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墨攻(六)

大舟漸漸靠岸,巨大的船舷從水中央朝岸邊直直衝過來,龐然大物也似。豐樂河雖說是一條並不算大的河,由南自北,水麵的寬度不到百米,特別是時候已至冬天,水比其他季節裏要淺了很多。但是因為此地常年商業發達,‘交’通不算便利的年代裏,水路往往都是徽州商人們首選的形式。貨物的集散,人員往來,因此,碼頭的設施還比較健全。

大舟停穩,巨大的慣‘性’帶著水‘浪’朝岸邊湧過去,衝刷著岸堤發出一陣“沙沙”的響聲,隨後吸引了很多人的視線。船剛停穩,緊接著有人影自船頭出現。最先走出船艙的年輕人,在甲板上朝水邊的岩鎮望了幾眼,朝身後說道。

“這便到了,岩鎮啊……”

說話的年輕人書生打扮,雖然是簡單的著裝,但是穿在他的身上,總讓覺得那衣服有中說不出的風致。他說話的對象隨後也從船艙中走出來,一身華麗的著裝,一看便也知道是富人家的子弟,他在冬日日光照耀的水邊甲板上伸了個懶腰。

“是這裏了啊……好像也不怎麽樣嘛?”華衣的公子嘟囔了一句,隨後衝那書生撇撇嘴:“作為兄弟,我能做的都已經做了,隻能幫你到這裏。剩下的就看你自己了。對了,許家在什麽地方可知道?”

書生在前麵,因為這句話朝他拱拱手,船艙之中,一些隨行的下人們已經在忙活起來,行禮等隨船的物事隨後在甲板的地方被滿滿地堆起一座小山。二人在船頭站了站,又進到船艙裏,隨後的談話就聽不真切了。

船是‘私’船,這個是一看便能知道的。看兩個年輕人舉手投足間的氣勢,便可以知道他們的身份定然也不一般。眼下能有一輛馬車就能算富戶的時代,能有這樣一艘船的,即便岩鎮這邊都不多見。船靠岸有一段時間了但是也沒有人來接,看來這二人應當不是徽州本地之人。

水邊有漁家,另外也有一些行人,大舟的到來引起了一些注意。不過岩鎮因為商賈雲集的緣故,不時也會有大人物過來,因此人們的關注也並沒有持續太久。這樣的情況見得多,都是早已經習慣了的事情,心中知道這次應該也是有大人物過來了。

而之所以所些好奇,大概還在於兩個年輕人的年紀。平素過來的一些大人物,雖說也不會都是一把年紀,但是至少也是中年以上,才能擁有這樣的舟船。

有在碼頭做挑夫,討生活的人們,在冬日也是比較清閑的。除了年關的幾日,會有一些在外經商的人回來才會熱鬧一陣,眼下的時節裏,找活計大抵都不太容易。一群人在碼頭上閑坐,很多是吃了午飯過來碰碰運氣的,正幾個人圍在一起談天說地。以他們這般身份,所說的話大概也不會太上檔次,這些從他們不時響起的一些帶著別樣意味的笑聲也能知道。

若是在往日,這樣的說話在持續一段時間之後,就會沉寂下來。緊接著這些人會散開,各自去幹一些別的活計。生活不易,他們的日子不僅僅隻在水邊上。但是今日因為大舟到來的緣故,他們在對話在臨近高‘潮’的時候戛然而止……

船上有下人過來同他們說話,挑夫們拍拍屁股,忙不迭的站起身來。來人雖然是下人打扮,但是說話間,語氣裏明顯有高高在上的感覺,很明顯的錢塘一代口音。那下人隻是簡單的問了幾句話,比如此地可是岩鎮,附近的人家之類的……隨後便吩咐眾人將船上的東西卸下來。

緊接著就是一陣忙碌了。

年輕的書生同華服公子在忙碌的人群不遠的地方說著話。

“宣明,帶了這麽多東西,又不是搬家,這邊大概也待不久,事情應該問題不大,這樣之後……就有有些‘浪’費了。”書生望了一眼粼粼的水麵,這般說了一句。

甲板上堆積的隨船物品,並不是貨物,都是一些起居的‘私’人物品,‘精’致的裝飾,也有布匹、瓷器之類的東西。挑夫們因為這些而忙活,這樣過了一陣之後,堆積的物品也不見減少。

“以你我這般有身份的人,出來一趟總不能委屈自己。這些東西,也就是錢的問題。能用錢解決的問題,那都不叫問題。這次出來,我就是要大把灑銀子的。娘的,憋了這麽久,好不容易出來一趟,要把錢‘花’光,不然就不回去了……”叫宣明的華服青年在水邊揮著手說著話,有幾分指點江山的味道,他說著偏頭朝那書生看了一眼:“李賢,若是那許家小娘子不理會你,我就拿錢堆在許家‘門’口,往裏砸……早晚將她砸出來。隨後鬧‘洞’房的時候,算我一份……哈哈。”

書生叫李賢,這個時候有些好笑地看了華服青年,過了片刻才皺著眉頭說道:“如你所說,能用錢解決的問題,都不叫問題。這次若能達成目標,回去杭州之後,記得給方家一個教訓。”

