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7章 春暖花開日(六)

即便不諳詩詞如許安綺這般,也能夠自詞句之間讀出幾許超凡脫俗的韻味來。何況在場的其他人,大都對於詩詞之道有過浸‘淫’的,心中的震撼程度就更甚一些了。

就算在曆史上,一首詩詞做出來,壓住全場氣氛的場麵也不多見。何況眼下人多的場合,觀念和評判的標準因人而異,要想做到這一點,難度就更大。

但畢竟是做到了。

壓抑之後的氣氛轟然炸開,讀書人們的議論不斷響起來,對於這首詞從意境、遣詞、造句、合律等方麵進行了深入的品評。除了偶爾有人說上幾句靡靡之音之外,其餘大都是正麵的評價。即便那些否定的說法,大致也都是酸溜溜的語氣,很快就湮沒在一邊倒的好評之中。

文人相輕,無論哪朝哪代,都是習見的現象。一首詩詞做出來,若是好上一點的,那麽也許還會有人不忿。但眼下這“人生若隻如初見”,分明已經超出一般格局很大一截……

這樣離譜的差距,即便不忿的情緒,都很難再有了。

人群的視線落在黃於升的臉上,帶著繼續‘豔’羨或是嫉妒的意味,讓他臉上多了幾分火辣辣的感覺。其實是後悔了的。特別是他爹在貴賓席上投來讚賞欣慰的目光之後,情緒就越發糾結。

被害死了……

不過詞作即便再好,以至於讓人失聲或是驚歎,但眼下的比試還是要繼續進行下去。嚴知禮對詞作又進行了一番點評,之後看著黃於升笑笑:“兒‘女’之情在你這裏寫來,居然能到這種程度。”這般之後,落下一句評價。

“癡情種子……”

在這個年代,男歡‘女’愛雖然不至於有多罪過,但是一般不會作為有誌者的標簽。大丈夫更多的理想應該是成就事業之類的。但不管什麽事情,隻要做到巔峰的程度,也一樣會得人讚揚。

眼下的情況便是了。

一首《木蘭詞》震懾住了全場,過了很久之後,氣氛才稍稍緩和一些。但也隻是緩和了一些而已,隨後對篩選出來的其餘書生的作品進行品評的時候,就有些草草的感覺。

其實這些作品裏,也有不錯的詩作,但是同先前的《木蘭詞》相比較而言,差距很明顯。這般落差之下,才導致的某些草率的局麵,讓一些原本因為寫出了滿意的作品,頗有些信心以及期待感的作者,心緒有些複雜。

第一輪的比試很快完結,按照原本既定的流程,隨後第二輪的比試就圍繞著這些被篩選出來的書生進行。隻是,事情卻在這一刻發生了些變化。眼下還沒有人知道,這種變化隨後會帶來什麽。也沒有人知道,今夜的“文魁****”類似高‘潮’的一首《木蘭詞》,其實隻是堪堪起了序幕的作用。

而真正有些意義的東西,其實還在後頭……

但那總歸是隨後才有的事情,眼下都被壓在朦朧的燈火之中,其實在原本的準備裏,它或許不應該出現的。

變化的開端,由嚴知禮發起。

此時此刻,他稍稍翻動手中的紙頁,“嘩啦啦”的聲響伴著燈火打在他的臉上。隨後皺了皺眉頭:“怎麽不曾見到許宣的作品?”

熟悉的名字,讓正在走神的許安綺二人微微回過神來。下意識地朝許宣看過去,那邊燈火之下,書生臉上的笑容稍稍顯得有些古怪。

隻見他偏頭看了一眼不遠處的一盞燈火,隨後將視線收回來。

有些事情,終究還是躲不過去。雖然已經知道是於家對於他的某種反擊,但是具體到哪種程度也還不曾有直觀的感受,因此接著“文魁****”的機會,想來做一番了解。這樣的目的,其實在嚴知禮先前朝他投來目光之時,就已經達成了。

他感受到嚴知禮的敵意,心中也知道,這個時候絕不適合做出過‘激’的舉動。因此將那首詞放出來給黃於升,也是短暫的權衡之後做出應急舉動。

那首《木蘭詞》在後世一度流傳得很廣,這其中雖然有著炒作的原因,但詞本身確實也算得上千古佳作,是有流傳的理由的。因此這個時候對於它所能造成的影響,許宣心中已經做了比較充足的估計,而隨後的場麵裏也印證了他的想法。

