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0章 圖謀(四)

三月底的這天,是縣試放榜的日子,隻是天氣不怎麽好,刮了些風,看起來有下雨的跡象。不過這本也沒有什麽,縣衙要張榜了,很多人過去看了熱鬧。

自從昨天在議事廳傳出來黃家三房賭鬥的消息之後,在黃家以及很多關注著這些事情的人那裏引起了軒然大‘波’。事情很快報到黃老太公那裏,三房的這種舉動大概也在他的預料之外,皺著眉頭說了句:“胡鬧。”

這件事情隨後傳出來,大房、二房聽到後自然又是一陣暗喜。都覺得三房眼下的舉動算是自掘墳墓了。原本即便分家的結果不好,但是黃德元畢竟是黃老太公的三子,黃於升也是他的孫子。父子之情、祖孫之情總是要顧及一些的。但眼下這麽一鬧,最後的退路似乎都已經被堵死了。

或許在黃老太公這等人眼中,感覺三房的舉動撒氣了而已。但是在有心人這裏,自然是覺得代表著黃家三房徹底失敗的信號。

一夜無話,相較於其他幾房複雜或者興奮的心情,黃於升一晚上睡的卻很安穩。隻是早晨的時候起來,心情才有些不太平靜。

今日縣試出結果,昨日的賭局就到了變現的時候了。雖然有著考上的把握,但是最終能夠到哪一步,其實也不好說。大房的黃於翔也是很有實力的,如果名次稍低,即便最後也算贏了賭局,那麽也會讓大房有回旋的餘地。不過在他這裏而言,這畢竟是這些年來,唯一一次做了一件大事,自然是很重視的。

如果成了……大概就沒有人再敢小看他。

說起來有些好笑,原本不過是一次縣試,但眼下被多方折騰之後,就開始影響著他今後的軌跡,甚至整個黃家大半的人都被牽扯進去。想著背後做著推手的人,心情不由得有些複雜。

其實說起來,對於這樣的事情未必有多少高興的。無論如何,家族和諧,親友相處融洽,總是一件不錯的事情。眼下因為這些利益上的東西,鬧得這般難看,覺得心中不是滋味。老太公英明一世,做生意是已經被證明很厲害的了,在人情事故之上或許也老練,但至少這個大家族並沒有管好。

早晨的時候,許宣過來拜訪,他就把這話同許宣抱怨了,但是得到看法卻讓他有些意外。

許宣一麵做著一些看起來古怪的運動,一麵聽著他的抱怨。

“其實也未必就是不好。一個家族,同心戮力,所有的力氣往一塊使,自然能夠做出很多成績來。但是這在很多時候是一個比較理想的狀態,若是真的想要達到,嗬,隻要有利益,大概就不會容易。”

“一方麵要做生意,一方麵又要顧及到這些,難度就更大了……黃家眼下有三房,老太公也有其他的兄弟姐妹,開枝散葉,一個龐大的家族……原本的一大塊人情,就被分散成很多的小塊。這樣之後打理起來的難度就更高了一個層次。因此,還不如用別的利益上的一些東西做保障,將大家的注意力吸引上去……”

“至於是不是真心實意的同心協力,這個倒是放在其次了。隻要能夠保證將力氣使到一塊,就已經是一件很不得了的事情。你黃家這些年形勢很好,估計同黃老太公這般舉措不無關係……”

黃於升懵懵懂懂地聽著,覺得確實是那麽回事。但是另一方麵又總覺,這樣的說法太過沒有人情味了,當下也就說了出來。

“如此說來,真是有些不近人情了……”

許宣聞言則是搖了搖頭:“若是真的沒有人情味,也不至於出現眼下的局麵。你爺爺擅長經商,但是經商和治家是兩回事。過去這些年家裏有什麽事情,有他一人壓著,也就夠了。但如今他年事已高,總有壓不住的一天。與其到時候家裏出現‘亂’狀,不如眼下趁著他的威信還在,讓問題集中爆發一下。”

