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 後事

??有人的腳步聲自街角處傳來,於賁的手在距離許宣咽喉不足一寸的地方停住了。昏暗的火光映照著他指尖的一許亮色,一片薄薄的刀刃。大概是為了把握陡然出現的話語意思,他遲疑了片刻,隨後手臂調轉了方向。

“你是何人?”星星點點的黯淡火光在街道上鋪開,恰在街角的地方形成了一個死角,這個時候月色被雲暫時遮蔽,一切都顯得不清晰,於賁朝著街角的黑暗說著。

於賁的身份,很多人是知道的,他之所以走到今天這一步,是因為他素來比多數人都狠,而他之所以比大多數人夠狠,是因為他沒有。人有了羈絆,很多時候就放不開手腳。而對大多數人來說的羈絆,也無非家庭、妻兒、朋友之類的東西。

對於於賁這樣的人來說,想要女人是簡單的事情,因此一直都不曾娶妻生子的打算。在黑暗裏行走,時刻已經準備好了在黑暗中死去。他做過很多虧心的事情,手上有很多人的命,他的仇家也很多。但因為他沒有羈絆,狠起來,自然要厲害一些。而眼下居然有人說出他有女兒的事情……

鮑明理雖然有些疑惑地望了於賁一眼,但心中其實也是有些不以為然的。

黑暗中有人發出一聲歎息,不過因為暫時還不曾走出來的緣故,倒也不知道對方的身份。於賁皺了眉頭想了想,決定不再理會。

混亂的氣氛原本是很難輕易止住的,但在這個過程的某個關鍵點,一個嬌弱的身影撞進眾人視線裏,居然硬生生地將局勢拉住。片刻間的開始和結束,抓住了眾人的視線,隨後帶來的便是先前暴躁、騷亂的氣氛微微窒了窒,眾人漸漸冷靜下來,場麵隨之沉寂了。

很多人手中都還拿著武器,一些棍棒兵器碰撞在一起,稀稀拉拉的聲音傳過來,不似先前那般的有種你死我活的煞氣在其間。臨仙樓的石階上,有人小聲哭泣起來,是幾個年紀不大的小二。鄧萬裏和汪汝才已經從酒樓中走出來,同一群人一起,神情比較嚴肅。

而這一切發生的時候,許宣隻是望著地上的嬌軀,眼神定定地不知道在想些什麽。那裏李笑顏仿佛睡著了一般,長長的睫毛在微弱的火光中,像是蝴蝶的翅膀。小腹處有殷紅的血色,在她素色的長裙上染出一大朵紅花,並且隨著時間推移,那花瓣還在不斷渲染著。

許宣靜靜地望著她的身子,也不曾去在意於賁接下來的動作。這個時候,仿佛除了眼前的人,一切都是無關緊要的。他隻是認認真真地望著她,到得後來,他試圖蹲下身子,去探一探對方的鼻息。

這樣的動作並沒有實現,因為於賁已經將短刃抵在許宣咽喉最柔軟的地方,一些皮肉割開,滲出絲絲鮮血。痛感很清晰地自喉間傳來,許宣目光依舊朝李笑顏的身子看了一眼,輕輕地扯了扯嘴角,居然是想露出笑容來。

“你好像很難過。”於賁望著許宣的眼睛,有些開心道:“我送你去陪她罷!”

這時候,有東西自黑暗裏破空飛來。雖然已經決心不再理會其他而致許宣於死地了,但於賁還是下意識地伸手將東西接住。

東西從黑暗裏被擲過來,那人好大的手勁……於賁心中有些凜然,但並沒有太過在意,正要將東西隨手扔在一邊時,眼睛的餘光撇到那東西,便再也淡然不出來了。他眼神眯了眯,借著微弱的火光將東西看清楚,才確定來人先前說的話……或許是真的。

“嗬,這倒有意思了,我說的話,你居然都不相信麽?”