所有人都被震住了。

但是他還是低估了嚴知禮心中敵意的程度。即便被一首好詞拉住了心神,但對方也依舊不曾忘記掉他在現場的事實。一些針對他而來的舉動,隨手就做出來了。

嘖,還裝做不知道的樣子……

“許宣?”疑‘惑’的語氣再一次從嚴知禮口中傳來,這一次,目光已經穩穩的落在許宣的身上。

“學生在此。”

他聲音輕輕的回應了一句,感覺便如同前世會場裏的點名一般,對方喊出了他的名字——“許宣。”“到。”

簡單的問答之後,他就以一種從容不迫的姿態進入到眾人的視線裏。先前很多人的目光落在黃於升的身上,倒是對他的存在有些忽視了。這時候,再一次看過來,都隱隱地怔了怔。

他?

許宣不卑不亢的姿態讓嚴知禮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頭,隨後反應過來,笑著問道:“你的詩詞呢?”

許宣看了他一眼,隨後偏了偏頭:“不曾寫。”

“哦?”嚴知禮同身邊的謝榛對視一眼,隨後目光朝他望過去,顯得有些疑‘惑’:“今日的場合,莫非不知是比試麽?還是先前不曾‘交’代清楚?”

“倒不是因為這些。今日的比試很隆重,算得上難得的盛況了。”許宣搖了搖頭,如同曾經很多次一般,即便眼前說話人的身份有些高,但他也並沒有多麽惶恐的情緒,依舊從容淡定:“隻是,寫詩這種事,平常沒有什麽經驗,因此覺得倒不好獻醜。”

黃於升聞言,古怪地回頭看了他一眼。

嚴知禮的眼神陡然眯了眯,隨後習慣‘性’地笑笑:“你先前寫過一些東西,本官是知道的。那篇茂秦公讚不絕口的文章,也曾拜讀。眼下你這樣的說法,是不是有些敷衍了?”

許宣衝他拱了拱手,沒有再說話。

對話就這樣陷入到某個僵局之中,嚴知禮在貴賓席上的一些話,被許宣以一種沉默的姿態頂了回來。

失禮的舉動,讓很多人心頭都微微一跳。

過得半晌,嚴知禮才笑了笑:“年輕人有些脾氣是可以理解的……隻是本官倒是不知道你這樣的情緒從何而來。莫非是看不起本官,以及在座的諸位麽?”他說到這裏,聲音已經帶著幾分意味深長:“本官其實很有些疑‘惑’,不知道你是否能解答?”聲音說到這裏,稍稍頓了頓,才接著響起來。

“嗬,據說你從不出席文會、詩會的場合,除了那些為人所知道的東西之外,似乎並沒有其他的了。隻是,你先前作的詩詞文章……”

“如紀,你這是何意?”一旁的謝榛皺了皺眉頭。

嚴知禮的話語中,明顯間雜了幾分懷疑的意味。但是先前許宣在桃李園所寫的文章,確實是出自他自己之手的。雖然說那篇“論帝王之心和帝王之政”的題目事先或許不難猜到,但是若說是找人代筆的……那自然也不可能。

怎麽能代筆到那種程度?

這樣之後,嚴知禮的質疑,那麽就是在打他幾人的臉了。

事態有些嚴重,眼下嚴知禮的身份是知縣,又是在這樣正式的場合對許宣提出質疑,無論真相是怎樣,那麽都算是撕破臉了。眾人看看許宣,複又看看嚴知禮,對於二人之間巨大的身份落差,有些不理解其間的火‘藥’味從何而來。

無論是在錢家寫的詞,還是桃李園中的文章,其實都過去很久了。若不是刻意打探的話,也很難知道。

但若是刻意留心……

眾人望著許宣有些疑‘惑’,看來嚴大人對他還是很重視的,隻是為何什麽都不寫?