“眼下他的舉動不過是引蛇出‘洞’罷了,這些天家裏的情況,我想大概瞞不過他的眼睛。”許宣說著聲音停了停,隨後才笑了笑,有些感慨地說道:“如果是小家,三五口人,或者多一些的十幾口,人情味就會濃一點,和諧美滿也會容易許多。但眼下不一樣,幾十甚至是上百口人的家族,感情的親疏冷淡,要拿捏起來都不太容易。又要用利益進行捆綁,難免就會出現這樣那樣的問題。”

黃於升聞言,稍稍沉默了一番,隨後說道:“如此說來,就沒有辦法改變這樣的局麵麽?”

許宣看了他一眼,想了想,隨後說道:“也不能這麽說……方法其實是有的。眼下的管理方式,不管如何先進都是以人治為主。即便用了利益來捆綁,也依舊跳不出這個圈子。要改變這樣的局麵,就需要一個明確的製度來規範。”

他說著伸手在身前比劃了一個圈,笑了笑:“有了這樣一個將所有人都囊括進去的製度,讓所有人都有事情做,都知道什麽可以,什麽不可以……製度成型之後運作起來,甚至連決策者自己都無法違抗這種製度。那麽所有的一切都真正有了規矩,也就辦了。”

許宣說著,眼神微微眯了眯,臉上‘露’出一抹古怪的回憶‘色’彩。說起來,後世的很多先進的管理方式,在眼下這個時代其實也能夠找到雛形,但是就是因為沒有來自製度的規範,身處利益之中的人們隨心所‘欲’的程度大了些,因此產生各種各樣的問題,這些管理方法最後所能達到的效果並沒有原本那樣理想。小而言之,黃家是這樣,大而言之……整個國家也未必不是如此。

這個時候時間還有,晨曦之中,書生一麵做著一些運動,又多說了幾句。

“先前幫許家做一些事情之後,我注意到這方麵的問題,因此……”

黃於升在一旁聽著,慢慢坐直了身子,將一些東西在心頭記下來了。

“一二、一二、一二……呼呼呼。”

說了一陣,書生將雙收撐在地麵上,用力將自己反複推起來,又落下去。院落裏間或響起一些古怪的口令聲,以及劇烈地喘息。

“俯臥撐啊……”

黃於升抬頭看了一眼東方天空之中漸漸明亮的紅日,心頭輕輕出了一口氣。聽著許宣說的那些東西,覺得好像很對……如果能用在黃家身上,那就真的是他太好了。這般想著,心中開始對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極為期待起來。

……

辰時,縣衙前麵開始張榜的時候,黃於升整了整衣衫,一臉慎重地表情問身後的許宣:“我這樣子,可以麽……”

彼時許宣正拿了一直梨子吃得吐沫橫飛,聞言有些無奈地聳聳肩:“你已經問了第六遍了……”

“漢文,你且在這裏稍等我片刻。”黃於升聞言,勉強點了點頭,朝院外的地方走了幾步,隨後回過頭來:“真的可以麽?”

一隻被咬了一半的梨自空中劃出一個拋物線,狠狠地朝他砸過去,隨後抱頭鼠竄。衝出院落的時候,心中緊張的情緒一下子消去了。站了站,腳步堅定地朝著議事廳的方向過去了。

……

原本昨日三房開賭的事情早就已經傳開了,今日早早的就有很多人聚集過來等著看好戲。家族權力分化‘交’割,今日算是一個關鍵‘性’的時刻了。原本的賭鬥,其實也未必真的有決定‘性’意義,但是因為關注的人多了,也顯得很有些隆重。

一些吃過早飯就聚集過來的人們在三三兩兩地討論著:“哎,總覺得這事情有些不對啊,老太公居然沒有出麵表個態?”

