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墨攻(五)

這樣的帶著幾分無賴的話語,在不熟悉許宣風格的人那裏,一時間接受起來多少有些難度。曹正皺著眉頭看著落在自己肩膀上的手,一時間居然說不出反擊的話來。先前的那些狠話,麵對許安綺的時候他甚至敢罵出的“‘奸’夫****”這樣的字眼,但是當許宣的手輕輕拍打他的肩膀的時候,他卻突然發現自己找不到合適的話來形容對方此時的行徑。

類似無賴話語中帶著幾分惋惜的語氣,聽在人耳中,總覺得有那麽幾分不真切。很多人在之前已經聽說過許宣的事情,但是眼下確實也是第一次親眼見到。隨後將傳言中的印象同眼下做了對比,依舊有些模模糊糊的。

在這些人當中,若是熟悉許宣的,就要好上一些。許安綺早在許宣出現的時候,就猜測著他要怎麽樣說話,眼下話說出來的,發現和自己想的差不離,原本因為劉守義的態度帶來的某些負麵情緒居然因此稍稍散去一些。

這樣的話,如果換做自己來說,肯定不如他說得有效果的……

許安綺心中這般想著。

另外,並沒有對許宣的表現有太多的意外的,便是程子善了。對於許宣所做的一些事情,他一直保持著關注,因此是有過了解的,加之他本身就在許宣手上吃過虧,二者疊加之下,這個時候還算有些免疫力。隻是,也不由得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絲不屑的笑容。

這樣拿腔作勢,總覺得不太上檔次。心中將自己先前‘逼’迫劉守義表態的舉動同許宣做了對比,程子善最後得出這樣一個結論。

“程兄,又見麵了啊。”

就在程子善心中盤算著這些的時候,對麵許宣已經笑著同他打招呼。不過這個時候,眼下的事情化作壓力盤亙在他的心頭,他甚至有些不想理會許宣。這樣的情緒,在他的心頭微微警醒了一番,不能真的不理,不然就被繞進去了——在之前的很多次,同許宣放對的人便是這樣子一步步落在他的坑裏麵的。想到這些,他還是強自按捺著情緒,衝許宣不鹹不淡地點點頭。從這樣的小小的細節,也能看出程子善比之在場的曹正之流,要強上不少。

許宣說完這些,目光轉而望向一旁的劉守義。岩鎮的縣尊大人在這個時候正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不短的時間了。

“漢文,這種事……過分了啊。”

劉守義麵帶威嚴地說了一句,在他而言,這已經不算是一句場麵話。雖然對經商不太在行,但是眼光畢竟還是有的。展覽會上公開了幾個墨方,隨後整個徽州墨業行當裏可能掀起的風雨,他其實也心中有數。畢竟在官場‘摸’爬滾打這麽多年,對於鬥爭之類的東西,他再敏感不過了。

他來岩鎮雖說有另外的原因,但是眼下的身份畢竟是方圓百裏的父母官。岩鎮地盤上出的事情,他總是有責任的。徽州墨業作為徽州商業的組成部分,雖說重要‘性’及不上鹽、茶、典當這般大頭,但是分量也不可小視。特別是墨在讀書人生活中所扮演的地位,讓整個行業輕易忽視不得。

在墨方被公開出來的事情之上,到底是偷竊還是其他,眼下當然有很多的看法。但無論如何,這些同許宣脫不開幹係,已經是可以知道的事實。縱然劉守義心中再看重許宣,但眼下這書生畢竟給自己帶來這般麻煩。

這隻是眼下,在以後的日子裏,依他的‘性’子還不知道他會鬧出怎樣的事情來。難道每一次都要給他擦屁股麽?其實也隻是看他有些潛力,原本覺得打磨一番,是個可堪造就的人才。但是如今他誌在經商,平白‘浪’費了一身才氣。對於這些,他雖然也覺得有些可惜,但是這個畢竟是這書生自己的自誤。