“大人……還真是關心晚輩。”許宣拱拱手,淡淡地說了句。

“本官其實很疑‘惑’,一個將‘精’力‘花’在經商之上的年輕人,平日裏大抵也不會讀書,到底是如何寫出那些東西的?以你的年紀,若說生而知之……”嚴知禮說著“嗬”地搖頭笑了笑。

算是在進行著某種否定。

許安綺怔怔地看了許宣一眼,表情上‘露’出幾許擔憂來。雖然不知道許宣為何以這樣的姿態麵對嚴知禮,而身為知縣的嚴知禮似乎也沒有多麽寬容大量,二人就這樣對立起來。

還是在這樣的場合……

許宣的麻煩從來沒有斷過,大的小的都有,但是這一次的局麵,似乎前雖未有的嚴峻。她心中想著這些,隨後朝身邊的許安錦看了看,那邊也是擔憂的目光。

程子善的眼神有些複雜,雖然知道惹麻煩對許宣而言是一件很常見的事情,但是這樣一個時刻,見到他的舉動,依舊有些有些無言。嘴巴張了張,隨後低頭看看身前空白的紙頁,所有的情緒化作一聲感慨。

“嗬。”

那邊,許宣已經開口說話了。這個時候,他很嚴肅的長揖一禮,隨後抬起頭來,衝著嚴知禮笑了笑:“這般說來,大人是在質疑學生抄襲了?”聲音說到這裏,稍稍頓了頓,隨後並沒有等嚴知禮開口說話,接著回應道:“既然大人已經這般認為了,學生也沒什麽好說的。”

這樣的態度是所有人都不曾預料到的。按照常理而言,既然被懷疑了,多少會進行一番自我開解才是。何況事情並不算小了,他的那篇文章,曾經一度引起人們的重視。眼下懷疑他的又是知縣大人,怎麽能什麽都不做呢?

仿佛承認了?

肯定不是的。

他的語氣坦然,似乎聽來更像是對嚴知禮的某種指責——你說我抄襲了,你的身份是知縣,你說什麽就是什麽了……至於辯解,那太多餘了些。

簡單的一句話,將人們心中的想法朝這個方向推過去。

嚴知禮從席位上慢慢站起來,目光變得有些冷峻。原本新官上任,無非是想著做幾項舉動,給自己添些影響力,“文魁****”算是其中的一項。至於許宣,是不曾放在心上的。不過今日在現場見到他,心中想著自己來這邊的目的,因此有些舉動也就隨手做了出來。

不曾料到,隨後那邊書生看似從容的幾句話中,隱藏的反擊居然這般‘激’烈。軟綿綿的話語,卻讓他陷入了某種被動之中。

讀書人最重視的自然是名節,若是被冤枉了,那就是大事。這般想想,自己的舉動似乎有些輕率了……

“嗬,倒是本官失言了。”嚴知禮笑了笑,臉上‘露’出一抹歉然。

許宣眼神凝了凝,心中對嚴知禮的評價又提升了一些,拿得起放的下,這種人……不好對付。

“不過,今日既然過來了……你又是讀書人,隨後就要童試了。”嚴知禮在“童試”二字上稍稍停了停,隨後說道:“還是做點什麽吧。”

許宣看了他一眼,隨後笑道:“那好。”話音落下,提筆便要寫詩。

“且慢。”那邊嚴知禮聲音傳過來,許宣將疑‘惑’地眼神望過去的時候他才笑著說道:“俗話說琴棋書畫詩酒‘花’……君子之道,件件不離的便是著幾樣。至於你詩才真假且不說他,不知道其他幾樣,又如何呢?”說完之後,坐下來,朝後方的椅背靠過去。

場間氣氛沉默,看來眼下知縣大人並沒有放過去,看似平靜的語氣裏,有些針對的舉動就直接壓了過去。

許安綺麵‘色’上的擔憂有甚了幾分,伸手在許安錦的手腕出用力捏緊。模樣比許宣還要緊張。

“不知大人想要學生做些什麽?”

“琴藝,不知意下如何?”

