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8章 一曲千古

時間回到片刻之前。

人群的視線之中,那邊書生一襲青衫被燈火的氤氳所籠罩。幾乎不曾猶豫,便淡淡地點了點頭,聲音從容不迫地落下來。

“好。”

嚴知禮身子靠在椅背上,輕輕皺眉。

對於許宣的生平,他已經事先了解過。因此知道對方的名聲也是近些時日才在岩鎮凝聚起來的。並且,那些名氣之中,大抵都是來自商賈層麵。雖然也寫過詩文,算得上質量上乘,但才華這些東西,僅僅通過有限的篇章,其實很難判斷。

除去這些,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那便是許宣一定不懂讀書人的風雅。畢竟是窮苦人家,能夠讀書識字就已經很不錯了。琴、棋、書、畫……他的年紀也不算大,即便真的有心,怕也是難有成就。

心中早已有了這樣的判斷,但是視線那邊書生淡然的舉動,卻讓他覺得有些困擾。

莫非……真的很擅長麽?

“所謂高山流水覓知音,琴這種東西,大抵而言都是三五好友聚會之時彈的。眼下這般眾人齊聚的場合……不若用箏?”

既然眼下的舉動能夠歸入到彼此的爭鬥之中,那麽也要讓形式對自己有利一些,因此許宣笑著衝嚴知禮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琴和箏,作為傳統的東西,在眼下承平的年歲裏,都是很流行的樂器。所有的區分也不過是音質和彈法方麵的不同罷了,歸根到底其實是類似的——既然能夠彈箏,那麽琴肯定也是會的。

基於這種認知,座中懂行的人心頭難免有些疑‘惑’。

箏勉強也能歸到琴一類,但是總歸有些不同。技術層麵的東西說來複雜,就先不去管他。從聲音而言,古箏的聲音大,很動聽,彈奏的時候加持力很強。想要用它來醉人是再好不過了。相較而言,琴的聲音要小上一些,有些偏於內向。兩種樂器的入手難度雖然差不多,但是越往後,箏因為弦多的緣故,技術上終究更複雜一些。若是彈奏難易程度相當的曲子,那麽自然是琴來的簡單。

這個時候,為何要選擇更難的?

嚴知禮沉默了半晌,隨後還是點點頭。原本就是刁難的舉動,終究不能做的太過,因此也就答應了下來。‘玉’屏樓原本就有專‘門’進行彈唱演奏的班子,樂器之類的東西是不缺的。這邊才吩咐下去,隨後一隻箏就已經被呈上來了。

……

用琴還是用箏,在眾人眼中其實並沒有太多差別的東西,但這些東西對於許宣而言,其實有著很大不同。

前世的諸般愛好之中,古琴隻算是其中一種,嚴格說起來,也隻是堪堪入‘門’而已。要說有多高深的演奏技藝,那肯定談不上。但古箏就有些不一樣了,在那個時代,是傳統樂器之中,很熱‘門’的選擇。

特別是在現代思維的指導之下,各種科學的教學方法、教學手段,讓學習古箏也變得比眼下容易許多。或許就技藝而言,到了巔峰的程度,後世比之眼下也不會高到哪裏,但是因為那個時代各種音樂觀念的碰撞,品種繁多的曲目,各種驚‘豔’的彈法,都是眼下根本無法企及的。

時代給他的東西,也就這些了。原本不算很有用,但是這樣的場合裏,也不介意拿出來。

許安綺神‘色’倒是有些猶疑,心中知道許宣既然已經答應了下來,也斷然不會是在作假。但是自己認識對方這麽久了……並不知道他會還有這些。

“騙人的吧?”許安錦在身邊低低的說了一句。

眼下書生一襲青衫,離開了坐席,緩緩踱步到貴賓席位前的場地之上,那裏一隻箏已經被擺好了。後世叫做“古箏”的東西,眼下也隻是去掉了一個古字,大抵上還是一樣的。

這般想著,他伸手在箏麵上稍稍撫了一把,心頭泛起一抹熟悉的感覺。在那個時代,曾經很長一段時間,都作為興趣愛好保留的東西,自然給他的生活帶來很多的回憶。此時此刻,點點滴滴地自心頭浮現出來。