對於許宣經商,劉守義所秉持的還是人各有誌的觀點,並不似蔣通保等人那樣頑固。但是到得眼下,他也不準備再偏袒許宣。

隨後的爛攤子,即便是他,也覺得很有些麻煩。畢竟是一個商業行當整體的垮台,雖然這樣的事情在他卸任之前的三年之內還不至於太明顯。但是,時間過去,有些惡劣的局麵總還是可以想見。後人若是議論起來,這樣的事情的起始,便是在他的治下的這幾年間發生,而他作為知縣,橫豎是躲不過去的。

這個時候劉守義倒是有種躺著中槍的感覺,即便他心‘性’修為已經能夠令他對一些碎語閑言做到無視。但是在以後的仕途之上,他若想走得更遠一些,便要愛惜羽翼,這些東西都是要在一開始就盡量避免的。

這樣的想法之後,劉守義又看了許宣一眼,心中已經做出決定來——不如趁著這個機會,敲打他一番,若是能將他拉到科考正途上來,那就再好不過了。至於許家,在徽州商業裏,橫豎也隻是無足輕重的一個。同其他幾個已經成氣候很久的家族比起來,孰輕孰重,再明顯不過了。

這個時候,冬日的晴空裏,一輪暖煦的日頭已經快爬到當空的地方。日光灑下來,底下是熙熙攘攘的人群,眼下都保持著必要的安靜。即便有人說話,也都是小聲的那種,大部分的注意力都在臨仙樓前的地方聚集。許安綺在一旁,已經隱隱把握住劉守義心態的變化,因此麵‘色’上有微微‘露’出些許擔憂。

這種擔憂,除了對許宣之外,更多的還是對許家之後的命運的憂慮。到得此時,雖然她對許宣的信任還在,但是對於答應公開墨方的舉動,多少也開始有些後悔了。

“聽說你祖父當年也是考中過秀才的,你父親也算是讀書人出身,子承父業,也屬應該。今後,這般場合就不要來了。回去好好讀書,以你的才華,舉人不說,中個秀才橫豎問題不大。何苦‘浪’費在這種事情上……你這便回去吧,這裏的事情,‘交’由本官處理。”

劉守義衝許宣說出這方話,這個時候已經表明了公事公辦的態度。依照許宣的‘性’子,若是再留下來,不知道會將事情鬧到哪一步。因此,劉守義所想的,便是將對方打發,隨後的攤子,他自己來收拾。

以他的身份做到這一步,應該也算是給了許宣極大的麵子。

程子善的心情到得劉守義說出這些話的時候,才真正安定下來。在這之前,他其實已經等了很久了。他知道許宣在劉守義心中的分量,因此並沒有存了要將許宣打倒的心思。墨方泄‘露’的事情帶來的後果,劉守義極有可能以此為借口,限製許宣今後的一些事情,將他拉出生意場,今後專心治學,努力科考——這是他在一開始就期待的事情,即便這種期待,在他的心裏其實是嫉妒和無奈更多一些……

劉守義以縣尊的身份說出這些話,又是在眾人齊聚的場合,臨仙樓裏還有那些身份、地位都不低的人在聽著。因此,這樣的話說出來,也就等同於事實了。在程子善看來,許宣即便再不開眼,也不至於去挑戰,他……畢竟是聰明人。

這些在程子善這裏還能穩住的情緒,在曹正等人處便有些喜形於‘色’,他們隻是富家子弟,在心‘性’城府方麵,及不上程子善的老道,這個時候就用挑釁地眼神望望許安綺,又望望許宣,橫豎都是勝利者的姿態。