黑暗中來人走出來,一身下人打扮。有藍衫短打的漢子試圖衝上去阻止一下,被他隨手一掌拍在地上,然後拾起對方掉落的棍棒一下下地砸著。腦袋、關節、肋骨……

“公然襲擊朝廷命官,你完了,我保證。”來人衝著被打到的漢子砸了兩棍,隨後望著準備過來救他的同伴嚴肅道:“我沒有開玩笑。你要打我,你死定了,你全家都死定了。”

他說完,不再理會眾人,又自顧自地砸了兩棒,等那藍衫短打的漢子吃不住痛暈了過去,他才有些無趣地將棒子丟掉,隨後朝身邊幾個被他的手段驚到的笑了笑:“還好,你們沒有打我。”

其實不是他們不打,而是有些不敢而已。地上躺著昏死的漢子,是他們當中比較能打的人之一,居然在一個照麵之下就被那個古怪的家夥放倒了。隨後的一棍棍砸下去,雖然都不至於致命,但是恰到好處地擊中了一些要害,都是致殘的。

這個人……好狠。

一些人做出這樣的判斷之後,哪裏還有出手的膽量。

臨仙樓前,鄧萬裏偏了偏頭,朝汪汝才問了一句:“是他麽?”

汪汝才朝那邊看了好幾遍,接著微弱昏黃的火光,等到確定了一些事情之後,才有些艱難地點點頭:“是他。”

“真的是他?”

“真的是。”

“你確定沒看錯?”

“我說、你煩不煩……消遣老夫麽?”

因為後來事態的發展超過了二人預期的極限,又到了死了人的地步,他們二人作為事情的參與者之一,心中有些忐忑。而隨後那突然間到來的男子的身份被確定之後,這種忐忑便朝著更高的方向推過去。

“令狐……”鄧萬裏這般喃喃地說了一句,聲音小的隻有他自己才能聽見。

來人便是令狐楚了。

令狐楚將手中的棍子扔掉,隨後走過來,於賁眼神盯在手中抓住的東西上,微微有些失神。那個“錦衣衛百戶”的字樣,似乎給了他不小的震撼。隨後的反應便是即將刺入許宣咽喉的刀刃稍稍收回來一些。這個時候,他先考慮還是自己。

“現在信了?”令狐楚走過來,看了一眼李笑顏身子,稍稍沉默了片刻,隨後抬起頭來對於賁說道:“不過你放心,我隻是在查一些事情的時候順帶關注了一下。你有個私生女,名字叫……嗬,大庭廣眾的,她的身份現在大概隻有你、我知曉,看在你信了我的份上,暫時就不說出來。隻是,這個書生你殺不得。”

令狐楚說著這些,隨手接過於賁還回來的令牌,對方的手有些顫抖,應該不是害怕,倒像是在努力抑製著憤怒。令狐楚撇撇嘴,看於賁一眼,“嗬”地笑出來。

周圍的眾人這時候已經停止了打鬥,令狐楚隨後將自己的身份做了介紹,剩下的便是一陣長久的沉默。在這樣的沉默裏,有些人因為涼冷的夜風吹拂,已經從先前某些癲狂的狀態裏抽了出來,接下來的舉動便是哀求。而有的人,還有些未曾反應過來,兀自呆立。

對尋常人來說,錦衣衛都是很可怕的。

黃於升有些心虛地朝人群身後縮了縮身子,那邊叫令狐楚的錦衣衛百戶他已經不是第一次見到了,在對方說話的整個過程中,黃於升總覺得是在盯著自己。而鮑明理則神情複雜地猛地捏了捏手中的棍子。

令狐楚簡短地說了一番話,大致意思的這些事情自己隻是先過來看看,隨後劉大人會親自派人處理雲雲,似乎不準備直接插手眼下的事情。

於賁望著許宣,有些鬧不明白,為何這書生的運氣居然如此之好。居然又一次讓他躲過去麽……他心中在權衡著,是否要做出最後一擊,將許宣殺死。但隨後想到令狐楚的話。

女兒……

嗬,多年以來自己都不曾刻意去見過對方,在很多時間裏,他自己甚至都有些忘記自己還有一個女兒的事情,隻是……不曾想到還是被查出來了。到得此時,他心中其實已經選擇相信令狐楚不是在騙人了。有時候人就是這樣,即便再狠,但心中的某些弱點被觸及的時候,依然同常人是一樣的反應。這個時候,即便心中很想立刻便殺了許宣,但猶猶豫豫的,最後還是沒有出手。

