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6章 獠牙(八)
初夏的夜晚,沒有多少雲的天空中星幕低垂,幾乎是抬起頭,就能夠見到北鬥七星拚成的大勺子。說起這個,也不知道眼下有沒有這樣的叫法,但總歸還是後世見到的那樣,並沒有什麽不同。許宣朝窗外麵看了一眼,隨後收回目光,低聲說了句:“差不多了。”
“嗯?”黃於升在對麵將頭抬起來,原本在吃一條魚,這個時候覺得許宣似乎做出了什麽重要的決定,疑‘惑’地問了一句。
許宣搖了搖頭,沒有再說什麽。
……
“已經很好了,隨後若是有生意上的好處,你可不能忘兄弟。雖說有嚴大人支持,但生意場上的一些東西,還是得按照原本的規矩來。規矩是人定的,眼下諸位坐在一起,我們就算是規矩了……嗬,總之……曹兄,我是看好你的。”
對方那邊“吧啦吧啦、吧啦吧啦”地說著話,手中的酒盞已經送過來了,曹功英回過神,笑著同那邊碰了一下,至於對方說了什麽,卻也不曾真的聽進去,心情還在之前的事情上不曾‘抽’離出來。
看佘文義的樣子,明顯有些緊張,似乎是從什麽地方得到了消息。隻是這種消息,自己也並沒有聽說。總覺得,不應該啊……最初的反應是開玩笑,眼下思考了一陣,所得出的也依舊是“不可能”的判斷。
在他這裏而言,如果將那些珍貴的墨方無償散出去,那已經代表著某種破釜沉舟的意味。看起來似乎很有決心、很有魄力的樣子,但許家的做法除了將自己推向更加被動的局麵,那麽橫豎看不出有什麽別的作用。畢竟,做生意考慮的應該是退路的問題。
這樣的做法,或許能夠讓曹家白白地‘花’去兩萬兩,但是也算是扇了嚴知禮的耳光。說不定到時候嚴大人為了報複,這些錢還會歸還曹家。並不是沒有這種可能。
而從這個層麵上來看,許家的舉動其實沒什麽意義。
到底是經曆過事情的人,相較曹正的失神落魄而言,曹功英作為眼下曹家的掌舵人,想的問題更加深入幾分,而大的方向也確實是對的。
或者說,許家還有一些其他的手段。但到底會是什麽手段……至少從曹功英的角度去看,確實想不出來。這些想法在很短的時間內不斷在心裏翻騰,讓這個心情都有些七上八下的。而另外一方麵,他還要努力維持住現場的一些氣氛,不能讓人看出問題。
旁邊不斷有人過來找他說話。
“曹兄我佩服你,這一招釜底‘抽’薪,做的好啊……”
“嗬嗬嗬。”
唉,真是希望這酒宴快點結束,要趕緊去確認一番才是。
……
就在曹功英一麵惶恐,一麵揣測著某些可能‘性’的時候,角落裏許宣這一桌的地方,商議的過程已經到了末尾。
關於隨後要鋪開的一些宣傳,墨汁的營銷。主要是許宣在說,按照後世的公關方法,對照一下眼下做一點合乎情理的修改。走上層路線,或是走底層路線……具體的東西說來有些複雜,但是要真的做的話,無非是找幾個關鍵點。一些有影響力的人,從這裏突破,砸錢或是用人情。配套的宣傳應該如何進行,控製在怎樣的範圍內效果最好……等等等。
這些事情若是具體鋪開,肯定是一筆很大的預算,但總歸是不缺錢來做這些事,倒也不用去計較太多了。
有些東西,眼下其實也是有的,隻不過暫且還未能總結成行之有效的理論。這方麵許宣比較擅長,抓住幾個點說一下,黃家的幾個管事在這方麵也算是有經驗的,一番討論下來,也算是明白了一個大概。