“嘿。”曹正衝許宣齜了齜牙,他的臉原本就長,這樣的舉動之下,看起來就想某種動物。

“大!猩!猩!”許宣朝他比劃了一個口型,隻是曹正自然也不會懂得他所要表達的意思,以為這樣的舉動讓許宣受了傷,隨後反倒更誇張地齜起牙。

“嘖……”許宣收回目光,有些無奈地拍拍額頭。

……

這些人的姿態,落在程子善眼中,不由地皺了皺眉頭。

即便將許宣趕走,事情也才做到一半,不,甚至一半都未曾到……墨方泄‘露’帶來的麻煩,才是真正值得人頭痛的事情。這個時候,居然就開始高興了……程子善看了曹正一眼,那邊正笑著的曹正對他的目光有些不解,隨後他將目光收回來……

這種人,真是羞與之為伍。這樣的想法裏,顯然還在記恨先前因為曹正的衝動連帶他被迫也跪下的事情。

當然,雖然心中這般想法,但眼下幾人是在同一條戰線之上。因此即便再看不起曹正等人,他麵‘色’之上也依舊不動聲‘色’。

而在這個時候,許宣也開始說話了。

“劉大人,在下知錯了……”許宣朝劉守義說道:“我改好不好?”

話音落下,在場的眾人都有些愕然。在鮑家的事情之後,勢單力薄的許宣選擇同鮑明道兄弟死磕,因此給所有人落下了輕易不肯屈服的印象。這樣的印象,在隨後的桃李園的一幕發生之後,就已經固定下來。

因此,在劉守義說出類似要將許宣打發的話之後,眾人所期待的其實是許宣寧死不退的死磕。

這樣,才符合一場完美熱鬧的基本要求嘛。

“我錯了啊,真的錯了……”

在眾人的疑‘惑’之中,書生又這般重複了一句,語氣十分地誠懇。

臨仙樓前的墨展到得此時,已經是人群最多的時候。能過來的人,都已經過來,其他未曾到來的,就是真的有要事在身,或是本身對此並無興趣的。

臨仙樓裏,令狐楚饒有興致地看著許宣的表演。嗯,表演!眼下對於許宣的舉動,他在心裏已經這般認為了。

其實對於許宣,令狐楚一直有某種隱隱的親近感,也是這般原因,在很多事情上,他對許宣並沒有太過苛刻。比如在‘花’山的事情上,雖然許宣對他肯定隱瞞了比較重要的信息,但是他並不曾太過計較。這一方麵是因為方元夫同許宣的關係,讓他不得不考慮來自羅長生的壓力。另外的原因,便在於他對許宣的某種認同。

要嚴格說起來,這其實也是一件蠻微妙的事情。令狐楚本身的為人,以及平素的行事,同眼下大明朝的格局其實有些不太一樣。雖然這裏麵有他作為錦衣衛多年下來積累的神經質的一麵,但更多的在於他本身就有些不拘格套的‘性’格。而不知道為什麽,這樣的‘性’格原本在在一個讀書人身上是少見的,但是許宣偏偏就是這樣的人。

這種親近感在令狐楚這裏,就顯得有些難得了。在這之前,他在很多事情上的做法,很多人都無法理解,雖然礙於他的身份,並沒有人當麵說出來,但也因為如此,他時常會有孤獨的感覺,當然,這種感覺他自己不會去承認,隻是畢竟是有的。

也便是如此,在碰到許宣之後,類似找到同類的感覺就出現了。當然,不去計較許宣在‘花’山事情上的隱瞞,也有令狐楚自傲的一麵在裏麵,有些事情,隻要他肯查,終究是會有結果的。

日光明晃晃地從窗口灑進來,正午的日光比較短,連帶著樓內的一些桌椅在日光下的影子也不是很長。令狐楚喝著茶,眼下正準備欣賞著書生所要開始的表演。

方正己在令狐楚不遠的地方,右手的指截在桌角的地方輕輕地敲著,某一刻,他也站出來,朝‘門’口的地方走過去。

書生的聲音從外間傳進來,眼下因為安靜,因此聲音顯得很清晰。

“雖然是錯了,但是我也有幾句話要說,還請劉大人允許在下將話說完……好的……多謝劉大人……”話說道這裏稍稍頓了頓,隨後又接著響起來:“這次墨展許家之所以要公開這些墨方,並不是想拆誰的台。畢竟,除了程、方幾家的墨方之外,諸位難道不曾發現許家本身的墨方也有麽?”