伴著這些回憶,他慢慢坐下來。古意的典雅,燈火照耀,手指尖傳來一些陌生又熟悉的觸感,令他搖頭輕笑。前世自己的水準其實不算高,但這個時候隻是一場表演而已,也不需要真有多高的水準。

至於所選的曲子……他偏頭朝嚴知禮看了一樣,食指輕動。

“當、當、當……”

歡樂頌。

明快的節奏用箏來彈,其實蠻有些古怪的。但是這個時候隻是作為試手來用,也無傷大雅。簡短的彈了一段,調子陡然一變……

鈴兒響叮當。

散散的撥‘弄’幾下,樂音從他的指尖流瀉出去,感受到某種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覺陡然到了某個極端之後,陌生感才慢慢的消退。隨後他雙臂張開,在琴弦上狠狠一按。

“噔……”

點點頭,沉默了下來。

燈火打在他的身上,一襲青衫的身影,隨意而從容。彈琴的姿態,大抵就是這般了,倒是挑不出什麽‘毛’病。

隻是人們的神‘色’上更多的還是古怪。

這彈的是什麽啊……

並沒有曾經聽過的曲子那般風雅,但若說俚俗也肯定不準確。最令人疑‘惑’的是調子與調子之前的粘合——本應該揚上去的地方,通過一連串的變奏來實現……

婉轉而歡快雖然能夠感受到,但是古怪的調子,不符合慣常的審美習慣,在眾人心中留下幾分憋悶的感覺,居然一時間不好做出評價來……但總歸來說,應該不算此中高手才對。

嚴知禮隨意地笑了笑,伸手拿其身邊的一盞茶水。他先前某種刻意的刁難,掩飾在風雅之下,其實也不會有人太過計較。原本覺得許宣或許真有幾分能耐,他已經在思考對策了。隨後傳來的那種調子,雖然是在試音,但如同兒童的嬉戲,帶著幾分歡愉的味道,同古箏所要表達出的典雅,有些格格不入。

總之,是不用擔心了。

……

許安錦搖了搖頭:“雖然不難聽,隻是……也不好。”許安綺雖然沒有說話,其實也已經同意了這樣的判斷。

許宣朝場間的眾人看了一眼,自然能夠猜到眾人諸般想法。終究是不屬於這個時代,不屬於傳統的東西,更多的還是不習慣。隨後低下頭,望著身前的琴弦,嘴‘唇’輕輕的動了動……

“他在說什麽?”許安綺衝身邊問了一句。

那邊許安錦茫然的搖了搖頭。

隔得太遠……

“噌……”

書生的食指再次撥‘弄’著琴弦,整個右手的手掌在空中凝成一個弧度。

“噌、蹭……”

嚴知禮手中的茶盞猛得頓在空中,隨後表情愕然的朝許宣望過去。那邊書生十指頭從容的在琴弦雙劃過,時而徐緩、時而疾驟、聲音如同‘玉’盤中的大小跳珠,叮叮咚咚的開始跳躍。

這曲子、這曲子……

嚴知禮嘴‘唇’稍稍顫抖了一下,隨後陡然間“嗬”地笑出來。

書生右手的拇指、食指和中疾疾撥動琴弦,奏出旋律之後,錯雜的幾聲撥弦,整個場間的氣氛仿佛被一隻陡然合起來的巨手凝聚成一團。左手在弦柱左側順應弦身的張力按、滑、‘揉’、顫……

好像在雲端的感覺,許安錦雙目陡然間睜大了。

一首曲子的序幕,仿佛將人的情緒直接拔高。有如從天上俯瞰人間,撥開雲層……

同先前遊戲般的彈奏不同,這個時候書生臉上專注的神情所彈出來的曲子,明顯高雅脫俗,如珠如‘玉’。一下子便將人的心抓得緊緊的。

曲子好到了一定的程度了,比之他們平素聽到的都要好上不少。即便同那些有名的古曲相較,也絲毫不落下風。並且因為融入了先前遊戲曲目裏的那種婉轉,變得飄忽不定,難以捉‘摸’。

眾人的情緒開始變得糾結。謝榛看了許宣一眼,下意識地伸手捋了捋胡須。

這首不曾聽到過的曲子,到底在說了什麽?

