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9章 墨戰(五)
先前許家遭遇大難的時候,許安綺便如眼下這般焦急過。從那之後,許家雖然也遇到過一些困難,但是有著那些新墨做支撐,也都隻是‘波’瀾一陣,隨後就平穩地過去了。
這一次在知道嚴知禮要對付許家之後,少‘女’也做好了心理準備。知道鬥肯定是鬥不過的,但是按照許宣的要求,許家要盡可能的拖上一陣,這個應該不算太難。
而許宣在對生意的收縮計劃上做出安排之後,也開始忙活起來。他先是從許家借了一批墨匠,這些天甚至自己也經常往許家的墨坊之中跑。
隻是到底再做什麽,連許安綺如今也被‘蒙’在鼓裏。不過一直以來的信任,讓她覺得許宣這樣的做法一定有其道理,因此她自己的主要‘精’力放在了應對官府的審查之上。
過程或許有些煎熬,但大抵還是自信的。這主要也是因為那些新墨眼下確實是許家足夠的資本。隻是卻不曾想到,原本準備的拖延戰術,才沒過多久,到了眼下卻已經無法再打下去。
嚴知禮想要許家的墨方。
在知道這個消息之後,許安綺在椅子上怔了好久。日光很好,清新的風流淌過院子中的涼亭之上,但是很久都無法回過神來。
“這、這是釜底‘抽’薪……”她口中喃喃地說道:“這是要挖許家的根啊。”
後來許安錦得到消息過來看她,見到的便是在院子之中來回走動,苦惱地思索對策的青衫少‘女’。
“墨方不能給,絕對不能……”
勉強控製住情緒,許安綺腦袋搖成‘波’‘浪’鼓,對著許安錦聲音堅定地說道。
許安錦在一棵樹下站著,見自己妹妹在眼前來來回回地走都。煩躁、不安、緊張、忐忑、憤怒、恐懼……不一而足的情緒實在讓她心情複雜。
她素來對許家的事情不怎麽‘插’手,但這個是也知道事情的嚴重‘性’。
那些新墨,是許家賴以生存的基石,也是眼下這個才堪堪建成的墨業聯盟賴以為係的關鍵所在。若是‘交’出去了墨方,許家就沒有了什麽優勢可言了……論積累,許家比不過程家、方家這些老牌的家族,人脈這一層麵,近來倒是補齊了短板,但是時間還短,也還來不及發酵出東西。
而且很多生意才剛剛鋪開,沒有了新墨帶來的利益優勢去填,那就是一個無底‘洞’,會將許家整個吞噬進去。這個坑是許家自己挖的,原本是為了給許家的騰飛做準備,但是這個時候待到危機來臨,反而卻成了許家最大危機的來源之一。
嚴知禮那邊大概也是看準了這一點,一棍子就敲在了許家的七寸之上。
除了這些以外,還有的便是來‘交’出墨方之後,會麵對的來自其他墨商的打擊。商人逐利,這個是千古不變的道理。眼下很多墨商看起來同許家關係不錯,也在進行著深淺不一的合作,但這也是建立在共同利益的基礎之上。並不代表對方有多麽深的認同和歸屬感。
隻要有了機會,無論是誰總歸都是想做龍頭老大的。許家若是‘交’出墨方,這些東西必然會通過各種渠道流到其他墨商那裏,這樣之後,這個本就鬆散的聯盟,立刻就有著傾覆的危險。
這些問題都是一目了然的,即便不是內行之人,也能夠很清楚地看到。
來回走動一陣,終究是難以平靜。過的片刻,許安綺在院子裏站住身子,抬頭看了看天空。時間是‘春’暮時分,陽光開始變得刺眼起來,已經隱隱有了幾分夏日的炎熱感覺。
她伸手在額前擋了擋,歎了口氣,突然想起來很多日子以前……去年秋天的時候,那時許家麵臨即將傾覆的危機,她也曾這樣子歎過氣。
時間過去了這麽久,但是似曾相識的感覺,卻讓她覺得似乎還在原地,始終不曾離開過一般。
情景也是似曾相識,感覺也是似曾相識……
那時候,那些棘手的問題到底是怎麽解決的呢?這個心中想著這個問題,隨後腦子裏就浮現出那個書生的身影。
她定了定神,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隨後轉過身朝著‘門’外跑過去。但是沒跑幾步,身子就定在那裏了。
四周是泛著綠意的‘花’木,日光照在其間,書生的不知道什麽時候,就已經站在那裏了。
“啊!”