“方家啊……不就是個賣布的麽,隻要你一句話,嘿嘿……說起來,李賢,我其實還有些鬧不明白。這天下‘女’人多了去了,哪裏找不到,你偏偏要來到這個‘雞’不拉屎……呃,好吧,我承認這裏勉強算富裕了。在杭州城的時候,傾慕你的‘女’人不知凡幾……我在青樓那相好都說,幾大妓館的當紅官人都等著你去梳櫳,據說隻要你去,分文不取啊……嘖嘖,哎呀,不行了,不行了,真是嫉妒你。”華服青年絮絮叨叨地說了一番之後,又有些感慨:“那許家小娘子,是被休回來的……你這樣追過來,要是被你家老頭子知道了,你就完蛋了。不行,回去就要將方家整掉,若是一個破賣布的拿這事出來說,鬧得滿城風雨就太沒麵子了。”聲音說到這裏,頓了頓:“那個許家娘子,到底哪裏好了?”

“方如海休妻的原因其他人不知道,你難道還不知道麽……”李賢笑著搖搖頭,那邊叫宣明的年輕人似乎想到了什麽,臉上‘露’出古怪的笑意。這樣之後,李賢又說道:“男兒在世,有些事情當憑本心,若是凡是瞻前顧後,也就沒有意思了……我李賢這輩子,想要東西,便會去爭取。隻要她……嗬,雖然不能娶為正妻,但是做個側室還是可以的。”李賢說到這裏,那邊隨同過來的下人已經叫來了馬車。

車軲轆在碼頭上齊齊響起來,十幾匹馬打著響鼻,在冬日的日光下等候在那裏。挑夫們將東西裝上去,慢慢地擠了十幾輛馬車。

“要買套院子……最大最好的那種,李賢,你要不要也來一套啊……我喜歡這裏的建築啊……”

下人裏一些孔武有力,一看便知道是家丁護院的人留守在船上,其餘的人跟隨著聲音朝遠處而去。

四周安靜下來。

……

臨仙樓前,依舊是人群聚集的場麵,這個時候因為許宣的話,已經安靜地連一根針落地都能聽見。沒有風,沒有其他人說話,隻有書生的聲音在侃侃而談地訴說著某個眼下有些令人吃驚的事實。

他居然認為,“青‘玉’案”這些墨不好?這些墨,都是幾個墨道家族經曆世代積累沉澱下來的‘精’華,也為很多人所歡迎,這些墨……怎麽可能不好?

人群疑‘惑’間,書生的聲音稍稍歇了歇,便又開始說起話來。

“這些墨當然也不是真不好,畢竟經過時間考驗留下來的東西,總是有價值的。雖然缺陷也很明顯,但這些缺陷也不是不能彌補。今日的墨展諸位也都看了,一些改進的方法都寫在那裏。這並不是說大話,也不算騙人的,許家已經試驗過了,改進之後的樣品也已經在那裏,諸位對比一下便可以知道。”

“隻是,囿於傳統之內的一些東西,即便再進步,橫豎也隻能是修補。如果想要突破,顯然是不夠的。許家今日將這些墨方公開出來,其實是想讓大家接受一個現實,那便是墨道的轉關和突破,要找新的路子。眼下這些東西都是代表著既定的思維,既然要突破,就要試著放棄……”

“這當然是一個痛苦的過程,但是這個過程最終的目的,是想讓事情變得更好。許家的舉動也許瘋狂,也許不可理喻,但是並不是沒有底氣的。”

許宣說到這裏,停了停。那邊程子善因為他的話,‘胸’口已經開始有了劇烈起伏。對於許宣所說的一些東西,他比曹正等人更有感觸。

破舊立新。

許宣說了一番話,但是內裏的意思,總結起來無非這四個字。

隻是,這個真的可能做到麽?

拋卻程、許兩家的矛盾而言,程子善對於許宣所描述的某種場景,其實也有些憧憬。如果真的有幾款墨能突破眼下的格局,進入一個新的境界,那麽,對於整個墨道來說,都是好事。但是這樣憧憬的情緒持續了片刻,隨後他開始認清眼下的現實,就有些被嚇到了。

若是真如許宣所說,許家能做到他說的這些,那麽毫無疑問的是,許家隨後便會在最短的時間之內站在徽墨行業的最頂端。而在這種情況之下,作為程、方幾家依仗的幾款墨品的配方都已經公開了,程家將沒有任何應對的可能。

但是問題是……這真的有實現的可能麽?

人臉上不信神‘色’絲毫未曾收斂,即便是劉守義,對於許宣所說的話,也覺得有些過了。

墨道千年積累,到得眼下,算是到了一個高峰。這說起來簡單,但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很多東西,都已經定型,換句話說,便是已經熟透了。這種已經定型了的東西,不是說變就能變的。在類似墨道的很多需要經驗積累的行業裏,情況都很類似。如果沒有更多時間的積累,墨道不可能出現跨越式的發展。

徽墨雄霸天下數百年,便是因為真的把握住墨道的‘精’髓,才有這樣輝煌的成就。而代表這種成先前有羅家,眼下就以程、方幾家為主。如果,這幾家都不能代表徽州墨業,那麽徽州墨業還有何存在的價值?