書生的話落下來,眾人微微愣了愣,隨後某些在先前有些被忽略的東西就浮現出來。

“對啊,這些墨方裏麵,許家的好像也在……”

“先前看到過的,‘黛雲’墨,‘非煙’墨!”

“還有‘八寶五膽’墨,我好像有見到。”

“是不是啊?”

在先前的對峙之中,眾人所在意的是程、方幾家的態度,因此對墨展上公開的墨方中有許墨的事情,都有些忽略了。而在程子善等人這裏,在自家的墨方泄‘露’帶來的壓力之下,橫豎都有些無心關注這些。說起來,此次的墨展,程子善其實也隻是看到一半的程度。

他並沒有看到許墨的配方,但是這個是見到眾人的神‘色’,其實也有些明白過來了。這樣的明悟之後,他心中隱隱泛起一絲不妙。

為什麽會有許墨?

如果說許家的舉動是對程、方等家的報複,那麽應該沒有將自家的墨方公布出來的必要。特別是幾款新出來的好墨,眼下都是許家崛起的依仗,居然也被公布出來了……

眾人古古怪怪的表情,對這一層都有些想不通。

“所以說啊,並不是要拆台。報複程家,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交’給時間就可以了。許家的好墨,隻要經曆時間,早晚有一天能將程家幹趴下。”許宣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很多人注意到程子善的表情變得很難看。但是,這話確實也沒有反駁的可能。程家準備聯絡徽州墨商,建立商幫,原本就在為了遏製許家的崛起才有的舉動。

“徽州墨業發展到先今,已經進入到了某個瓶頸。這些年下來,雖然也有進步,但是對格局的突破並不大。許家在先前推出的幾款墨品,雖然做到了一定程度的突破,但是僅憑一家之力,這樣的突破其實也有限。因此,許家的想法便是想讓大家一起參與進來。”

“今日的墨展,應該是一場盛典,是徽州墨業轉關的開始,並不殺局。大家也看到了,墨到千年,在曆史上留下來很多輝煌的東西。這些東西,要繼承,更要發展……”

“許家見天將這些墨方公開,是因為這些墨……‘青‘玉’案’‘百子榴’……這些墨……”聲音到得此處,陡然落下。

“太差了啊!”

日光照耀直下,剝離了情緒的話語落在程子善耳中,覺得有些恍惚……“青‘玉’案”“百子榴”……這些程家多年積澱下來的墨品,真的……太差了麽?

怎麽可能?!

“‘混’賬書生,一派胡言!”身邊的曹正已經破口將話罵了出來。

……

豐樂河水流淌,冬日的陽光下,反‘射’著銀箔似的粼粼光澤,在臨仙樓前一幕發生的幾乎同時,有巨大的船舟逡巡而來。船的用料極為考究,裝飾‘精’致,常常都是在更大的江河裏才能見到的,因此從豐樂河水上駛過的時候,岩鎮的船夫望著兩道徐徐擴散的漣漪,都有些意外。

在來到豐樂河之前,這條大氣船舟應該已經駛過了很多的地方,錢塘江、新安江、率水河……到得此時,才在豐樂河岩鎮的碼頭上找到了落腳。

……

在冬日裏,捕魚變成了一件很難的事情,但是漁家賴以生存的根本還是在水上。大舟過來的時候,一些漁船紛紛避讓開來,魚鷹煽動著翅膀,“嘎嘎”叫著四散飛開。

在這樣一個普通的冬日裏,因為巨舟的到來以及在日後的一些日子裏對岩鎮所產生的影響,在眼下的時候,除了一些船夫和漁人早早地發出一些意外的驚歎之外,任何人都不曾察覺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