黃於升對這些不怎麽感興趣,討論的過程比較無聊,他除了偶爾聽一聽,也用目光在四下裏打量著。就在片刻之前,目光已經同曹功英第三次碰撞在一起了。對於曹功英,黃於升沒有什麽壓力,因此那邊望過來的時候,他就好整以暇地看過去。
看不懂啊……
曹功英收回目光。低頭想了想,總歸是無法確定的消息,這個時候不能自己嚇自己。
有嚴大人,有嚴大人……
不斷給自己打著氣,或許是事情還未到攤開的時候,他寧願相信這一次是佘文義搞錯了。特別是一些商賈在他麵前拍著‘胸’脯保證一定會支持的之後,信心之類的就又重新回到身體裏。
隨後他拉過身邊一個商賈,想了想,低聲問道:“孫兄,問你個事情,你有幾個鄰居,似乎也是賣墨的……最近如何?”隨後簡單地報了幾個人名字,裝作雲淡風輕的樣子。
“呃,是那幾個墨商?”那邊愣了愣,隨後想了想:“倒也不太清楚,今日碰到其中之一,我還特地告知對方,過來參加你曹家的晚宴。招呼是打了,不過看起來似乎不太如意。你這一次做得到位,他們除了捏著鼻子認,橫豎也沒有辦法。”
“那……有沒有什麽不同尋常的地方?”曹功英斟酌著用詞,隨後問道。
“這個……沒有罷?”那邊思索著這般說道,隨後疑‘惑’的問了一句:“怎麽,都這樣了,你還擔心那邊會翻盤麽?”
二人說著話,一個商賈‘插’嘴進來:“曹兄你這次做出來的局麵,那些抱許家大‘腿’的墨商都要跟著倒黴。我知道幾個,前些日子聽說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哈,這些事情……你有嚴大人,有那些墨方,還有我等支持,擔心什麽?就不要患得患失了。不然,我要損你一句‘得了便宜賣乖’,你怕是也不會高興,來、來、來……喝酒。”
……
將一些話說完,許宣從角落裏站起來,像是要暫時離席。曹功英幾乎在第一時間就注意到他的動靜了。那邊被隔開的廊道上,許宣穿過一些零散坐落的賓客,朝‘門’口的地方走去。
曹功英眼角的餘光一直在關注他的舉動,到了近一點的地方,許宣似乎感覺到了什麽,偏頭朝曹功英看過來,衝他隨和地笑了笑。
橫豎都看不出來有什麽問題。原本想從他的身上看出什麽破綻的曹功英,皺了皺眉頭。那邊的書生的臉上,並沒有因為曹家所做的事情而帶來的沮喪,並且也看不出坑了曹家之後的盛氣淩人。
許宣走到‘門’口的地方,轉而從那邊的階梯上了二樓。
說起來這個時候應該已經很適合將事情攤開了。筵席進行到這個時候,****早已經過去,杯盤狼藉,一些商賈們說話談心,已經臨近了尾聲。若是許家包藏禍心,這個時候當著眾人的麵撕破臉,將事情抖出來,怕是最適合不過了。但是並沒有想象中那樣一幕並沒有出現。許宣隻是淡淡的笑著,然後走過去了。
曹功英收回目光,這個時候,基本上確定,許家不會有什麽動作了。一些緊張的情緒稍稍緩解,隨後便是進行最後的一番暢飲。然後大概就要散場了。
在座的這些商賈之中,當然有很厲害的人,不過今日曹功英是主人,眾人還是十分給麵子。先前也有人看出曹功英有些心神不凝,這個時候便覺得大概是在這裏見到許宣的緣故。酒過三巡,開始準備好心的幫他分析一下情況。
“方才佘掌櫃過來,可是說了什麽?”