“你能說會道,這點我比不過你,但是話即便說得再好,也隻是話。你所說的,不會有人相信。”程子善望著許宣,眼神閃爍地說了一句。

“簡直是笑話。”曹正在一旁,這般附和了一句。

“你們都在懷疑能不能實現,是不是?你們都在懷疑……”對於程子善的話,許宣並沒有在意,另外眾人的不信任,他心中其實早已經有數了:“就知道你們不會這麽容易相信的,但是你們忘記了‘八寶五膽’墨了麽?有些事情,許家其實已經在做了……”

“八寶五膽”墨,是之前墨商大會之上,許家推出來的產品。在這些日子裏,因為本身與眼下墨品的很多不同特‘色’,已經開始有了不小的名氣。眾人想到這裏,不信的神‘色’稍稍散去一些。確實如同許宣所說,這款墨,已經很有些不同了……

程子善張了張嘴,卻發現不知道說什麽才好。“八寶五膽”墨雖然眼下是許家的產品,但是,卻是許宣做的,這個事情眼下所有人都已經知道。

這個書生……居然在那個時候,就已經準備撬動徽州墨業的根基了麽?

可是,那些墨方是怎麽回事?他是怎麽知道的?

“你似乎忽略了一個問題,眼下我等所迫切想知道的,是你公布出來的那些墨放……你是從何處得知的?”

這個時候,程子善也已經明白,不能再讓許宣說下去。即便他在心中對許宣所說的墨道轉關的可能也還不信,但是他依舊有些害怕聽下去。因此最好的辦法便是將事情拉回到開始,他過來臨仙樓,找到劉守義……原本就是要對墨方被公開的事情討一個說法。

“這些墨方……難道很難麽?隻要我聞一聞就能知道配料,這樣簡單的東西……”

許宣的回答很簡單,簡單到讓人不知道怎樣去反駁他。

聞一聞就能知道墨的配方,這種事情自然不是真的。這個時候,許宣所有的事情的底氣,還在於他在這些方麵站在了曆史的製高點上。眼下的墨方都被各大家族作為絕密保存著,這樣的保存,三五年不會有問題,甚至三五十年也可以,但是曆史如果再朝前發展,幾百年過去,原本的秘密這些就都不會是秘密。

在時間麵前,並沒有什麽秘密可言。

更何況,在曾經本就是自墨業發跡的許宣,對這些東西怎麽可能陌生?在後世的時候,這些墨方因為一代代人的努力,已經有了很大的改進。特別是進入工業時代之後,經過各種現代化的儀器設備分析和檢驗,相互之間的組合也做了優化,許宣本就是熟悉這些的,眼下隻不過是重新拾起來。

從這樣層麵上說,欺負古代人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當然,也並沒有任何成就感可言。

“今日的事情,其實並不會給徽州墨業整體上帶來任何損失……”時間過去,到得此時此刻,許宣覺得有些話也應該說出來了,不然在說下去,就有些做作了。因此沉‘吟’片刻,話隨口說出來:“原因很簡單,許家隨後會為每一戶墨提供一款好墨……而這些墨,每一款都是不同的,至於品質……絕對不會比‘八寶五膽’墨差。”

“這也是許家的誠意。當然,原本的墨依然可以留下來,墨業市場的換血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但是,隻要大家點頭,徽州墨業從今天開始,也就可以走入一個新的時代了……”

平淡的話語,帶來的卻是強烈的衝擊力。很多人被這話中所蘊藏的意義,震得半天回不過神來。臨仙樓裏,方正己正走到‘門’邊,這句話傳來的時候,他也覺得有些驚愕。

這樣的感覺,在程子善等人這裏就要更明顯一些。

整體上不會有損失……

程子善咀嚼著許宣的話,隨後有些神情複雜地扯了扯嘴角:“嗬……”

“至於這個過程中可能存在的損失……如果許家願意的話,其實橫豎也隻是那麽幾家……”許宣望著程子善,咧嘴笑了笑:“當然,許家是很大度了,這個程兄不必擔心。”

程子善抬眼看了許宣一眼,眼神微微眯了眯。到得這一刻,他所能做的應對,幾乎就沒有了。

至於許宣到底能不能通過嗅覺分辨墨的成分,這個事情眼下無法證實。但是既然他能說出給徽州每一戶墨商提供一款墨的話,內裏的這分自信也就沒有人去懷疑。這些話都是在人前說的,隨後要是做不到,那麽倒黴的是說這話的許宣自己。

還能做什麽呢……程子善眼角微微‘抽’搐一番,下一刻,一個想法自腦際掠過。程子善抓住之後,先是連自己也微微驚了驚,隨後強自鎮定下來。

“許家,最近不是被劫了麽?”

程子善望著許宣,森然地說了一句。這句話,在他原本的想法裏,是無論如何不準備在眼下的場合說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