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山重水複疑無路
佘文義先走了,有些原本就已經打定主意要離開許家,卻還沒有來得及做出最後決定的人,便覺得找到離開的理由了,於紛紛跟隨著離去。在這樣的氛圍裏,很多東西或多或少都具有幾分傳染性,很多掌櫃們原本還有些舉棋不定,但是在趙老走了之後,心頭的天平終於徹底傾斜了,終究還是下決定離開。
這些人在許家的年頭都不短了,很多人從最初的相識,到後來的共事,也過去了很久的時間。
有的人走出去了,在廳堂門口稍稍逗留了片刻,四下裏看看。如今對他們來說,雖已是離開的時候,但他們與這深宅大院的聯係實在緊密了些。他們從少不經事開始,到如今的商海浮沉後的滄桑,都與許家有著剪不斷的牽扯。
當然,直直走出去,不曾片刻逗留的人其實更多一些。他們中有一些早已對這裏沒有了感情,走便走了。其餘的,大概是害怕逗留下來,某些本就不是很堅定的決斷會遭到動搖。
但總而言之,風流雲散的場麵並不會讓人愉快。
叫雲珠的婢子有些不忍心目睹眼下的情形,早早地將目光盯著自己的鞋尖看著,繡鞋包裹的纖足偶爾動一動。黛兒起先還在數著離開的人們,她心中覺得,這些人都很壞,她要把他們牢牢地記住,至於記住了能有什麽用處,卻是不曾仔細想過。但是,數了一陣之後,有些情緒後知後覺,慢慢的朝她壓過來,她可愛的鼻頭微微**一下,隨後也失掉了繼續數下去的勇氣,收回目光,猛地吸口氣,可愛的小臉上是遮掩不住的沮喪神情。
隻有許安綺,麵無表情地注目著眼下的一切。從某一個掌櫃起身開始,到向她客套地辭行,她麵無表情地聽著對方或是解釋、或是推脫的說辭——其實到底有沒有聽進去,也難說的緊——但最後都點點頭,示意對方可以走了。之後便注目著對方的有些落荒而逃的身影,直到再也看不見,才收回來繼續麵無表情地對著下一個。
隻是,偶爾閃動的目光,還有毫無血色的嘴唇上因為貝齒輕咬而留下的血印,多少也透露出她心底的某種掙紮來。
時間在枝葉滴落的水珠間緩緩流逝,很多人離開了,但終究也有人留下來。許宣看了看,還有約莫十個人在許家廳堂裏坐著。不過看他們的神色,有些人依舊在心中做著最後的掙紮。最後又走掉兩個人。
剩下的八人,分散地坐在廳堂的各處。空蕩的廳堂,於是顯出幾分寥落的氣息來。
“小姐……”場麵沉寂了一段時間,有人說話了。說話的是先前和趙老在一道的秦姓老者:“小姐,我老秦生是許家的人,死……死是……”
“秦伯。”許安綺打斷了秦老的話,努力地朝他露出一個笑容:“妾身知道的呢。”
上了年紀的老人,對死字都有幾分沒有道理的忌諱,秦老這時候能說出這樣的話,其實也代表他的某些決心。有些事情,雙方既然已經心知肚明,也就可以了,沒有一定要對方說出來的必要。
“我老秦……放不下許家啊!”秦老帶著幾分傷感的語氣說出這句話,隨後朝廳堂之外指了指:“老趙他……他……”說到這裏,有些話便說不出口了,他將手收回來,隨後重重地歎了口氣:“唉!”
“秦伯,沒什麽的呢……”許安綺寬慰他:“沒什麽的。”隻是話說到後半句重複了一遍的時候,已經分不出是寬慰他人,還寬慰自己了。
其他七個人,看麵相,都有些上年紀了。雖然還沒有到秦老這樣的程度,但是,麵色和泛白發間都有幾分無法掩飾的滄桑——那是久經風浪才留下來的。這些人對許家是有真感情在的,所以這時候才能真正經住考驗,留了下來。就理智而言,他們對許家的結局並沒有抱多大的期許,但是,自感情言,他們畢竟還是做出了選擇的。
“秦伯……還有各位伯伯……”許安綺試圖站起身子來,但是頗為努力了一番之後,這個在平常來說簡直輕而易舉的動作,這時候卻有些難以實現。黛兒和雲珠連忙勸她坐下,但是少女異常執著的表情,讓二人也不好再多說什麽,於是將她攙扶起來。
許安綺站起身子,因為坐了很久沒有活動的緣故,又正是重病之中,所以眼神微微有些發暗,頭暈目眩的感覺。不過即便如此,她還是努力將手從雲珠二人那裏抽將出來,認真地望了望在場的人,隨後伏下身子,行了一個大禮:“妾身多謝了!”
“小姐!”