遠處吵吵鬧鬧的,齊整的腳步聲傳來。等近些的時候,眾人都看清了,是縣衙的差役,由幾個捕頭帶著朝這邊過來。衙役們來了不少,最前麵有兩人滿臉血汙,正是在事件開始之前準備插手阻攔而被打傷的。

衙差們手裏都拿了兵器,手中提了燈籠,過來之後,將人群圍住。臨仙樓前的頓時變得有些明亮起來。火光在燈籠罩子裏跳躍著往上竄,照在眾人各自不同的表情上。有茫然、有惶恐、有膽怯、有狠戾……

有捕頭隨後出來,想要將事情的經過了解清楚。眾人這時候都有些慌亂,先前的打鬥狠辣不怕死是真,但是那畢竟是一個層麵的戰鬥。這時候眼前站著的是官府,便再也無法硬氣起來,雖然也有些麵色露出些狠戾的,但在捕頭們將目光望過去時,都低下頭不予對視,還是有些心虛的。

兩方眾人七嘴八舌的訴說著事情的經過,都是將責任朝對方身上推過去。鮑明理帶來的人五大三粗的,平素打架是沒問題,但是要真的說鬥嘴,比起黃於升帶來的下人們就要差一些了。沒過多少時候,就落在了下風。但是隨著兩個滿臉是血的衙差中的一個和捕頭們說了幾句話之後,捕頭們的態度又有些不對起來。旁邊另一個衙差,隱在血汙之後的臉上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到得最後,還是什麽都不曾說。

黃家掐住鮑明理殺人的事實,一個勁的將事情的責任推到對方身上,有衙差過去檢查了屍身,半晌之後搖搖頭說了句“這人沒死”之後,情況又顛倒過來,鮑家人開始占了主動。

居然沒死?

對於這樣的結果,鮑明理有些不可置信,他呆呆地朝滿臉血汙的黃家下人看了一眼,有人過去將其扶起來,那邊還有簡短的對話傳過來。

“能撐住麽?”

“還行,就是頭好暈……”

呃、果然還沒死。

鮑明理心中僥幸的同時,心態也難免有些複雜起來,自己那般殘暴一擊,居然沒死……

許宣這時候蹲下身子,伸手輕輕將李笑顏有些散亂的青絲撥開,燈火明亮,照在她蒼白並無血色的臉頰上。許宣在她的鼻下探了探,手頓住了,隨後遲疑了片刻,又伸手在她的頸部按了按……過得片刻,他緩緩地站起身來。不知是受了傷的緣故,還是其他,總之他的動作顯得有些艱難,仿佛身上扛了一座山嶽似的。

“很明顯,挑事的是黃家,我們是受害者啊,牛捕頭……”

“雖然打得有點重,不過不是沒死麽……醫藥錢我們出了。”

……

“放屁!”

“生孩子沒屁眼啊,居然倒打一耙。”

鮑明理的人七嘴八舌地為自己做著辯護,相應的是黃家人不忿的反擊。嘰嘰喳喳、嘰嘰喳喳。

在這樣的情況下,對於眼下這些結果,若是論及對錯的話,終究沒有任何一方可以逃離幹係。所以,說到底隻是哪方負責任更多一些的問題。而這樣的判斷,最終還是要幾個捕頭根據自己的觀察以及眾人的說話得出判斷來。

這個時候,眾人忙著辯駁,似乎都忘記了那個素色衣裙的女子。令狐楚抱著雙手站在一旁,隻是饒有興致地看著,並沒有表態的意思。

“這個……情況不太好啊,那個姓牛的和鮑家關係比較好,有些偏心。不過,事情鬧到這般大,他大概也不好明確的表示出來,但……總之對我們不太有利。”黃於升不知何時來到許宣身邊,有些為難地看了看李笑顏的身子,隨後朝許宣說道:“……確定了麽?”