一個看起來有些年紀的商賈這般問了一句,這人也是鹽商,雖然比不上黃家、鮑家,但能在這個行業裏一直做下來的人,都是不能小看的。今日的筵席過程中,他喝的酒也不多,相較於融入氣氛裏麵的眾人,卻是要更加清醒上幾分:“曹老弟,老夫早已看出你有些不對勁……今日有什麽事,也不用瞞著我等。好的能說,壞的自然也可以。大家都是自己人,你若瞞著……嘿嘿。”有些責備地笑了笑,十足的長者風範。
曹功英聞言,想了想,隨後將佘文義帶來的消息同眾人說了。場麵因此沉默了片刻,眾人相互看了看,隨後有人笑了出來。
“此事若是真的,那許家可是厲害了。”這般說著,稍稍頓了頓:“不會是這樣的吧?”
這句話問出來,一些笑著的人臉上稍稍一僵。生意場雖然不如戰場,但是有時候不到最後的時候,也難以有一個定準。許家之前就已經在所有人都不看好的情況下崛起,這一次……
人們麵麵相覷的互相看了看。
先前說話的老者聞言皺了皺眉頭,稍稍沉‘吟’了一番,隨後點點頭:“原來是為了此事……不過,曹老弟也無需放在心上。”
老者說著,迎著曹功英的目光笑了笑:“若是分文不取就將那些墨方散出去,除非許家是準備破罐子破摔了。但若真是這樣,倒也不用怕什麽,做生意到了魚死網破這一步,基本上也就離死不遠了。怕的就是許家還有後手……”
“墨業上的事情,我不太懂。但是按照常理而言,許家如果不是豁出去的話,那麽就應該有些一些底牌。可能是走通了一些路子,但是若是如此,倒是不必動那些墨方……”
曹功英聞言,點點頭,這些事情,他之前也是已經想過了的。其實說到底,這時候,雖然一些關鍵點還不曾想明白,但他的心中也沒有太過擔憂或是震驚之類的情緒。事情如果是假的,那麽可能便是許家在造謠,試圖通過這樣的方式挽回些什麽。事情若是真的,許家在很難有後手的情況之下,將墨方無償散出去,短時間內確實能夠積累一些聲望,讓一些人保持中立。但這樣的情形持續不了多少時間,同真正的利益相較而言,人情這種東西,也算不得很重要。
“好了,不說這些,許家……如今不過是小角‘色’而已。”這個時候,將自己的想法同眾人做了照應,越發篤定許家是在瞎搞。也就沒有必要再放在心上了。
酒樓裏一些客人已經起身離開,喧鬧的聲音漸漸安靜下去。曹家這邊的場子裏,也已經到了最後的關頭。有的人打著酒嗝,盡興或是假裝盡興地想要告辭,曹功英客氣的挽留。拉拉扯扯的,似乎大家的感情都變得很好。
隨後就到了散場的時候,曹功英同一眾管事們將賓客送至‘門’口,拱手道別。
“曹兄,下次我做東,大家還來。”
“好說、好說。”
“這便走了,曹兄留步。”
“慢走。”
待到最後一個人離開,曹功英朝酒樓裏走了兩步,整個人幾乎就要癱倒下來,好在身邊的二貴眼疾手快,一把將他扶住,隨後其他人慌忙扯過凳子讓他坐下來。
“無妨。”曹功英衝幾人擺擺手,隨後說道:“這幾日太累,方才又喝了酒……休息片刻便好了。”他說著,搖頭笑笑。總體而言,今日的宴請算是比較成功的,曹家拿到墨方的消息散出去,明天大概就會在圈子裏傳開。曹家以這樣的姿態進入一些人的視野裏,算是一次不錯的回歸。
這般想著,有人從二樓下來了。曹功英循聲望過去,微微怔了怔。樓梯之上,胡莒南陪著幾個客人下了酒樓,程家的人、鄧家的人……一個個都是徽州墨業裏的重要人物。
那邊似乎也見到他了,衝他客氣地點頭笑笑。隨後轉過去,繼續說著話。
“墨方……”“感謝……”“大家的東西……”“站在許家這一邊……”
隱隱約約的這些詞匯傳過來,曹功英臉上猛地一顫抖。簡單的詞匯並沒有什麽,但因為先前佘文義傳過來的消息,這時候被他聯係在一起,連帶而來的想法就變得有些可怕了。
事情是真的?
