是許宣找來的救兵,但是為什麽這時候祖父會是這樣的態度。於家在杭州怕過誰了?而且杭州的幾個張家,但是先前那少年,完全對不上號啊。

老人頹然地在椅子上坐下來,半晌之後,淡淡的說了幾個字,仿佛雷霆霹靂一般地將李賢送到了某個深淵之中。

“張太嶽啊……”

……

半夜的時候,有人過來打開許宣的牢房。

那邊黃於升本就沒有睡著,聞言有些驚恐:“怎麽了?怎麽了?”這些日子一直夢見自己被殺了頭,這時候以為變成了現實。

“上麵有命令,你們可以放出去了。”

“呃……”黃於升聞言愣在那裏,整個身子變得極為僵硬,恍恍惚惚的,下意識地問了一句:“騙我的?”而許宣已經站了起來,雖然也有些疑惑,但是還是伸手拍了拍黃於升的肩膀:“走。”

牢裏已經給二人準備了一身幹淨的衣服,到得此時,許宣隱約猜到了一點東西。

出來之後,天上星光黯淡,大牢的門口已經有一輛馬車等在那裏,見到他出來,有人在那邊開口問道:“許宣?”見他點了點頭,才伸手朝著後方的馬車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許宣聞言想了想,隨後進到馬車之中。

“我叫張懋修。”馬車之中,十六七歲的公子好奇的打量著許宣,這般介紹到。

許宣愣了愣,隨後點點頭:“原來是你。”

“你認識我?”那邊顯然對他的反應有些疑惑。

許宣笑著搖搖頭。對於張懋修,他自然是知道的。對方生在宰相之家,卻無紈絝之習,曆史上的評價是“自幼積學好古,清約寒素”,後來還成了狀元。張懋修的一輩子,經曆了大起大落,大喜大悲……張居正病逝之後,政局突變。有人追論、誣陷張居正生前種種情弊。萬曆皇帝視“恩相”為仇敵,於是相府被抄沒,張家子弟被嚴刑拷打,非要逼出巨額家財。結果張居正的大兒子張敬修不堪忍辱,自縊身亡。而眼前的張懋修怒憤至極,投井未死,絕食數日仍不死,被削籍為民,謫戍煙瘴之地。

但眼下這些事情,終究是不能說出來的。

“父親命我來尋你,去京城替他做一點事情。”張懋修在那邊笑了笑:“如果你願意的話,就去準備一下,我們抓緊啟程。至於你眼下的事情,就不需要再擔心了。”

許宣在夜裏回到了家,這是在所有人意料之外的。許安綺抱著他哭了很久,而柳兒和許安錦,也陪在一旁哭著。這些日子對於她們而言,實在是太難熬了一些。因為泄露出去的書信,許安綺將責任怪到自己身上,不長的時間裏,自責、擔憂、內疚、疲憊之類的情緒困擾著她,整個人瘦了一圈。

“沒事了,沒事了……”許宣伸手將幾人抱著懷裏,語氣變得堅定:“接下來,我們進京……這樣的事情,不會再出現了。”

八月二十六日,大晴天。碧藍的天空中,連雲都見不到。杭州城外有一個小小的送別。

“不得不承認,你的命真是太硬。”令狐楚伸手在許宣的胸口捶了一拳,語氣有些複雜地說道。話音落下之後,他靠近許宣,聲音壓了壓:“其實一直未曾同你說,那些被盜的銀兩……背後是張讓。”他說著,看著許宣意外的眼神,聳聳肩:“不過他已經完蛋了。”

二人說著幾句,遠處又有人趕了過來。劉餘帆從馬車上下來:“有事耽擱了,還好趕上了時辰……”他說著認真地看了看許宣:“此去京城,多多保重。”說完之後才笑了笑:“說不得,我過些時候也會過去……”他說著想起了一些事,微微“嘖”了一聲:“李賢最近已經於家趕了出來,以後日子恐怕不太好過了。”

一旁的黃於升聞言,插話到:“說他做什麽,簡直掃興!”

劉餘帆聞言笑著點點頭:“對了,黃兄這是要做什麽,看你的樣子,也是要離開了?”

“我也要進京了啊,咱們的人力拉車,還是要去最大的地方……在那邊經營起來之後,那我就真正地發財了。”黃於升一臉的笑容。

又聊了一陣,分別的時候正式到了,許宣在馬車上同眾人揮揮手:“青山不改,綠水長流……”

那邊方元夫笑了笑:“咱們江湖再會了!”說完之後,又說道:“待我考上舉人,進京尋你!”

“好!哈哈哈!”

車隊開始出發,令狐楚騎著馬追過來,麵無表情地說了句:“在下也要進京赴職。”

一場並不怎麽傷感的離別,更多的其實是對未來的期待。這時候,四下的人群中,突然有人喊道:“快看日頭!”那聲音有著難言的驚恐。

也就是片刻的時間,原本還是晴朗的天空,陡然間陰沉了下來。並非雨天的那種晦暗,而是如同夜晚在這一刻降臨。

黯淡無天日,所有的人包括許宣在內,都陷入巨大的驚愕之中。身邊到處都是驚慌失措的人。

“日頭呢?日頭去了哪裏?”

“老天爺啊!”

馬匹受了驚嚇,要朝一旁跑過去,車夫在那邊拚命的把持住,也是一臉地駭然。

惘然了一陣之後,許宣突然記起來,萬曆三年應該是有過一場日食的。但是如果沒有記錯的話,應該是在四月間……混亂的聲音此起彼伏。城外到處都是因為害怕而跑動的人們,因為驚愕而呆立當場人們。但伸手不見五指的時間終究是短暫的,半盞茶的功夫,熹微的日光再次出現。一個明顯的鑽石環從黑暗裏探了出來,耀眼奪目。

地麵上人群歡呼,許宣伸手攬過車廂裏的女子,意味深長的笑了笑。這場日食,在記憶裏應該是要早幾個月的。那麽他的到來,終究是改變了一點東西。蝴蝶已經煽動了的翅膀,一點點的波瀾放大過去。日食過後,黑暗中又迎來了日光。到得明天,又將是新一輪的太陽,周而複始。萬曆三年八月二十六日……曆史在地平線上升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