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9章 橫江(二)

冬天的夜晚很漫長,若是夜裏下了雨之後,天亮得便會更晚一些。時候已經到了除夕,這一天對於所有人都有著特殊的意義——一年的辛勞到得這一天,算是總結的時候,下一年的一切似乎也同這一天好壞密切相關。

因此要用一種最好的姿態來麵對。家家戶戶的廚房裏,忙碌幾乎同熹微的晨光一道開始。生活的改善,從每一年較往年針對過節的準備情況,就能夠大抵判斷出來。說十拿九穩或許未必,但終究也是民生的一個側麵。

白日裏忙碌著貼‘春’聯、貼窗‘花’,類似的活動這個時代比之後世其實還要熱鬧不少。下午一般會有盛大的祭祖,徽州大姓豪族實在不少,因此隆重的祭祖活動裏,也帶上了幾分相互比拚的煙火氣息——所謂光宗耀祖,終究是要落在實處的。

說到除夕,自然不能不提大年夜。豐盛的年菜擺滿一桌,闔家團聚,圍坐桌旁。菜肴桌上有大菜、冷盆、熱炒、點心,名堂倒是不少。後世南、北各地餃子、餛飩、長麵、元宵等,不同的場合各有不同習俗,這些東西其實在眼下的時代也是有的。北方人過年習慣吃餃子,講究的新舊‘交’替“更歲‘交’子”,又因為白麵餃子形狀像銀元寶,一盆盆端上桌更是預示著“新年大發財,元寶滾進來”。

南方雖然沒有這樣的習俗,但是徽州一代,做生意的人常常圖通過這樣的方式希冀著來年生意更加紅火一些。一般人家年夜飯在酉時就開始了,一日之中,歡愉的氣氛在此時到達頂點,過程或許要持續到戌時末。而在豪‘門’大族那裏,鬧到亥時也是尋常之事。

……

夜雨在第一縷光線落在岩鎮的城牆之時,就已經停住了。隨後一些葉尖匯聚的水滴,一滴滴地落在地麵上,仿佛時間的流逝。除夕也常常是讓人感歎的日子。尤其是老人們,在感受到喜慶氣氛同時,也大抵會叨念上幾句——又一年過去——背後的含義,興許也是對於大去之期的各種想法了。但無論如何,一年終究又過去了。萬曆二年,到得這一天之後,就會徹底成為紙頁間的一個記號,或者作為人們心頭的某些回憶存在。

臨水的宅院在雨後的晨光裏顯得大氣而婉約。風吹過來,竹葉“沙沙”地響著,將水滴拋落下來,倒像是又下了一陣雨似的。鳥雀在院牆的頂上蹦蹦跳跳,先前下雨之時不知道躲在何處,這個時候看來,似乎興致勃勃的樣子。

一些柳樹,已經泛出了新芽,先前卻是不曾注意到。

李家、鄧家的下人整個晚上都在忙活,將宅子裏一些重要的東西卸下來裝箱,這些東西大多都是從杭州帶來的,不能丟在這裏。一些來岩鎮之後置辦的物件,諸如桌椅之類的,就不去管了。易碎品比如茶壺、酒盞雖然輕便,但因為是易碎品,因此也不準備帶走。

下人們‘精’神顯得很委頓,早膳是做了的,隻是因為睡眠不足的緣故,也都沒有多少胃口。晨光裏,終究是到了離開的時候了,他們也不得不打起‘精’神,將最後的一些東西裝箱。隨後馬車會將這些東西運到碼頭之上,那裏已經有雇好的船隻。

整個宅院籠罩在沉悶的氣氛裏,眾人的心情似乎都不怎麽好。

李賢將‘門’關上,這種事情原本大概也不需要他親自來做,但是這個時候不知道出於什麽原因,他既然執意要求,其他人自然也沒有同他爭搶的道理。庭院裏的盆景、樹木、屋舍慢慢地消失在越來越窄的‘門’縫之中,嶄新的銅鎖“哢嚓”地響了一下,隨後便將大氣的‘門’庭牢牢地鎖住了,同時被鎖進去的也有一段經曆。