“不是發了火,說是‘胡鬧’麽?”

“這胡鬧說的是哪個?大房、二房,還是……”

“自然是三房了,這個還能有什麽疑問。拿家業當做兒戲,真是……嘖嘖。”

“不過你們說,三房若是輸了,會不會賴賬啊?”有人這般問了一句。

那邊有人正同其他人說著話,聽到這句話之後,偏過頭來:“這事情見證的人很多,若是三房到時候真的賴賬,那麽就真的是威信掃地,到時候,家裏家外莫非還能被人瞧得起麽?隻怕是自己都沒有臉了……”

“此言倒是有道理的。”

正說著,有人注意到黃於升走進來,於是拿來手肘子朝身邊說話的人頂了頂。

議論紛紛人群稍稍安靜了片刻,目光落在黃於升臉上,帶著幾分同情,好奇,或是鄙視、不屑、憤怒等等不一而足的情緒。

這樣的局麵,讓黃於升的步子稍稍止了止,但隨後依舊是保持著原本的從容,甚至還衝一些人抱抱拳。

“各位早。”

隨後大房、二房的人也都到了,一大家子齊齊的聚集在議事廳之中。二叔黃德壽走過黃於升身邊,鼻子中冷冷地“哼”了一聲,黃於升正準備拱手打招呼的手僵在空中。很多人的目光落在他的臉上,半晌之後,微笑著搖了搖頭,倒也不覺得尷尬。

有一個偏房的堂兄突然從外麵風風火火地衝進來:“老太公來了,老太公來了……”

聲音傳出來之後,整個廳堂的氣氛稍稍一窒,隨後“轟”得一聲炸開了。自黃家三房之間鬧起來之後,老人家一直是作壁上觀的態度,絲毫沒有出來說話或者是製止的意思。甚至昨日三房的賭鬥之後,也隻得了老太公一句“胡鬧”的評價,很多人以為今日老人家大抵還是不會介入進來,不想這個時候卻聽到這樣的消息。

轟‘亂’了一陣,待老人家被扶著進來之後,就徹底安靜下來了。黃老太公執掌黃家這麽多年積攢下來的威嚴,有他的很多場合,場麵都是比較嚴肅的。

黃德福、黃德壽連忙起身去扶,被老人擺擺手推開,隨後就站在一邊。一些晚輩口中喊著“祖父”“太公”之類的,聲音恭敬認真。

老人家淡淡地點點頭,對著眾人說了句:“你們坐。”隨後目光朝黃於升看了看:“德元今日怎得不見人影?”

黃於升聞言恭恭敬敬地說道:“父親有些事情,大概隨後就能到。”雖然語氣恭敬,但是因為先前同許宣的一番談話,這個時候,敬畏的心思確實去掉了很多。

老人皺了皺眉頭,隨後又看了他一眼,才點點頭:“你也坐吧。”

原本眾人是抱著觀光或是看戲的心態前來的,如果不是場合不允許,甚至準備瓜子、‘花’生的心思都會有。三房必敗,今日必定是大打出手的局麵。尤其是在一些原本就沒有權力‘插’手到嫡係三**物之中的偏房的一些人那裏,這樣的想法在心中冒起來,臉上都是有些幸災樂禍的表情。

老人家卻突然到來,生生的壓製住局麵,令得整個氣氛有些壓抑。他在上首的地方坐下來,目光朝眾人掃了掃,隨後歎了口氣:“我黃愈這輩子,倒是教得好兒子啊。”

他這話一出口,黃德福等人心中一驚,知道老人家對於他們的鬧騰終究是有些意見的。

老人家也隻是說了個開頭,並沒有借題發揮的意思,隨後有些疲憊的抬抬手:“事情便是這麽個情況……眼下就等著結果出來吧,老夫同你們一起等。當然,趁著這些時間你們呢,有什麽想法,都是可以說的。先前就同你們說過,有什麽想法都可以提出來,你們就知道鬧、鬧、鬧……”