他心中想著這些,隨後拖著疲憊的身子站起來,朝那邊走過去。有些事情,必須要搞清楚。但是也就在他想著這些時候,那邊許宣已經朝他走過來。
“曹老板,你坐……”許宣衝他客氣的說道:“有時間麽,我們談談?”隨後也不等他回話,隨手扯過一張椅子,緩緩地坐了上去。
曹功英皺著眉頭看了他一眼,隨後也做了回去。
許宣卻並沒有直接說話,隻是用一種古怪地眼神打量著他,過得半晌,才搖頭笑了笑:“曹老板,這大概是我們第一次見麵吧?不過若說起印象,那肯定是早就有了。”
他說話的過程中,胡莒南已經將客人送走,這個時候轉回來,在不遠地同曹家叫二貴的管事站在一起。偏頭朝二貴笑了笑,那邊一時間反應不過來。
“曹家拿到墨方,‘花’了不少錢吧?”這邊許宣感慨地搖搖頭:“既然這麽想要,早說出來便可以了。我們可以一萬兩賣給你,甚至再少一點,也不是不能談……”他說著衝曹功英笑笑:“買貴了啊。不過好了,這些東西現在也到你手上。”
曹功英隻是皺著眉頭看著許宣的表演,聽完這些話之後,冷冷地問道:“你這是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啊……”許宣想了想,隨後說道:“有些事情,之前沒有說,但是今天感覺差不多了……曹老板你是前輩,這些事情本不該瞞著你,但是……嗬,你肯定能夠理解。”
他說著,目光誠懇地凝視著曹功英,半晌之後說道:“那些墨方,眼下其實不值錢了。先前佘文義過來,大概和你說了類似的事情。”
原本並不知道佘文義過來的原因,但是他方才上樓見過程家的人,知道了下午‘玉’屏樓那邊發生的一幕。
曹功英聞言,表情微微僵了僵,不過先前他心中就對事情有過猜測,這時候經過一段時間的緩衝,比起陡然聽到這樣的消息,震撼來的要小。但即便如此,身子也是猛得顫了顫,有些不可置信地衝許宣問道:“為……為什麽?”
“為什麽啊……”許宣有些苦惱地‘揉’‘揉’額頭,隨後說道:“其實也不複雜,那些墨方反正是要被你們得到的。對於許家來說,要做當然就做最好的。大家都有的東西,也就沒有什麽價值了……”他說到這裏,曹功英似乎要開口說些什麽,他伸出手衝對方壓了壓:“還沒說完。許家要做最有價值的東西,這個是一早就決定了……你想要墨方,那麽就給你。我們正好借此機會去做些新的東西。”
“當然,話雖如此,但曹家做的事情,有些不太好。所以,許家這邊也順手多做了些事。隻要先前站在許家這邊的,哪怕是表麵上做一做樣子的,都得到了那些墨方……嗬,兩萬兩。”聲音說到後來,微微有些嘲諷。
“你……”
曹功英聞言,眼前微微有種暈眩的感覺。不過這個時候,也隻是覺得背‘陰’了一把而已,並沒有到無法挽回的境地。但是下一刻,許宣的話便讓他有些呆立當場的感覺,一時間無法反應過來。
“我知道你們曹家背後有嚴大人撐腰,這個看起來有點嚇人……但是你可能不知道,其實對於他,我並沒有放在心上。嗬,謀反……之所以沒有反應,也是等你們將坑挖好,然後自己跳進去。”
“今日時辰還早,等會兒我便去拜會嚴大人。曹老板,你也早些回去……將家裏收拾一番,有些事情到頭來可能會讓人很難過,但是沒辦法的,你要提前準備一下。你是前輩,今天本來是應該敬你一杯酒的。不過,隨後你大概會很忙,現在就不占用你有限的時間了……”許宣說著,身後在曹功英擱在‘腿’上的雙手上按了按:“下次吧……下次喝兩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