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佘文義的局(一)

先前的時候一直都許宣在說話,佘文義大多數時間都保持著沉默,到得如今這時候才終於開口說些話,平淡的口吻,但是內容確是許宣說他“所圖甚大”的事情。這樣的姿態看在眾人眼裏,便覺得他是要反擊了。佘文義的能力眾人是知道的,這時候某種迎戰的姿態擺出來,雖然氣氛不太好,但有很多人其實還是蠻期待的。

許宣說了不少東西,但對他的話不以為然的人其實也有。做生意的人雖說也不會完全不去在意個人感情,但是多年經商下來養成的習慣便是凡是利益當頭,許宣說佘文義所圖甚大,但若是沒有相應的利益,佘文義也不至於在這時候做出背叛的行為來——隻要有點常識的人,要做出這樣的判斷並不難。許宣這時候又單獨提出來強調一遍,在眾人看來其實也沒有必要。不過這些也都是他們自己在心中的想法而已,當事的兩人許宣以及佘文義這時候似乎興致不錯的樣子。一個是胸有成竹地想要表達自己的看法,一個是好整以暇地做出聆聽的姿態——總之很有幾分默契。

“做生意到了許家如今的程度,人手不會少。正所謂林子大了,什麽鳥都有,人多也是一樣的道理。要找出一些在管理上有幾分能力,同時又缺乏主見的人,也不是很難的事情”許宣說著看了季雲中幾人一眼,那邊回望許宣的時候,一臉複雜的神情。

“至於淮安以及揚州那邊的掌櫃,雖然在下不曾聽說,更不曾見識過,但是也大致是這般判斷的。”許宣頓了頓又道:“想必和季掌櫃等人的性情也都很類似——這樣的人畢竟好把握一些。”

佘文義接受了程家的支持,拉起了自己的班子,脫出許家單幹,真正能獨當一麵的人才是以後才要考慮的事情,如今這時,他所需要的是穩定。所以,用這些年紀已經老大不小,但是成就並不明顯的許家舊人,其實最穩妥不過——他把他們拉下水,他們除了齊心齊力地幫助他外並沒有其他的選擇。

“隻是,在下覺得佘掌櫃要選擇他們,是有其他考慮的。”說到這裏許宣語氣中帶上幾分讚揚:“佘掌櫃是有本事的人,做事情應該不會隻考慮這一步的。當然,至於是考慮兩步、三步還是更多……在下當然不會清楚。我隻是做些猜測,若是不對,眾位就當聽聽笑話便好,爛菜葉、臭雞蛋之類的好東西就不要扔了”許宣說著拿起桌上的茶盞,準備飲一口的時候才發現茶水有些涼,順手放下來突然問了句:“做生意最關鍵的東西是什麽?”

眾人這時候聽著他的發問,便有些錯愕。雖說許宣在這般場合並不似一般書生那般怯場,甚至不僅不怯,還在某種程度上掌控住了氣氛,眾人也因此才在心裏將他的評價稍稍拔高了些。但即便如此,也不會有人就覺得這書生真的懂得經商,更多的其實是在懷疑許安綺事先交代過他,隻是他臨場的表現非常好。這時候聽著他居然向自己等人發問,與其說是求教還不如說是在考較更恰當一些,於是心中覺得有些無言——這書生將自己的姿態放得太高了吧?特別是有些上了年紀的掌櫃們,橫豎都有些麽不耐煩了。多東西撕開到如今的程度,他們要考慮怎樣給自己留一條退路之類的問題,因此內裏其實比較希望早點結束這一場在他們眼中已經沒有多少意義的討論。

當然,在場的人多,許宣既然提出問題來,有些人自然也會想想。當然也不會就說出來,至多也隻是在心中默念一下答案罷了。

“市場!”許宣大概也沒有期待能從眾人那裏得到回答,停頓了並不久,他緊接著道:“人脈,資源,資金……等等等等,自然是很重要的,不過說到底,這一切都還要跟隨市場運作。因此,在下覺得揚州、淮安、嘉興、餘杭、南昌,這些地方的市場行情一定很值得玩味。”許宣說著搖搖頭:“當然,這些事情在下是不懂的,若是有清楚情況的人,倒是可以說上一說……”

這些地方的市場行情?