少‘女’口中發出一聲驚呼,短暫的時間裏,情緒還停留在自我意識當中,到腦海中的一幕陡然變做現實的時候,未能及時反應過來。待到恍恍惚惚的感覺稍稍褪去,終於意識到眼下的環境,那個書生真的已經站在那裏了。
“二位娘子,我來了……”依舊是帶著幾分輕浮孟‘浪’的語氣,就如同曾經的秋天裏,他隨意地坐在石階上畫那些古怪的畫的時候一樣。
那是他似乎隻是揮手間,許家的問題就被他解決了罷?
事實自然不會那麽簡單,無論麵對困難或是解決危機,總歸有一段布局的過程。分析問題的關鍵、提出相應的解決對策、緊接著實施,再到最後見到效果。總歸是一段不短的時間,過程也是很複雜的,很多的人手、資金、人脈關係都需要‘操’心。
但是在許安綺這裏,所有的東西似乎都被做了大幅度的簡化,似乎是許宣站出來的一瞬之間,問題就被解決了。
前麵已經說過,她雖然開始朝著‘女’強人的方向在成長,並且已經走出很長一段了,但是時間畢竟不夠,涉及的高度和層次也不夠。於是這個時候體現出來的就是複雜的兩麵。
“說什麽呢……”
許安錦站在涼亭之中,相比於才回過神的許安綺,她還算比較冷靜。這個時候聽聞許宣有些輕佻的話,登時就微嗔著說了一句。但要說多生氣自然也是不可能的。一方麵,如果不出現太大的意外,在不遠的將來,她嫁給許宣應當是順理成章的事情。甚至比起許安綺,她還要更有底氣一點,畢竟、畢竟已經是他的‘女’人了……
還有的便是眼下許家緊張的氛圍裏,到也實在沒有多餘的力氣為這些小事生氣。
“漢文,嚴知禮、嚴大人……居然說許家要謀反……這樣的事、這樣的事……”許安綺貝齒輕輕咬著下嘴‘唇’,臉上‘露’出幾分無辜的神‘色’,看起來有些委屈。
也許自己都沒有意識到自己語氣裏問題,隨後就見著許宣朝她走過來,伸手在她的頭頂上按了按,隨後似乎還不曾過癮,又用力地‘揉’了‘揉’。
少‘女’的表情呆呆的,心中登時就沒了想法……
呐呐的站在那裏,許宣隨後已經朝涼亭裏走過去,伸手要‘摸’許安錦的頭,被‘女’子很快躲開了。
“都什麽時候了啊……”
在姐姐微微抱怨的聲音裏,許安綺回過神,許宣已經在那邊開口說話了。
“事情我已經聽說了。”許宣點點頭,聲音淡淡的,邊說還邊拿起桌上的一壺涼掉的茶。因為沒有多餘的杯子,他就拿起來仰麵直接倒進嘴裏。
咕咚咚地喝了一陣,暢快地出了口氣:“渴死我了……”隨後將茶壺放回原處,表情才認真的了一些:“謀反這種事情……嘖。”他說著攤了攤手,臉上‘露’出幾分無語的表情,目光看了一眼許安綺,隨後說道:“謀反都是大罪,隻要有這樣的說法,大概都是寧可信其有……”
少‘女’聞言,俏麗的臉上微微有些白,聲音有些顫抖地說道:“那麽,真的就沒有別的辦法了麽?”
