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1章 墨戰(七)
“他還能怎樣?”
曹功英皺著眉頭想了想,似乎也找不到許家在這種情況下能夠翻盤的理由。事情從發生到得現在,許家的損失暫時來說還不算大,主要的損失都是在收縮生意過程中的一些損耗。畢竟生意已經鋪開了,嚴知禮所做的也不過是從源頭上去遏製許家。但隻要能夠做成,隨後的幾個月時間裏,局麵會如何發展都是看得到的。
商賈的一個特點,便是懂得判斷形勢,特別是像程家這樣子的……
程家,不應該眼下這個樣子的啊。如今的形勢,已經一目了然,為什麽程家卻還看不清楚?
直覺這其中有些問題,但是曹功英一時間也無法找出究竟。
他經營墨業這些年,作為一個生意人,算得上是成功的。至少曹家也曾經做到徽州墨業的前三甲。眼下的處境雖然不好,但這是非戰之罪,若不是許家橫空殺出來,曹家又判斷錯了形勢,那麽局麵會怎麽樣也還難說。
如今既然站出來對付許家,拉了很大的仇恨,這個過程中曹功英自然也會反複地權衡一些東西。以他的經驗來說,許家除了被動的接受嚴知禮的安排之外,那麽不可能有第二條路可以走。
“即便是許宣,也不可能翻盤。”他伸手在桌上點了點,聲音肯定地說道,隨後望著程子上,目光帶上幾分狐疑:“他不是曾經同你有過齟齬麽?還鬧得很大……但如今是怎麽了?你對他的評價居然會高到這種地步?”
聲音說道這裏,稍稍停了停,隨後皺著眉頭又看了程子善一眼:“這是你個人的看法,還是程家的看法?”
“是我自己的……”程子善聞言也隻是笑了笑:“也是程家的。”
“我和許宣的過節……嗬,誰都會做錯事情,以前的那些事……眼下想起來,其實沒什麽意思,無非是些意氣之爭。在生意上,伯父比侄兒恐怕更能理解……意氣之爭是不能帶到生意場上的。你曹家的情況……若不是當初的一時意氣,何至於到得眼下這一步?”他說完之後,微微欠了欠身子。
其實說起來輕鬆,但程子善的心情卻還是有些複雜的。曾經的一幕幕,開始之時他對許宣不屑一顧過,但後來意識到對方或許和自己想的不太一樣,他大多時候就以一個旁觀者的眼光在看。因此,某種意義上說,他或許是最早意識到許宣才能的人。
最開始的詩才,後來的墨業上的一些天賦,再後來就是文才……即便醫道之上,他也能夠做很多的事情。
明明是和自己相差不多的年紀。他也曾經嫉妒過對方,但是隨後後來差距越來越到,嫉妒的情緒也就慢慢淡掉了。
畢竟沒有可比‘性’。
後來程家牽扯到五峰遺寶的事情裏,這事情是屬於不能說的範疇。畢竟牽扯在裏麵的東西,幹係太大了,‘弄’不好就是抄家滅族的下場。
許家應該是知道經過的,當時張讓離開之後,程子善並沒有選擇跟隨離去。另外,也阻止了張讓對許家的血洗。這時候想來,總歸是做了一件對的事情。
後來猶豫了一番,他還是選擇將事情的前因後果在程家內部的高層中傳出去,那時情景程子善到得此時此刻依舊記得相當清楚——寬大的廳堂裏,安靜得彼此之間能夠聽到心跳。想到程家可能麵臨的那個結局,每個人都是手腳冰涼,麵如死灰……
那幾天,程家真所麵臨的是如山一般的壓力,隻是隨後一些原本想象的局麵並沒有發生。沒有官差過來抄家,外麵也是安安靜靜的,仿佛程家所擔心的事情根本不存在。