這是眼下所有人都在疑‘惑’的事情。

所有的琴曲,隻要能成係統的,都在訴說著一定的故事。但眼下琴弦輕響,流瀉出來的情緒複雜多樣,有‘激’揚、有明快、有惆悵、有哀婉……這麽多的情緒融入其間。

這、到底是在說一個怎樣的故事?

但疑‘惑’才堪堪泛起來,隨後人全部的心神都被琴音所吸引,整個傾倒進去。直到前排離得近的人,口中喃喃地說了一句。

“梁祝……他先前說的。”

隨著這樣的說法,無形的大手仿佛陡然間狠狠地拍下來,聚攏到某個頂峰的情緒轟然炸開。

“梁祝?”

“梁山伯與祝英台?!”

周遭的人群聽到之後,細細碎碎地傳播開來,整個場合裏,仿佛被一陣‘浪’頭打過一般,隨後又歸於靜謐。

……

許安綺一直在試圖把握住一些東西,琴音之間很明顯地有著人物景象,應該是一個很感人的故事才對。但是所有的東西都是模模糊糊的仿佛被隔離了一般,直到那個關於“梁祝”的說法傳過來,所有的一切才陡然清晰起來。仿佛一扇窗戶迎著夜風打開,她伸手推開之後,一幕幕的場景,就伴隨著樂聲開始浮現。

梁祝的故事由來已久,眼下很多人都是聽過的。因此,在知道這首樂曲的主題之後,所有人並沒半點疏離地融入進去。

景象全部清晰。

輕輕的撥弦聲,綿綿長長,幽幽遠遠,仿佛祝英台在身旁說著往昔的故事。情緒隨之翻騰一陣,然後在低音重複一次,回到人間落了實景之中。

隨後重重撥弦的聲音,梁山伯也出現了。兩人情意綿綿,輕巧和厚重相互膠著闡述著故事,漸漸的,重音緩緩下沉,漸巧空靈的聲音主導了旋律。

持續一陣之後,鏗鏘的彈奏再度引進來。等琴音漸歇,輕音接續旋律慢慢落下。深情舒緩帶點內省的音‘色’裏,屬於祝英台的某種疑慮不安清晰的展現出來。

琴聲所表達的猶疑隻是短暫的時間,隨後代表著堅定的鏗鏘再度出現。許安綺,發現,在這之前她似乎已經期待很久了一般。

堅定地相信自己,勇敢去求索……

關於愛。

情緒輕快,鏗鏘的聲音到得某個定點,有如風光明媚三月天兩人‘春’遊。隨後抹、剔、勾、搖間流出的空靈之音更展現出青蔥歲月的風華絕代。

然而相聚雖好總有分別,快樂情緒之後就是離情依依十八相送。琴音變奏緩緩而出,有如邁不開的步履,卻終究不得不離去。鏗鏘和輕巧、厚重和空靈相應和,截然不同的情感緊密結合、難分難舍。

這樣之後,琴聲緩緩地陷入某種哀怨之中。如泣如訴、如怨如慕……悲劇的預言開始出現。

許安綺的心情狠狠地沉下去。琴音輕緩,漸漸加快,

祝父的反對,戀情的曝光,

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

一‘波’‘波’洶湧而來的‘浪’‘潮’將眾人的情緒整個吞噬進去。琴音開始急轉而下,心中一直擔憂的畫麵終於出現……

梁山伯因過度悲傷絕望而病逝。祝英台在被迎娶過‘門’途中,停在梁山伯墳前哭靈,碎奏、斷奏、哀痛‘欲’絕的旋律,伴隨出現在人眼前的書哭泣、跪行的畫麵。漸漸的淚眼睜開,哭聲歇止,心意已決。在悲憤琴音之中,縱身投入突然爆開墳墓中自盡。

書生的雙手如驟雨般撥‘弄’著琴弦,將故事同時推向最高‘潮’。

“噌!”