眾人微微愣了愣,隨後有些人才反應過來,嘖……這佘掌櫃還真的下了一步好棋啊。

淮安、揚州這些地方確實有些不一樣。在嘉靖年間,這些城市的墨業都被徽州羅家壟斷,造成了一家獨大的局麵。如今徽州墨業行首程家,以及勢頭日漸猛烈的方家,在那個時候其實也隻是小貓三兩隻的角色。後來因為牽扯進嚴嵩父子的事情裏,羅墨很快便垮掉了,整個墨業市場因此動蕩了很長一段時間,到了重新被整合起來,已經是很長時間之後的事情了。在這個過程中,一批當年緊跟羅家的墨商漸漸退出了墨業的舞台,而以程家為首的,包括方家、許家在內的一眾墨商才得以有出頭的機會。

許家如今雖說在一些方麵遜色於程家,甚至有些地方還被後起的方家超過去了,但是,這也是就總體而言。事實上,許墨能走到今天,在徽墨中占有一席之地,也肯定有它的理由。這裏便要提到許惜福的父親也就是許安綺的爺爺,當年在墨業市場大洗牌的時候,正是他提早一步看清了形式,對許墨自身的優劣也做出了正確的評估,隨後趁著程家以徽州府為支點開始向外擴張的時候,他直接轉換思路,率領許家孤注一擲,聯絡了一批實力稍遜的墨商,放棄掉徽州府周邊很大的市場份額,直接進入更遠一些還沒有被程家染指的市場。雖然程家在後來很多年間展開了各路攻勢,將很多城市的市場份額一步步歸到自己的名下,但是因為許家的這個舉動,這個過程並不順利,代價也很大。所以若說起許老太爺當年的舉動,程家其實是很有怨念的。這次許墨的危機中,會不會也有報複的成分在,其實也難說得緊。

淮安、揚州等這五個城市的情況便是這般,在這些地方,程家在市場上的優勢並不明顯,並不像程墨在其他地方一般有足夠的話語權。加上這些地方的本地墨商,總是還是有些混亂。

眾人先前其實已經隱隱約約能夠感受到這一層,這時候被許宣點出來後,隻是覺得更直觀、更清晰一些罷了。隨後,眾人心中都有些想法。佘文義在眾掌櫃之中是號稱最能處理亂局的人,這些地方的局麵和當初南京的局麵其實非常相似,他是很有經驗的。之前他被許家大掌櫃的身份束縛著,也沒有辦法插手其他地方的生意事務,如今這種束縛被解開,他又將許家在這些地方的掌櫃拉攏到自己的麾下,再過上幾年,憑借他的能力,或許真能做到相當的高度!

當然,很多事情許宣其實並不清楚,但是在後世商業大發展、大繁榮的時代,各種案件實在是多不勝數。他本身也有過這方麵的經曆,所以對於一些脈絡之類的東西還是能夠抓住的。

佘文義這時候依舊是一臉平靜的神色,在他看來,場麵上的很多東西雖然有些意思,但是這書生的話也畢竟是單純的說說而已,說出的話沒有實力做支撐,也就沒了力度,既然沒了力度那便與廢話無異了。

佘文義多年經商,本身就積聚了不錯的實力,如今又得到了程家的支持,加上許家又陷入困境,此消彼長之下,他在如今的場合已經不需要去畏懼誰了。其實即便他多幾分囂張跋扈,場下也沒有人能奈何得了他。之所以沒有這樣,便是他一直以來信奉低調做人,高調做事的道理。另外的想法便是覺得有些事情既然已經做出來了,也不用不承認。他其實非常喜歡一種情形,那便是自己做出一件事情,即使他人意識到問題,橫豎也無法應對。這會讓他覺得很有成就,便如同此時此刻,書生出這些話後,有些人眼中既泛著酸意,又很複雜的神情——他其實是很享受這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