他說著歎了口氣,隨後接過身邊人遞過來的一盞茶水,稍稍喝了一口。

二房的黃德壽站出來,聲音微微一沉:“今日的事情,原本就三弟挑起來的。父親原本說著等縣試結果出來之後,再來定奪這些事情。我們也是可以等的,但是三房……嘖。”他說著搖了搖頭,隨後說道:“作為始作俑者,但他今日卻不現身……”黃德壽說著,目光撇了撇一旁黃於升:“怕是知道最後是不可為,無臉見人了吧。”

聽著他的話,黃於升臉上一臉淡定的表情。黃愈看了看,心中微微有些意外。這種從容和篤定,看起來不像是裝的。

這個時候算是兄弟不和,老人家心情當然不會好,不過臉上也沒表‘露’出來。這都是經年積累下來的情緒,暫時來說,也沒有辦法來改變。

倒是黃德福,相對務實一些。既然答應了賭鬥,這時候已經準備著將三房的一些東西拿過來。先前他還擔心著老太公出麵喝止,但眼下見老人家沒有表態的一意思,想了想,將一直木盒遞在桌上,沉聲說道:“兩淮的鹽產,蘇州、杭州、揚州、南京這些地方的鋪子,還有田產、房契……這些都是大房的東西,幾日放在這裏,請父親做個公證。”

他說著將手中的盒子朝前推了推,黃愈隻是垂著眼瞼,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黃德壽看了黃於升一眼,心中有些憋悶。這個昨日還口若懸河,有些討人嫌的侄子,今日倒是這般乖巧,樣子確實做得很足,無非是想在老太公麵前賣個乖。而黃德元今日居然不曾到場,隻是讓了兒子過來,讓自己顯得低了一等似的。

撇了撇嘴,隨後也就將二房的東西拿了出來。黃於升笑了笑,隨後也將三房的資產證明放在桌上。

三隻木盒子,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上麵,呼吸都有些不順暢。龐大的黃家,這麽多年的積累,眼下都凝聚在眼前這三隻木盒之中。

即便黃愈,這個時候也都抬了抬眼睛。目光在三隻盒子上掃過去,頗有些感慨。

沉默了片刻,黃愈輕輕咳嗽了一聲:“於翔、於瑞、於芳……你們上前來。”老人口中點了幾人的名字,隨後看了黃於升一眼:“還有於升。”

大約七八個年輕人聞言出了人群。黃愈上下打量著幾人,隨後說道:“看到你們,老夫就想起了年輕的時候……那時候黃家可沒這麽多人。你們很好,很年輕……有著很多的可能‘性’。”他說著聲音稍稍頓了頓:“不過爺爺希望你們記得,你們終究是黃家的人,既是兄弟,還是要和睦相處。”

黃德福和黃德壽聞言,身形一震,這話分明是衝著他們來的。潛在的意思,便是指摘他們兄弟幾個不和睦。

黃於翔點了點頭,黃於瑞聞言看了身邊的黃於升一眼,口中說道:“不是孫兒不知兄弟和睦的可貴,隻是……”

他的話才說到一半,老人伸手壓了壓:“好了,今日不是想聽你們爭辯的。這些天莫非還不曾吵夠麽?”

黃於瑞聞言,低了低頭,沒有說再說話。

“今日已經派了人過去縣衙,消息很就會傳過來了,今日就再等一等吧。”

黃於升想了想,隨後說道:“爺爺,趁著還有時間,孫兒有些話要說……”他說著上前一步,待到黃愈點頭之後,他看了不遠處的黃德壽,偏了偏頭:“今日不論結局如何,孫兒都覺得,大伯和二叔大概都不適合執掌黃家。”

他這句話說出來之後,廳堂的氣氛猛的一沉。黃德福還好,黃德壽已經勃然變了臉‘色’。

“豎子,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