也就是在程家擔心的同時,許家正進行著大肆的擴張。考慮到自己的境況,程家給予了一定程度的配合,這樣的舉動算是投桃報李,許家隨後也給與了很多的回報。但是在那樣的情況下,這些東西對於程家並沒有什麽意義。
直到劉守義離開徽州府之前,同他的祖父程君房有一番談話。約莫有一個多時辰的時間,當時程家很多人將劉守義送到‘門’外,程君房回頭看了眾人一眼。
“以後程家同許家就是綁在一起了……”
具體的東西沒有再細說,但是隱隱的也知道,程家之所以能夠保全,是因為許家的關係,或者說是因為許宣的關係。
不知道對方是出於什麽樣的理由替程家說了話,後來也一直沒有機會問,但是對於這樣的善意,程子善心中還是感動的。
程家在懸崖邊走了一遭,眼下已經踏實起來,內部一些不知道情況的人偶爾會出來鬧騰一陣,或是叫囂一番,表示對於許家崛起的不滿。但是這樣的人基本上很快就會安靜下去,程子善知道那是自己的祖父程君房親自出手了。
那之後,對他而言,也仿佛新生了一般。程子善安心讀了一陣書,這一次的縣試也取得了不俗的成績,算是給家裏長了些臉。但當時望著榜上最中心的名字,還是久久無言。
居然可以是黃於升的名字……
這些當然也被他歸功到許宣身上。
在知道許宣同嚴知禮的矛盾之後,程家並沒有太多的猶豫,就選擇了站在許家這邊。因為看起來隻是一介商賈的許家,背後也不是沒有人的。
或許在嚴知禮眼中,劉守義的那層關係起不到作用。但是作為商賈之家的黃家,自然還是會將這些算進去,隨後自然而然地就做出了某些決定。
另外,因為張讓的關係,程子善了解了暗地裏的一些事情,知道許宣殺過人的,並且還不止一次……這些東西曹功英不知道,他也不可能說出來。因此,到得後來之上歎了口氣:“伯父,聽侄兒一言,曹家……”說著目光誠懇地看了曹功英一眼。
“曹家,還是收手吧。”
幾乎就是在他聲音落下的當口,曹功英就已經毫不猶豫地回應過來。
“絕無可能,你們願做許家的狗,我曹家可不願意。”
“嗬。”
程子善點點頭,隨後欠欠身子,轉身離開了。
這一次,曹功英並沒有製止他。隻是眯著眼睛,望著他的背影消失不見。隨後覺得有些氣悶,伸手拿起桌上已經冷掉的茶水,狠狠地咽了一口。
程子善在曹家‘門’口的石階上站了站,今日過來原本是想勸勸曹家收一收手,至少不要將事情做的太難看,不然到時候就會很不好收場了……這也是看在程、曹二家多年的‘交’情之上,才會有的舉動。
但是程子善發現,曹功英某種程度上,已經難以回頭了。說話時候的神‘色’,以及話語中對許家的仇恨,基本上已經無法逆轉。
特別是那句“程家是狗”的話罵出來之後,他也就不想再說什麽了。
隨後目光朝南麵望過去,程子善的臉上‘露’出幾分好奇,眼下那裏不知道會有什麽事情發生呢?
……
南麵正是許家的院落,此時已經聚集了很多的人,或者在院子裏相互說著話,或者已經進到了廳堂之中,傳來一些聲音。不過總體而言,似乎情緒都不是很高。
午後的陽光照在人的身上,讓人不自覺得有些困意,但是因為眼下麵臨的事情,總歸還是打起‘精’神一齊坐到了廳堂之中。下人們端了茶過來,連忙喝上一口。
“嘖……今日叫我等過來,大概就是為那事了吧。”
“十有八九了……對了,老湯,你那邊情況如何?”