琴音陡然歇止。

幾乎與此同時……

“不要!”

許安綺發現不知道什麽時候後,自己已經淚流滿麵。

河水之畔,白素貞緩緩地頓下身子。柳兒在人群裏,長‘腿’輕顫,有些情緒難以言道。

整個‘玉’屏樓連同外間的人群都陡然陷入了沉寂之中,今日原本是過來看熱鬧的,關於詩詞文章才應該是主流。但是卻沒有料到,這個時候仿佛從天際飄過來的琴聲,讓所有的一切都黯然失‘色’。

“梁、梁祝……”

人們喃喃地說道,情緒複雜難言。

原本的悲劇被琴聲勾勒、渲染,變得有些難以承受。

嚴知禮緩緩的閉上眼睛,身子再次朝後方的椅背靠過去……

沒有想到的結局。這樣的琴音,即便以他的見識,也第一次聽到。但是心思還不曾活絡開的時候,那邊琴音又一次響起來。

淚水掛在許安綺的臉上,當琴聲響起來的時候,以為是幻聽了。

這一次是柔美的旋律,帶著幾分濃鬱的華彩一般,輕盈飄逸地似乎在襯托著一些東西。

“化蝶……”

身邊已經有人喃喃地喊了出來,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意識到了。

“是化蝶啊……”

琴音漸漸轉高,仿佛滌盡人世間的鉛華,隻剩下最純徹的情感。梁山伯與祝英台從墳墓中化為一對蝴蝶,在‘花’間歡娛自由飛舞……

永不分離。

數百人齊聚的場合,陡然間失聲帶來的寧靜,這樣的情景有些壯觀,很難用三兩句言語來表達。所有人情緒久久無法從那抹哀婉中‘抽’離,心情似乎伴著蝶飛舞到天空之中。

最後一個音節落下來,書生陡然抬起雙手,眼神微閉……仿佛沉浸在自己所營造的意境之中。其實,在最開始的某些生疏之後,居然彈到這般程度,他自己有些意外。

“梁祝……”

先前已經遠遠地聽到有人說出了這首曲子的名字了,白素貞此時又低聲地重複了一句,隨後撿起身邊一顆圓潤的鵝卵石,輕輕地丟進水裏。

不知道是誰彈的。

許安錦並沒有如同許安綺那般流淚,但是經曆了一次挫敗的婚姻,而她自己也曾很多次如同祝英台那般做書生打扮‘混’跡在一些場合,對於某些情緒,就有著更加深刻的感受。

餘音繞聊,她緩緩地坐下來,心中憂愁著、感動著……喜悅著。

這個……是他彈的。

……

嚴知禮回過神來,這個時候按照慣常的程序,應該要做點評了。對於琴藝,他本身是了解的,原本的想法裏,許宣即便彈了琴,即便再好,他多少也能找出一些不足。隨後可以將這些不足放到最大,算是給對方一個打擊。但是這個時候所麵臨的是一首大氣婉約,又帶著某種不屬於眼下時代風格的曲子,造成了所有人集體的失神。

一些否定的話,根本無法說出來。

他眼神複雜地朝許宣望過去,那邊書生看著他笑了笑,隨後微微抬起雙手。

瞳孔陡然凝了凝……

那邊琴聲又一次如‘潮’水一般過來了,如同某種挑釁一般。

“漁歌唱晚……”

《梁祝》帶來的震撼還保留在心間,隨後的琴聲又一次將人們拉入某個同現實疏離的場景裏。

夕陽映照、萬頃碧‘波’,一艘漁舟破開粼粼的‘波’光,悠然前行。漁船隨‘波’漸遠,沿途所有的美麗景象……

琴聲在耳畔輕響,畫麵一幕幕地從身前掠過。

漁舟唱晚。

響窮彭蠡之濱。

白素貞在琴音裏站起身,隨後朝著‘玉’屏樓的方向,慢慢走過去。她要去見見到底是誰,彈奏出這樣的曲子。

就這樣,萬曆三年二月十日的夜晚,整個岩鎮都為之失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