許宣看了她一眼,笑了笑:“看把你的嚇的。眼下這大概還不是官方的說法,嚴知禮將消息放出來,或許是想要試探一下。若是許家表現的不能讓那邊滿意,隨後估計就會來真的。”他說著眯了眯眼睛:“嚴知禮這個人,從他先前做的一些事情看,雖然不是百無禁忌,但是在使‘陰’招、下黑手這種事情上,大抵是不會手軟的。”
他說在涼亭的石凳上緩緩坐下:“讓他顧忌的東西或許有,但是許家一介商賈,大概還不被他放在眼裏。若是真的讓他將著謀反的罪名構陷出來,即便最後許家能夠洗脫,那麽即便不死,大概也要丟一層皮了。”
書生坐在涼亭,聲音平靜地將這些事情說出來。兩個‘女’子站在一旁,聽得俏臉都是白白的。過的片刻,許宣反應過來:“你們也來坐啊。”
安靜的小院裏,許安綺二人慢慢踱步到涼亭裏,思緒還是有些紛‘亂’:“謀反……這種事情,如何敢做呢?也不會有人信啊……”
“當然不會有人信,但隻要有這樣的說法,官府就必然會重視,一切若是按照流程來走,許家就會很被動了……這個過程之中,一些預先設計的‘陰’謀詭計都能砸過來,基本上是防不住的。”
也許是感受到‘女’子眼下心中的無助和忐忑,許宣也沒有在賣關子,直接將心中的想法說了出來:“因此我們這邊能做的,就是讓嚴知禮沒有機會走這個流程。”
許安綺同身邊的許安錦對視一眼,隨後咬咬牙說道:“大不了就散財,托人上下打點一番……這些日子許家也走通了不少‘門’路,原本這些關係是準備留到後麵再用的,但眼下也管不了那麽多了。”聲音雖然這麽說,但語氣其實也不是很自信,畢竟謀反的罪名壓下來,幾乎在一開始就將她嚇到了。
“錢使出去,總歸能夠有所收獲吧。即便結果不理想,但是至少能保證局麵不繼續惡化……最壞的結果、最壞的結果……便是將那些墨方‘交’出去。”
聲音說道這裏,漸漸小下去,顯得頗有些不甘心。
但是幾乎在許安綺的話音剛剛落下的時候,許宣已經在那邊笑了起來:“你說錯了,將墨方‘交’出去……其實應該算是最好的方法。”
許安綺聞言,秀美的雙目陡然間張大,抬起頭來的時候,那邊書生的目光正朝她看過來。起初以為自己聽錯了,隨後又認真看了幾眼,書生今日穿著青衫,表情很嚴肅,看起來也不像是在說笑。
“你、你說什麽?”她聲音有些幹澀地問道。
“我說,許家要將墨方‘交’出去。”
這個時候,即便一旁的許安錦,臉上也有些不可置信。嚴知禮的這一次便是要圖謀許家的墨方,謀反的罪名扣下來,成功的可能‘性’是很大的。但是即便許家最終迫於壓力要將墨方‘交’出去,但那也應該是到了最後那一步才能有的舉動。至少,在這之前肯定要有必要的反抗和爭取才對……
許安綺張了張嘴,呐呐地想要說話,但最後也隻是深深的歎了一聲:“墨方原本就是屬於你的,既然要‘交’……”少‘女’的聲音有些疲憊。今日知道消息之後,情緒就一直有些慌張。先前見到許宣,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心情稍稍鬆了鬆,但是隨後聽到對方的對策居然是‘交’出墨方……心情起起落落間,有些索然無味的感覺。
到底是民不同官鬥,即便是他……也已經放棄了。
心中想著這些,許安綺微微低下頭:“那便‘交’出去吧……”
纖細的肩膀稍稍沉下去,在四周綠意蔥蘢的環境映照之下,給人幾分蕭索的感覺。
“抬起頭來。”
書生的聲音突然有些威嚴,她下意識的抬頭望過去。那邊許宣注意到她臉頰上濕漉漉一抹晶瑩之‘色’,搖了搖頭,原本嚴肅的表情慢慢軟下去。