“還能如何,原本準備好的生意暫時做不成了,每天都有損失。”
二人簡單地說著話,旁邊有人聞言也過來‘插’話。
“唉,我損失更大,幾乎什麽都準備好了……也上下打點了關係,就等著今年夏天,但是……不知道要什麽時候。”
“今日將我等請來,應該就是想些對策。”
“能有什麽樣的對策啊……”
“不過奇怪的是,這種事,對於局勢影響很大,本應該藏掖著,為何許家眼下擺在明麵上宣揚?”
“我也覺得奇怪……”
許宣走進廳堂的時候,大抵聽到的都是這樣的對話,同想象裏的情況差不多,大多數人心態是比較悲觀的。
另外也有一些人,今天過來是有些別的想法。
畢竟眼下許家被指責為“謀反”,雖然不是正式的消息,但是既然是嚴知禮口中說出來的,基本上就代表著危機已經醞釀成型了。在他們心中,這原本就應該是許家的責任,他們跟在許家後麵,是被連累的。
這些人基本上已經打定主意到和許家劃清界限,今日過來,也是有著發難的意思。畢竟就算脫離了許家,也需要有一番表態,算作是投靠到曹家或者說是嚴知禮那邊的投名狀。
他們已經事先有過溝通,這時候在議論紛紛的場麵裏大抵都保持著沉默,心中組織著語言,準備以義正詞嚴的姿態在隨後的過程中對許家進行一番聲討。
都是一些熟悉的老麵孔,徽州的墨商此時大部分集中在這裏。許宣看了看,心中想著若是有個炸彈什麽的,在這裏“轟”地點一下,基本上整個徽州府的鏈條都會斷掉。可惜曹家沒有炸彈……隨後想著,自己既然也身處其間,那還是不要有了。
促狹的笑容裏,他正式邁入廳堂之中。
許家並沒隱瞞消息,這種事情事關重大,根本瞞不住。其實若是隱瞞了,反倒讓人覺得是許家心虛的表現。這幾天其實許家也在大肆宣揚這個事情,鬧得徽州府很多其他行業的商賈們也紛紛投來關注,有些看不清許家的這一步棋的含義。
許宣的到來,引起了一些人的關注,廳堂裏說話的聲音漸漸小了下來,商賈們麵麵相覷地對望幾眼。
許家從之前一個瀕臨覆滅的墨商做到眼下徽州府墨業的行首,其間許宣的作用功不可沒。那些新墨出來之後,整個墨的方向幾乎都被扭轉了,眼下時間還短,這中變化還局限在一些特定的地域,但是隨著時間過去,這種影響肯定會不斷放大。
這一次許家再一起麵臨了危機,之前就有人猜測過許宣會不會出麵。雖說很久之前他就已經不再‘插’手墨業,但是眼下他同許家定親的消息已經是眾人皆知的事情。這個時候見到他來,很多人下意識地坐直了身子,一些懷著別的心思的商賈們已經開始使眼‘色’了。
許宣很年輕,在座的商賈們都比他年長的有很多,但是許宣曾經做的很多事情都明明白白的擺在那裏,讓人說不出話來,因此也已經不會輕視他。
許宣腋下夾了一疊紙張,走進來之後,目光在寬敞的廳堂裏略略看了看,隨後走到桌邊將手中的紙張放下來。
“開會,開會。”
口中隨意地說道,下意識覺得有幾分前世會議的感覺。
“情況眾位已經知道了,今日我作為許家的代表,在這裏同眾位談一談。”許宣笑了笑:“方家不曾來麽?”
眾商賈聞言,麵麵相覷地看看,原本也是徽州墨業領軍人物的方家今日沒有人過來,這其中的意義是耐人尋味的。在許家崛起之後,方家也加入了許家的陣營,但是這種加入隻是投資的一種。這個時候大概已經不看好許家了,很幹脆的表現了出來。
方家的態度雖然讓人有些心冷,但是畢竟也是人之常情。在場的幾個商賈互相示意一下,有人整了整衣服,站起身。
“今日……”
“沒來就算了。”許宣撇撇嘴,不等那人說話,便開口說道:“不想留下的,現在可以走了。”
一句話出來之後,整個廳堂的氣氛猛的一窒。
先前說話的那人才站起來,有些準備好的話就要說出來了,但是不曾想到許宣一句簡單地砸過來,讓他呆立當場。
怎麽和之前想的不太一樣?