這時候許安綺並不需要做出姿態給誰看,因此她這樣的行為,也確實是出自真心。眾人怔了怔,隨後便連連擺手,口中說著“不敢”。
這些人對許家的感情很純粹,滌除了利益牽扯之後,他們其實並不圖什麽。所以見著少女這般舉動,都覺得有些不忍心。
有人過來將許安綺扶住,少女抬眼看了那人一眼,臉頰上不知道何時有了淚水的濕痕。扶她的人怔了怔,隨後許安綺又朝他認真的搖了搖頭,那人才終於將手放下,任由許安綺拜下去。
“小姐啊……哎,小姐……”秦老有些心疼地說了一句,不過也沒有再阻止。
許安綺拜下後,雲珠和黛兒又等了一會兒,才去攙她,這一次她沒有再拒絕。
“小姐既然病了,便休息罷。有些事情,等病好了再說。畢竟……身子重要啊。唉……可歎老夫先前還存了些動搖的心思,實在是……心中有愧。”
秦老和趙老的地位在許家眾掌櫃中屬於一個層次。這一方麵是因為他們年紀都很大的緣故,另外的,便是他們在生意上所達到的高度大致相當。先前他們二人姿態有些一致,但也是因為很多事情都還不夠明朗,如今局麵既然已經徹底清晰起來,他們二人便做出了各自不同的選擇。
“秦伯,不必說這些見外的話,妾身……是理解的。”
那邊秦老便點點頭,這事隨後便揩過去,隨後老人家說道:“今日很多事情也看清楚了,走了的人便不去提了罷,我等還在的,無論如何要將氣力凝成一股。”他話雖然這麽說,但是,要如何去做,這時候其實也還沒有思路,所以最後也隻是說了一句:“小姐放心!”
氣氛又沉默了一會兒,許安綺緊了緊身上的氅子,朝眾人歉然地點了點頭:“秦伯,還有各位伯伯……妾身……妾身想靜一靜。”
秦老聞言,和其他幾人交換了眼神,隨後說道:“也好。其餘的事,老夫等人還有胡掌櫃先行商議便是了。小姐,你且安心靜養。”
所謂的安心靜養,在如今的情況下,其實也是一件很難實現的事情,秦老這樣說,也是安慰的成分多一些。不過話既然這樣說出來了,對他好意許安綺還是領的,於是點點頭:“嗯。”
眾人告辭出去的時候,步履間都有些遮掩不住的沉重。幾人走過許宣身邊,秦老看了許宣一眼,朝他拱拱手。許宣愣了愣,隨後也回了禮。
等眾人出去了,許安綺看了許宣一眼:“許公子……天色不早了,今晚就留在府裏用膳罷。妾身……妾身有些疲乏了。”她說這話的時候,身子正被一陣又一陣地乏力感衝擊著。這般過了不短的時間,少女抬起頭,發現許宣依舊站在那裏,目光正盯著她看,許安綺微微怔了怔,隨後有些疑惑:“許公子?”
“嗬。”許宣搖搖頭笑起來:“你臉上有朵花……”
“呃……”許安綺眼睛眨了眨,隨後有些氣惱:“許公子!”不過她如今的身體狀態,其實也經不起這樣類似的情緒,所以隻是稍稍表露出來,便覺得身子軟到不行。
但這時候,少女也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閨房她是不想回去的,回去了之後,橫豎也隻是一個人呆著。黛兒她們或許會陪著她,但她還是不願意。今日的事情,她作為主角,心中複雜可想而知。有些決定,她自己其實也很吃驚,但畢竟還是做出來了。其中的原因之一,是不想許宣受到她的連累。另外的,其實是她累了。她一個女孩子家,擔著這些不是她這個年紀應該承擔的責任,確實有些過了。
那麽多彎彎繞的東西,她其實不喜歡,如果許家不是她的家,她肯定不願意管的。她當時做出放人走的決定,其實也隻是想著要任性一回,反正橫豎都是這個樣子了——即便佘文義能多補償些錢財,帶許墨也肯定是挽回不了的,反倒成全佘文義的名聲。
“許公子陪妾身坐坐吧!”許安綺看著許宣,眼神中有些乞求的意味。
許宣聳聳肩,指了指桌子上的月餅笑道:“我反正肚子餓了……”
“嗯。”少女點點頭,目光轉向一旁的雲珠和黛兒:“你們也出去罷!”
雲珠聞言,連忙出口反對:“哎,小姐,你病著呢……”
“也隻是片刻時間,無妨的。”許安綺搖搖頭。
雲珠還想說什麽,黛兒在一旁輕輕扯了扯她的衣袖,她才悻悻地沒有再說話,隻是隨後眼神朝許宣望過去的時候,明顯帶著幾分不善。
“雲珠姐姐,走了……”黛兒牽著雲珠的手,朝廳堂外過去,雲珠在後麵有些不太情願,黛兒於是將她的手搖了搖:“走了啦!”
二人出了廳堂,朝右轉過去。
許宣在許安綺對麵找了一張太師椅坐下來,這時候許安綺其實也隻是想和許宣說說話,但具體說些什麽內容,其實還沒有想好。
許宣想了想,於是開口道:“有些事情,要和你說。”
“嗯?”
“嗯,和許家有關的……”
正說著,黛兒這時候又折回身子,在那邊探出個可愛的腦袋:“小姐,小姐,等下給你送藥過來哦~~~”隨後大概是被人拽了拽,小腦袋消失不見了,雲珠的聲音緊緊地傳過來:“快去熬藥啦!”“哦,好的……”“哎,你看著路啊,那裏水還沒幹……”“嘻嘻……好啦,雲珠姐姐。”
許宣和許安綺互相看了看,幾乎是同時露出笑容。
“嗬嗬……”
這時候的笑聲中,才真正有了幾分純粹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