鎖好‘門’之後,李賢伸手搖了搖銅鎖,確認鎖好了,這般之後,他站在‘門’庭之下稍稍沉默了片刻。

不知道什麽時候再回來……

其他人已經等在石階之下的道路上,鄧宣明‘揉’了‘揉’幹澀的眼睛,雨後的早晨天氣‘陰’‘陰’的,濕潤的空氣裏,傳來一絲若有若無的焦味。他抬頭看了一眼在視線裏如同水墨點染的青磚、黛瓦、白牆,記初來岩鎮的時候,似乎是一個‘豔’陽天。

張姓的管事走上前,在李賢的肩頭拍了拍,李賢點點頭,隨後便下了石階。車夫將皮鞭狠狠的一甩,軲轆聲朝水邊的方向去了。

路程不算遠,即便閑散地行走,約莫也隻是盞茶的功夫。一路上都沒有人說話,其實即便想說,待遠遠的見到河麵上的沉船,心情還是被莫名的力道牽扯著,朝下狠狠的拉了拉。

‘胸’口堵堵的,每個人都是這樣。

“直娘賊……”鄧宣明的情緒顯得很‘激’動,昨夜船燒著之後,他便第一時間趕到水邊罵娘,但是於事無補。眼下他的眉眼間憤怒或是擔憂,總之情緒複雜得很。後半夜,已經差了水‘性’好的下人下到河裏,將依舊幸存的物品救了上來。經曆了那般大火,又在水中泡上一陣,幸存的也隻是一些金銀和瓷器之類的物品。

“隻要回到杭州……”鄧宣明回頭望了一眼身後,高低錯落的房屋,在視線裏勾勒出一幅水墨圖景,隨後聲音低低地重複了一句:“隻要回了杭州……哼。”

河麵上駛來幾艘小船,鄧宣明目光落在上麵,隨後愣了愣。

“這種東西……如何能坐人?”

眼下已經是除夕,很多的船家早已歇工了,最後不得不以高出尋常三倍的價錢,才勉強請來幾艘規模不大的小舟,將李賢一行裝下去。所謂的船,其實大抵都是漁舟,這個時候所能找到的,也隻有這些了。李賢走進船艙,明顯的異味讓他皺了皺眉頭。

“少爺,臨時找船不太容易……眼下也隻好先將就一下,隨後到了漁梁那邊再換便是了。”

李賢隻是點點頭,並沒有多說什麽,隨後在舟中找了空閑的地方盤膝做了下來。鄧宣明在外麵扯著嗓子罵,他也隻是麵無表情地聽著。

“狗日的……”鄧宣明的聲音從艙口傳過來:“李賢,你不是有關係在麽?找劉守義,總歸能‘弄’幾艘體麵的船罷?”他說著伸出手指,在甲板上拈了拈,隨後望著指尖不知道是那條魚留下來的鱗片,聲音發苦地抱怨了一句:“這種東西,算什麽?”

李賢看了他一眼,隨後搖了搖頭。劉守義……原本李賢所想著的,便是以自己的身份,在岩鎮做了什麽事之後,那邊不敢動他。但飛鴿傳書的事情之後,其實已經不好再見麵。

一通抱怨之後,終究要麵對現實。漁舟的船艙比較低,鄧宣明躬著身子進到船艙之中,在李賢身邊坐下。

“一輩子,都沒有吃這種苦……”

漁家倒是比較高興,平日裏靠打漁維持生計,所得收入很有限的。今日隻是送人去漁梁那邊,卻是按照運貨的大船標準,並且往上翻了三倍的價格。至於那些大戶下人口中的喝罵和抱怨,就當聽不見好了。當然,某些時候,心中多少也會腹誹兩句。

有錢,有錢幹嘛跑來做漁船?很了不起麽?嘖……

船身突然一晃,竹竿撐在水底的鵝卵石上的聲音傳過來。

“船開了……”李賢口中低低地說了一句,隨後視線朝船艙之外望去。漁舟的頂成弧形,微微框出了一個圓弧型的輪廓。這時候後船慢慢朝河心駛過去,入眼的便是岩鎮鱗次櫛比的建築。其間還點綴著樹木,遠處的山巒勾出一個淺淡的輪廓。