他先前看見許宣的動作,知道對李笑顏的生死,他心中有數了,於是小心地問了句。

夜風吹撩過來,燈籠微微搖動一下,連帶著火光也朝一個方向偏轉過去,隨後等風歇下去時,才又回複過來,明亮得有些可怕。

沉默了數十息,許宣慢慢地偏頭看了黃於升一眼,微微歎了口氣。

呃……黃於升愣了愣,也沉默起來。

幾個小二帶著臨仙樓的廚娘過來,那廚娘帶著哭腔一邊絮絮叨叨的說這話,一邊伸手將李笑顏的身子扶正,待確定了某些事情之後,陡然見一陣哀嚎,倒是將正議論紛紛的眾人嚇了一跳。

“對!對!對!還有李家娘子,先前都忘記了,這個是鮑家人的錯……”

這個時候終於想起來還有一個人,應該是真的死了。動手的是於賁,他雖然不是鮑家的人,但是確實是鮑明理帶過來的。

“這個是失手!失手知道麽?李家娘子自己闖過來,當時的情況……”鮑家那邊便嘰嘰喳喳地坐著反駁。

有一方提出指責,另一方總能有反駁的理由。總之,辯論就一直不曾停下。

岩鎮這邊,很多年不曾出現過如此規模的群架鬥毆,牽扯進去的,還是徽州府的兩個大家族,即便劉守義,也覺得有些麻煩。因此,派來的幾個捕頭身上擔著比較重的擔子。這樣的事情要怎麽處理,劉守義已經放了權,但最後為處理結果負責任的還是他們幾人。

判斷不能輕易做,但是為首的牛捕頭,還是很隱晦地提了一下自己的看法。

“這個事情,不能憑爾等一麵之詞,還需細細查審。我等奉命前來,今日時辰不早了,且將爾等押回縣衙,明日再審罷。”

他這話表麵上看倒是沒有問題的,但是其實說起來,也便是眼下暫時停一停的意思。這樣到得明天,不論鮑家、黃家,都可以憑借著各自的人脈關係,進行活動。最後的結果,便會牽扯出更多的人,到時候,他們身上的壓力也可以小一些了。

其實要說起來,這也是黃於升和鮑明理的想法。

衙役們得了命令,上前將還能站著的人縛起來,一些傷得重的,就先行就醫。岩鎮不少郎中已經得到了消息,今天晚上大概要忙上一陣了。

衙役們忙碌了半天,這個時候自然也不會有人反抗,都乖乖束手就擒起來,他們為主人家打生打死,已經盡到自己的事情了,剩下的,便是主人家用什麽方式來撈他們。而這些,也用不得他們來考慮。

在這些事情中一些占主要關係的人,他們的命運其實也可以想見,因為本身的身份的問題,大概不至於有太糟糕的結果。黑鍋肯定會由其他人背的。

先前轟轟烈烈的亂局,到得一眾官府衙役出現之後,便以一種虎頭蛇尾的方式告一段落。所有的事情,似乎都暫時定下來了。

鄧萬裏在遠處看著這些,稍稍鬆了口氣,他的身子骨不太好,眼下又受了一番驚擾,雖然心態老練,不至於有太大的影響,但是還是覺得有些疲憊的感覺。特別是夜風又涼,此時正擔心著會不會又要小病一場。

該走的走,該散的散,該抓的抓,一切……似乎也應該這樣了。

“你們好像搞錯了啊。”

書生聲音響起來,將眼下的一些節奏打破。眾人回頭去看他,隻見他神色專注地看著燈火中的一灘已經有些微凝的血漬。那裏,原先是一個女子。

書生的聲音,聽不出喜悲,所說的,也仿佛是自我歎息和感慨。

“做了事情,是一定要付代價的。不該死的人死了,因為一些原因……也總要有人來負責任。不要以為回去找了關係,便可以逃過去。”

許宣說道這裏,轉身目光直直地望著鮑明理。鮑明理眯著眼睛看了他一眼,隨後輕蔑地笑了笑。

“嗤……”

但隨後書生的話,讓所有人都愣了愣。

“令狐楚,你要我做的事情,大概沒有問題了。另外的,對於你想知道的事情,我有更多的情報,比你想象的還要多……”“你幫我一個小忙,我便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