“說起來,我在徽州府最早認識的人就是你。對於許家,我也是有著感情的。墨業,嗬,墨業啊……”想起了遙遠的那個時空,心情有些複雜,隨後回過頭來解釋一般的說道:“有些事情,是我不曾說清楚。先前說的‘交’出墨方,其實並不是意味著放棄,而恰恰是作為反擊的開始。”
“嚴知禮大概已經為此最好的準備,不論誰來做,無非是兩種應對手段,第一便是爽快地‘交’出墨方,另外一種便是進行一方抗爭,待到最後實在扛不住了,還是會乖乖‘交’出墨方。這兩種態度,最後的結局是一樣的,不論哪一種,嚴知禮橫豎都是贏家。”
“若是前一種情況,那些墨方在他的運作之下,隨後通過各種方式透‘露’給其他的墨商,一方麵瓦解掉許家勢力的同時,也讓他在徽州府的生意人中樹立起威信來。而若是後一種,或許他更願意見到。”
“按照許家眼下的局麵,爽快的‘交’出墨方,大概是不可能的。畢竟很多的生意才剛剛開始,有了去年在墨貢上的成績做基礎,奮力地搏上一把,要想成為皇商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喂,那個誰,你也坐下來啊……不要緊張,聽我把話說完。”許宣衝一臉狐疑的許安錦笑笑:“一般而言,肯定不能那麽容易就‘交’出墨方,但是眼下情況卻有些不一樣……”
“墨方是許家眼下根本。”許安綺斜斜的並著雙‘腿’,目光遊離地說了一句。
“哈,根本……都以為眼下的那些墨方,什麽八寶五膽墨…嘖嘖。”
許宣說著,那邊少‘女’抬起頭驚訝地看了他一眼。
這些墨,原本都是許宣做出來的,但是眼下他說起來,居然帶著幾分輕視。這個不對,許安綺同身邊的許安錦對視一眼,有些搞不清狀況。按理來說,能做出那樣的墨,肯定是費了極大的心血的。
為什麽他如今的態度會如此不屑一顧呢?
這樣的疑‘惑’並沒有持續太久,那邊書生仿佛是看出了她的困擾,搖頭笑道:“先前我說過的,有一個大殺器……”他一邊說,一邊伸手在身前比劃了一個大大圓圈:“一直在猶豫要不要放出來。因為涉及到的觀念上的一些問題,總覺得還不是時候。但是眼下到了這一步了,也沒有猶豫的必要……至於隨後可能要遇到的問題,雖然會有,但是那是另外的事了。就眼下而言,拿出來應付這一次危機,那是肯定足夠的。”
許安綺聞言,蒼白的臉上回複了幾分血‘色’。這些天許宣一直在許家的墨坊裏,帶著一批工匠在倒騰一些東西,她是知道的。原本就猜測他可能在製一些新墨,這個是大概能確定下來了,帶著幾分驚喜地問道:“漢文,你又做出了什麽好墨麽?”
“倒也不算是。”許宣搖搖頭,隨後在稍稍微微失落的目光中又笑了笑:“眼下僅僅是製墨,恐怕還不夠。要突圍,就需要另辟蹊徑……”他說完這些,抬頭看了一眼藍藍天空中幾朵如絮的白雲,過得片刻收回神。
“我把墨汁做出來了。”
聲音帶著幾分複雜,但是在少‘女’這裏聽起來有些奇怪。
墨汁?這有什麽奇怪的麽?明明是將墨用水化開之後,很簡單就能得到的東西。
“有了這墨汁,那些墨方……就賣給其他的墨商吧。這事情也不用等,趁早去做……與其讓嚴知禮撿便宜,還不如我們自己來。即便打個八折賣出去,也是一筆巨大的收入。而且,這樣之後,隻要許家沒有真的謀反,徽州府的大部分墨商還是會站在我們這邊的。”
許宣說到這裏,似乎是想起了什麽,目光看著許安綺問了一句:“對了,你到底有沒有謀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