下了雨之後,有煙霧從山中繚過來,這個城市就仿佛落在畫布上一般。不斷有炊煙飄起來,有人從水邊走過,於是畫就動起來了。漁舟不斷向前,入眼的畫麵不斷拉扯過去,待到某一刻,視線裏出現了一棟漆黑的屋舍,整幅畫原本的和諧就陡然間破壞掉。

“嘿……”鄧宣明拍了拍手,口中這般笑了一下。

原本的樓,如今隻剩下一個大致的框架,有些地方也坍塌了。遠遠地看過去,有幾分慘然、寥落的感覺。李賢深深地看了幾眼,隨後收回視線。

對於岩鎮的這些日子,這個時候,在心中終究需要一個評價。

但眼下坐在漁舟之中,嗅著令人‘欲’嘔的腥味,到底是什麽心情,其實也說不清了……

燒了一棟樓,這個事情若是用來評判勝敗,無論如何都顯得有些滑稽。就仿佛孩子間過家家,鬧了矛盾之後,拆了對方的玩具發泄一番罷了——二者並無本質上的不同。而且,許宣有錢,隨後再造一棟樓,也不見得是多麽難的事情。

當然,也不算一點意義都沒有……自己原本的目的,也隻是讓他不那麽安生的過年罷了。徽州府這邊,暫時就這樣的,事情不會結束的,隨後的賬就放到隨後再慢慢算。

君子的報仇,可以用十年來做。

李賢心中想著十年之後,自己所能到得的高度。

這一次的事情,就當做一個小小的教訓,自己……不要忘記就是了。那個時候,再來報仇……

嗬,易如反掌。

當然,那個時候,那個叫許宣的家夥,可能已經將生意做得很大了。但是,那是好事情,到時候可以將他從最巔峰的情況下打落下來。生意做得越大,那就會摔得越慘……

自己和他畢竟不是一個世界的人,這……便是差距!

……

眼下眾人乘坐的雖然是漁舟,但是尊卑還是要分的。因此,供下人使用的兩條漁舟稍稍落在後麵。幾條船劃過河麵,空曠的水麵之上,‘蕩’漾起幾條柔和的曲線。

……

“妹妹你坐船頭,哥哥我岸上走……”

江麵上突然傳來一陣古怪的歌聲,調子古怪就先不說了,關鍵是所唱的內容……

“恩恩愛愛,纖繩‘蕩’悠悠……”

“漢文,有辱斯文的……”

不知道是哪家的漁舟上,居然唱出這樣‘淫’詞‘豔’曲,聽起來有些粗俗不堪。李賢有些失笑地搖了搖頭。眼下,即使那邊唱歌的那邊,似乎也已經有人表達了不同的意見了。李賢的笑聲持續了不多時,突然意識到什麽,身子猛地一僵。身邊鄧宣明,雙眼也已經睜大了。

那個有辱斯文的人……是誰?

這樣的想法才起來,漁舟突然受了巨大的衝撞,猛地搖晃了一下。張姓的管事在甲板上沉沉地喝了一聲,整個漁舟在水麵之上橫移一了一段明顯的距離。

船家在這樣的局麵裏顯得有些驚慌失措。漁舟行到河心的時候,他已經注意到有一艘船橫江過來,原本也沒有在意,在聽到那古怪歌聲的時候,甚至還覺得有幾分好笑,跟著“嗬嗬”的一番。待到隨後,那舟離得近了,才意識到問題。橫江而來的也是一艘漁船,到了近前了,卻根本沒有減速的意思……

好在同船那位老者眼疾手快地抓過竹竿,狠狠地在水中急急地點了幾下,才勉強保持住了平衡。即便如此,船家腳下不穩,依舊狠狠地摔在甲板之上。冬日裏的穿的衣服比較後,但有些疼痛仍然很明顯。

