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難念的經
佘叔叔,佘掌櫃,嗬,話語稱呼的變化其實也折射出少女這時候內心的某種情緒,在有些事情上,她已經做出決斷了。
更多人的心思還停留在許安綺方才的話上——堡壘是從內部被攻破的。話本身從理解上並並沒有難度可言,僅僅照著字麵去解釋便也可以把握住大致的意思。隻是隨後咀嚼了一番便又覺得這大白話般的說法裏頭,未必就沒有幾分精妙的意味。
事實便是如此。程家勢大是不錯,在做出將許墨擠出徽州墨業的決定之後,便有一係列雷霆手段隨之跟進。這些時日,無論是從官府層麵對許家居高臨下地施壓,還是在生意場上通過正常的手段進行傾軋擠兌,又或者在暗中進行一些諸如封鎖原料渠道之類的不正當操作……等等等等,一係列組合拳打得風生水起。
幾個月的時間跨度,也不算短了。但是許家除卻開始時因為毫無防備,一腳陷進去之後的被動和左右支黜之外——其實也多是在前麵的一個多月波動比較劇烈——隨後很多因為措手不及而導致的亂局得到穩定之後,雖說掙紮也還有,但一時間也都沒有像外界預期地那般很快壞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從中其實也可以看出,許家的大多數掌櫃們對自己的東家大抵還是支持的,也盡了力。這樣的局麵,若是就這般持續下去,入冬之前也肯定是不會有結果。
在程家看來,前期的各項布置都已經持續起作用了,等到入冬時候,徽州各大墨商上繳墨貢開始,便到了扳倒許家的最完美時機,到時操作上隻要稍微用點心思,有些事就是十拿九穩的。隻是,程家卻不願意去等。原因說起來也不複雜的,照著目前的局麵,即便什麽也不做,官府的影響力畢竟擺在那裏,到時候許家是必敗的局麵。隻是同樣因為官府正式插了手,這般下來難免會被分去一大塊肉,這些避不開。更為關鍵的是,如今的徽州知府才新官上任,程家在官府裏的路子雖說不少,但是,因為時間倉促,對新來知府的喜好也還沒有摸透,至於影響新任知府的決斷,那更是沒有可能的。
正是基於這番判斷,若真要將事情拖到後來,程家自己對事情操縱的自由度就難免會被削弱。到時候獲利減少的情況,雖說也不是不可以接受,但是畢竟花了很大氣力做了布置,若能在之前把事情定下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損失,那自然最好。
至於要怎樣操作,要細究起來,也無非瓦解和分化。商道上的事情,三百六十行,無論是哪行哪業,隻要做到一定高度,手下必然會聚集很多的人才。這些人中有對東家忠心耿耿的,這便不去提了。倒是另外一些人,內裏總還是有自己的小算盤。特別是在商場的摸爬滾打中,取得的成就越大,食髓乃知味,野心也隨即膨脹的愈發厲害。這樣的人,往往是最好的切入點——在高端的人才方麵大致是這般的。
當然,要說入手之處也不僅僅隻有這個,其他的,比如有些人在許家多年,建樹卻不多,隨著時間的推移這部分人便注定了某種被邊緣化的命運。於是心中大抵都會有幾分不甘,積了怨氣之後,便也成為分化的極好對象。
因此,當外部的壓力所產生的效果到了瓶頸的情況下,程家轉而選擇從內裏進行破壞,內憂外患之下,許家的商業大廈傾覆起來便會更迅速上幾分。
……
其實很多時候,很多事,若是先指出來方向,隨後才刻意地去做些思考,隻要不曾笨到飛天遁地,橫豎都可以清楚。此時此刻對在座的很多人來說,事情揭開到這種程度,心下無論有著怎樣的目的,都還是有些不好受的。尤其是在一些上年紀的老人那裏,因為感慨,想得便多一些——多年的風雨兼程,一幕幕、一重重,這時候都有幾分抑製不住了——零碎的記憶被內外的壓力擠壓到了極致,記憶的閘門似乎隨時就要洞開,化作滾滾洪流將他們的思緒湮沒掉。不過,到底都久經風浪了,到得最後也隻是臉色猛烈地變化一番,勉強平複下來。隻是,麵色陰沉得簡直如同要滴出水來了。