……

場間響起了竊竊‘私’語的聲音,隨說琴棋書畫、琴棋書畫……但在很多讀書人這裏,很多時候也隻是一個說法。書法之道因為每日都要用到,因此或許還能有些心得。但是其他幾樣,若是沒有天賦以及必要的條件,甚至接觸不到。就比如琴藝,貧寒之家的讀書人,大抵是不會去練習的。這樣之後,眾人望著許宣的神‘色’裏,都有些同情。何苦得罪縣尊大人呢……

自討苦吃。

但是許宣隻是笑笑,隨後輕輕地點頭。

“好。”

……

‘春’日的夜空裏有著明朗的月光,白素貞肩上斜斜的背著‘藥’箱,打水邊走過。最近這些日子,在忙著種牛痘的事情。需要了解情況,聽聞哪裏有人得了牛痘,就會趕過去看看。因此,每日都是擦著夜‘色’回來的。

‘玉’屏樓那邊熱鬧的場麵遠遠的看在她眼裏,不過她是個務實之人,對於詩詞之道並沒有特別的喜好。因此駐足在河邊看了看,隨後就沿著水邊走過去。這邊的角落有些僻靜,熱鬧仿佛被隔開了一般,水麵上‘蕩’漾著一些粼粼的光,遊魚一般地打在她的身上。

“當、當、當……”

琴聲突兀的響起來,帶著幾許遊戲的意味,不過輕鬆明快的意味也很明顯。她稍稍聽了聽,斷斷續續的琴聲,並不太連貫,調子也是很古怪的那種……隨後又是“當、當、當”,於是便知道應該是有人正在進行著調音的舉動。

先前那調子顯然不是正式的彈奏,不過,還蠻好聽的……

心中想著這些,她繼續朝前走著。

幾乎與此同時,在‘玉’屏樓的令一麵,長‘腿’少‘女’正在人群中走動著。她的身量太高了些,眼下鶴立‘雞’群,以至於走過去的時候,身邊的人們會不住的拿眼打量她。

若是放在從前,大概會很害羞吧……感受到眾人的目光,她心中這般想著,隨後嘴角‘露’出一抹好看的笑容。

眼下倒是不怕了。

此番回家待了一些時日,終於是將一些事情解決好。畢竟跟在他身邊做了事情,原本對於她而言是極為難纏的牛二,看起來也很一般了。自己隻是做出一些姿態,說了些根本沒有可能的狠話,那邊居然被自己駭住了。娘說自己長了本事,看樣子,應該是了。不過家中待得有些無聊,今日趕回來,雖然有些晚了,但希望有些場景還是不要錯過才好。

酉時末尾的時候,叫柳兒的少‘女’伸手撥了撥額前的劉海,臉上‘露’出會心的笑意。

喧鬧的人群突然安靜下來,她稍稍疑‘惑’的停在人群中。下一刻,不遠處的‘玉’屏樓之中,突然傳來悠揚的曲子……

雖然自己聽過的曲子也不多,但這一首,肯定是不曾聽過的。調子很怪,在很多地方多了轉折,因此變得極盡婉轉。

稍稍聽了片刻,就再也走不動路了。琴音如同流水一般壓過來,心緒被死死地繚繞住。雖然對於樂曲沒有多少清晰的概念,但是這個同曾經聽到的相比,明顯少了奢華的氣息,質樸的調子裏帶著溫潤,帶著哀傷,似乎那就是她心中一直在思考著的某種情緒。

遠山、近水、月‘色’……

“咚……”

心中仿佛被猛得彈了一下,跨出的步子陡然間頓住。白素貞優雅的身姿,在月‘色’下的水畔將腳步慢慢地收回來。那邊琴音方響起來,但是轉瞬就低沉了下去。

剛才在走神……她心頭正要泛起一次失落。但是下一刻,更多的樂符仿佛從空氣中彌漫過來一般。

琴聲淺淺的,起初似乎有些生疏,帶著幾許沉思或者‘摸’索的意味——這些都是能聽出來的——但是那種悠揚和婉轉卻並沒有受到絲毫的影響,反而因為彈琴之人的舉動,變得有些真實。更讓人疑‘惑’的是其間某種回憶的情緒,似乎在思考什麽……但下一刻,待到一些東西被喚起來之後,就如同流水一樣……

透明得純淨無暇。

怎麽可能會有這樣的調子?古怪到了幾點,卻似乎仿佛本來就應該這個樣子的。

一種情感,一種力量……旋律之類的,似乎自天際飄零過來,狠狠地抓住她的心房。

月光一下子照在她的身上。

突然很想知道,那首曲子,到底叫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