“狗日的……”船家口中罵罵咧咧地站了起來,正要衝對麵的來船吼罵幾句,卻發現氣氛有些不對頭了。

……

“是個高手……”方元夫在甲板上,望著不遠處漁舟上立著的管事模樣的老者,口中說了一句。

先前劇烈的衝撞是蓄勢很久了,直直地紮了過去,但是那邊在倉促之間就做出了應對。

兩舟相撞,自己這邊其實也沒有輕鬆多少。許宣搖了搖有些暈眩的腦袋,片刻之後才恢複了清明。聽到方元夫的話之後,他伸手遮在額前,朝那邊望了望,隨後“嘖”了一聲:“我就說麽,敢從杭州跑過來撒野,身邊肯定有人護持的。不過不打緊了……”他說著,燧發槍在他的手中劃過一個漂亮的弧度,這個時候船身被水‘浪’拍著有些搖晃,因此原本華麗的動作也隻是完成了一半,隨後手忙腳‘亂’的一陣,才不至於讓那把燧發槍掉在水中。

“來者何人!”

對麵的地方,張姓管事高聲喝問了一句。

許宣看了看撐船的方元夫,說道:“他問你是何人。”

方元夫搖搖頭:“他問的應該是你才對。”

許宣於是將目光投向一旁的眾人,牛峰認真地衝許宣點點頭:“嗯,是你。”

李賢從船艙內出來,衝張姓老者擺擺手,隨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目光朝不遠處的漁舟望過去,那邊許宣也將目光投過來。

雖然你來我往的鬥了幾次,但嚴格說起來,這還是二人第一次會麵。舟船隨著河水搖搖‘蕩’‘蕩’地朝東邊流過去,身後的兩艘漁船也追了下來,一眾李家、鄧家的下人家丁們如臨大敵的模樣。

李賢的目光起初有些惘然,昨夜的兩場大火,已經代表了很多的東西。有些事情,在他的想法裏,也算告一段落了,即便還有‘交’鋒,那也是以後的事情。但是不曾料到,眼下那叫許宣的書生,就這般尋過來了,還是以這樣的方式……

許宣似笑非笑地望著李賢,也不說話。

“許宣,嘿,見到你了……你真是有膽子,嘿,很好……”

鄧宣明在甲板上,抓起一塊漁家用來壓住漁網的石頭,就朝許宣狠狠地砸過去。匆忙之間,並沒有準頭可言,那石頭在空中劃了一個弧度,落在許宣身前的水麵上,“咚”濺起一朵‘浪’‘花’。

許宣目光衝石頭入水地地方看了看,隨後抬起頭,淡淡地說了一句:“我就是來了。”

“是你毀了我的船。”這句話,帶著幾分恨意,鄧宣明幾乎一字一頓地從牙縫之間擠出來一般。

許宣聞言,先是認真地看了他一眼,隨後聳聳肩:“慎虛兄,沒錯,就是我。”依舊是淡淡的語氣,這樣之後,鄧宣明突然覺得自己找不到話說了。當然,放一些狠話還是可以的,這都是平素做慣的事情,類似“有種你等著”之類之類的。正準備開口,李賢在他身邊一把將他拉著,隨後衝著對麵許宣等人笑了笑:“許公子麽……真是巧了,你這是要去何處?”

“想必你就是李賢了……”許宣輕輕拍了拍手,隨後說道:“見到你真好……那麽認識一下,在下許宣。”他說著下意識地衝李賢伸出右手,這樣之後,才意識到二人眼下跟著比較寬闊的水麵,而眼下大明朝也沒有見麵握手的禮節,於是有些無趣地收了回來。

有板有眼的自我介紹,仿佛二人真的才認識一般。

“哦,找在下何事?”李賢挑了挑眉頭,聲音不慌不忙,但是心情其實有些緊張。眼下雖然自己這邊人數占了優勢,但是畢竟是在水麵之上,有些事情若是發生,結果其實難以保證。而且……對麵這個叫許宣的書生,可是親手殺過人的。

“自然……是來報仇的。”許宣平靜的說出這句話之後,衝李賢‘露’出了一個標準的笑容。與此同時,右手猛然抬起,黑‘洞’‘洞’的槍口筆直地朝對麵指過去。

“嘭、嘭、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