場間眾人的心態還在佘文義的把握中,隨後從容地笑了笑:“二小姐這話,說的極好啊。”
許安綺聞言倒是搖了搖頭:“此話倒不是妾身所說的。”
佘文義聽了,也隻是將眉毛稍稍挑了挑,露出幾許意外的神色。神態與其說恭敬,倒不如說是客氣更多上一些。
許家這些年在生意上也不是風平浪靜,意外也有過不少,前些年在南京的時候,因為同南京大族鄧氏家中的某些紈絝發生爭執,開始事情還不算太大,若姿態擺低一些,花些銀兩上下打典一番,也不是沒有挽回的餘地。隻是當時坐鎮南京的許家掌櫃決策失誤,事情到了後來甚至還牽扯到一些朱姓子弟,最後幾乎鬧到絕境。
當時的局麵,整個許家有些束手無策,正在去往泉州途中的佘文義臨危受命,連夜折返,馬不停蹄地奔赴南京,隨後快刀斬亂麻地布置下一係列措施,最後居然硬生生地將局麵扳回來。許墨乘著這股氣勢,一鼓作氣拿下了南京市場的很大份額。當時正值羅家因為牽扯進嚴嵩父子的事情裏開始式微之際,這般成績,即便令得程家都有些眼紅,後來幾次試圖打開南京市場也都阻力重重。佘文義因為在這次事件中表現出極強的危機公關能力,獲得了極大的聲望。許惜福當即便做出決定,讓年僅三十的許惜福主掌南京的經營。三十歲的大掌櫃,委實年輕的令人難以置信,隻是因為佘文義所做出的事情實在是太耀眼了,這樣的背景之下,也沒有任何人提出反對的聲音。後來隨著許墨在南京的發展,佘文義胸中格局、商場經營能力也被進一步做實。他本人名聲,不僅在許家直逼一些老一輩掌櫃,甚至在整個徽商群體之中也都時常是能聽到的。
基於這些,所以他這時候即便做些姿態,也不會有人覺得怎樣。
這時候場間的氣氛凝重到了極點,在很多人眼中,正式的交鋒已經可以看出端倪來。除了少數人之外,眼下其餘的人對佘文義是否做過某些事情,其實也都不太清楚。但這並不妨礙他們對眼下的某些事情做出判斷——許安綺,自己的東家,已經做好拿人開刀的準備了。
嘖,佘掌櫃這些年呐,替許家做的事情不算少了。當年與南京鄧氏因為一些誤會,事情鬧得那般大,也是他出麵才化解掉的。小姐如今會不會因為壓力亂了方寸?太毛躁了些罷,若是在這節骨眼上冤枉了佘掌櫃,可是要寒了人的心了——心中還有些偏向許家這邊的人不免這般憂慮地想著。
而另一方麵,那些已經受了離間,心中打定注意準備良禽擇木的掌櫃們心態卻正好相反,眼下都不免有幾分心中鬆口氣的感覺。噫,好了,終於不用忐忐忑忑地遮掩下去了……
“二小姐……”一旁站了很久的季雲中這時候有些艱難地開口說道:“二小姐啊,這些事情……是我們自己的決定。和佘掌櫃關係不大。”季雲中說著看了看一旁的佘文義一眼,接著道:“二小姐,我們……難啊!”語氣中有幾分遮掩不住的寥落氣息。
“徽州府這邊的貨源愈來愈少,失掉了很多的熟客,另外的一些雖說因為記著情分,暫時還不曾翻臉,不過也都在觀望著——嘴上即便不說,但心中抱怨也肯定是有的。我們……唉,難呐。”季雲中說到這裏,朝身邊看了看,又說道:“子充兄那邊也好不到哪裏去。”
三人中李姓掌櫃叫李尚質,子充大概是他的表字了。此刻聽了這話,李尚質便也點點頭:“小姐,原本南昌那邊有些熟客的,即便貨源不足之後,他們也還沒有離開。隻是……隻是程家聯合一些墨商製定了一套規矩,但凡和許氏做了交易的人,一律謝絕惠顧。這樣下來,他們即便要從其他墨商那裏補足貨源也都橫豎不可能了……最後還是斷掉了來往。”
“做生意,本來就是個你來往我往的事兒,也不能綁住人家……大家橫豎都還有自己的日子要過,有些事情……有些事情……”季雲中接過話來,其實他也才四十出頭,對一個生意人來說,這正是經曆了一番不小的積累,準備崢嶸大顯的年紀,隻是說了這番話之後,氣勢明顯頹廢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