按照原本的想法,許家眼下一定會將他們綁死在自己的船上,到時候麵對嚴知禮,集團作戰也有些優勢。他們針對的就是許家不會放人這一點,但是此時卻發現,事實同原本設想的出入太大了。
那人突兀的站在哪裏,眼睛瞪得圓圓的。
許宣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那人反應過來,訕訕地坐了回去。
許宣看了那人一眼,隨後也沒有再理會,開口說道:“大家坐在這裏,聊聊天,喝喝茶什麽的……嗬,其實也不是第一次這樣子了。做生意麽,誰不是這樣……”他說著攤了攤手:“可是即便就這樣,也有人說我們在謀反……什麽時候謀反變得那麽容易了?”
商賈們聞言,微微有些‘騷’動,麵‘色’上也‘露’出幾分不忿。
許宣聳聳肩:“所以,這是在誣陷……我們不能就這麽算了。眼下外麵有很多人在鬧事,領頭是原本許家的二五仔,眾位或許也都認識。去年的時候,也就是在這裏,他正式叛出許家了。”
“事實證明他是錯的……今日我希望請諸位想清楚,到底是要共度難關,還是另謀出路。”
“這些都是可以選擇的……大家表個態,接下來還有很多事情要做,若是願意下船還來得及……”
許宣說完之後,用征詢的目光打量著四周。
一些商賈聞言,心裏空落落的,原本過來鬧事的舉動眼下並沒有實現,原本覺得離開許家應該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但此刻選擇權都在他們手裏。
過的片刻,有人回過神,站起來,衝許宣拱拱手:“如此,告辭了。”
許宣望了他一眼,知道是徽州府一個小墨商,似乎姓孫,臉上笑容不變,淡淡地點點頭:“好的,慢走。”
那模樣,竟像是一次尋常的送客。
“接下來的鬥爭或許會很艱難……嘖,嚴大人,那是代表著官府的意思,民能與官鬥麽?肯定是不行的……所以說,一旦決定要鬥到底,基本上都是家毀人亡啊。”許宣說著,神‘色’變得有些複雜:“你們想想,到時候官差一來,說你是謀反你就是謀反……不是也不行。”
“許家算不得什麽了不起的商賈,雖然也不是沒有什麽底牌,但是底牌這種東西也是相對的嘛。先前很多人說話我也已經聽清楚了,今日這樣的場合,有些人是想要離開的。不要以為許家不放,大家都是隻有的,從來就沒有強製這種事情。今日不想吵架,不想罵人……想走的趕緊走。很有很多事情等著去做呢。”
四下裏靜悄悄的,先前猜測過許宣要做什麽。按理而言,這個時候大概是人心浮動,許家所要做的,除了應對來自嚴知禮的壓力,安撫人心也是很重要的一部分。卻不曾料到,許宣在開始就將局麵‘弄’得這麽‘混’‘亂’,說的話也是危言聳聽的。
“這……”
狐疑地相互看一看。
不斷有人站起來,麵‘色’複雜的看看許宣,歎口氣,隨後被許宣客客氣氣地送走。
過了一陣,等到已經沒有人再起身的時候,原本的寬敞的廳堂去了將近一半的人,變得更加空曠起來。
許宣在廳堂中站著,臉上‘露’出循循善‘誘’的表情:“事情很嚴重,留下來是要出力的,而且即便是出力或許也很難討好……眼下曹家那邊聲勢很大,據說也要搞一個什麽聯盟。而且那個聯盟是不謀反的,大家如果有想法的話……都是可以的。”他說到後來又“哈哈”地笑了笑。
模樣像是有些神經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