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在不長不短的人生中,能瘋狂去做自己想做的事、說想說的話,隻有在那短暫的青春時光了。因為年輕,我們對還未到來的一切毫不恐懼,都以為終將會過去,可當時的我們都太年輕了,除了不顧一切的勇氣,恐怕找不到更有力量的東西了。”

1.

很多年後,我依舊可以清晰地記起那時薑幸的神色——好像是痛下決心、割舍一切的冷漠,卻又懷揣著淡淡的、難以舍棄的眷戀。

這種互相碰撞的複雜表情,我原以為永遠都不會出現在開朗樂觀的薑幸臉上。

可是,想不到的事情太多,隻有高高在上的上帝,可以攤開手掌,掌控一切。

我們都隻是他遊戲的木偶罷了。

在說起許澤君的時候,薑幸的語氣都染上了回憶的味道,隻是秀眉還是苦惱地微微皺起。

“他比我大一歲,所以很多時候我都跟在他的身後叫哥哥,他對我的愛護也是很明顯的,從哪裏得來的糖果都會先給我吃,好玩的玩具也拿給我玩。”

她低聲笑了,“我脾氣不好,總是和附近的孩子發生爭吵,每次都是他衝到前麵替我出頭,很多時候都被一群孩子揍得頭破血流。”

我輕輕握住她的手:“真的是很好的哥哥。”

“是啊……隻是哥哥而已,我一直都是這樣想的。”薑幸也捏了捏我的手掌,“原本以為我們會這樣一直要好下去,可那年,他突然說什麽要我做他的女朋友,說可以一輩子保護我,我幾乎是下意識地就拒絕了,同時我也發現,我是真的對他沒有那種感情。”

“其實有一個一直保護你的人也很好吧?”我試探著問。

可薑幸更加堅定地搖了搖頭,語氣也變得冷厲起來:“感情這種事情是不能強求的,和不喜歡的人在一起,隻是折磨罷了。”

望著她不善的神色,同時也深知這個女孩倔強的程度非常可怕,我便將喉嚨裏的話全部咽了下去,轉而送給她一個支持的眼神。

薑幸長歎一口氣,忽地又露出一個笑容,說道:“你不需要擔心,許澤君隻是纏人了一點兒,他不會對我做出什麽有害的事情。倒是你,聞鈺,總是讓我吃不消。”

話題突然轉到我的身上,讓我一時回不過神:“我……怎麽了?”

“你的身體也很不好吧,為什麽每天還要鬱鬱寡歡的呢?”她伸出手指掐了掐我的臉頰,“情緒的波動對身體健康的影響也是很大的,你心思縝密,想的事情太多,這樣給自己留下的包袱太重了。”

聽得出她是在關心我,我心中一熱,下意識地嘴硬道:“其實也沒什麽。”

“和我還有什麽隱瞞的嗎?光是不吃早餐就是個很嚴重的壞習慣了,要盡早改掉。”她故意板起臉,“我會監督你的。”

“好,我知道了。”深知她的好心,我心中的暖意更濃,忙不迭地點頭答應下來。

“行啦,心事也開解完了,一時間輕鬆許多,我去下廁所。”她一邊向我眨著眼睛,一邊打著哈欠懶洋洋地走出了教室,速度快到讓人有種她是在逃離什麽的錯覺。

我嘴裏的那句“我們一起去吧”也沒來得及說出口。

她纖細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教室門口,我握緊拳頭,心中突然生出不好的預感來。

那時我已經隱隱意識到,薑幸的生活,並不如表麵看起來那樣快樂自在。

心事和痛苦好似凝在心底的淤泥,見不到光明,觸不到陽光,孤獨的身影也囚禁在那片黑泥之中,愈掙紮,愈下沉。

站在邊緣的人,甚至沒有辦法伸出手去拉扯。

最差的結果,就是兩人一起墜落,窒息而亡。

當上課鈴響起,卻遲遲見不到薑幸身影的時候,我就知道,不好的預感已經變為現實了。

準備已久的測試,寫滿了密密麻麻題目的卷子被發了下來。

我緊緊地攥住那張薄薄的、已經被汗水打透一角的卷子,不死心地向教室門外望去。

她是遇到什麽事情了嗎?

難道是許君澤?

“薑幸去哪裏了?考試馬上就要開始了。”老師嚴厲的目光環視著四周,最終落在那個空空的位子上。

整個班級寂靜一片,沒有人回答,也沒有人願意替她回答。

我急忙伸出手來,顫聲道:“她……有重要的事情,很快就會回來的!”

向南風目光微動,欲言又止地抬起頭來瞥了我一眼,最終還是什麽也沒說。

“難道還要等她?這次考試的重要性她難道不明白嗎?不用等了,考試開始吧!沒有時間觀念的學生真是叫人厭煩!”老師狠狠地在薑幸的桌子上摔下卷子,轉身走回講台。

我啞然地望著老師憤怒的身影,將下唇咬得生疼。

我焦躁地轉動著手中的圓珠筆,也無心去看卷子上的題目,隻覺得它們像是一隻隻擾人心神、到處蠕動的黑色螞蟻,無孔不入地鑽進我煩躁的內心。

整場考試我都心不在焉,幾乎每隔兩分鍾就要抬頭去看牆壁上的鍾表,等待考試結束。鈴聲在耳邊響起的時候,我幾乎從座位上跳了起來,直接交了卷,想去尋找薑幸。

可邁出的腳步卻生生頓在那裏,我望著外麵吵鬧一片的操場,心中無比茫然。

要到哪裏去找她?

“大消息!新鮮的!我們班有人打架了!”就在我苦苦思索薑幸去向的時候,一位男同學飛毛腿似的衝進教室,氣喘籲籲地對著教室大喊,“是薑幸!薑幸和其他班的同學打起來了!學校下發了處分通知!就是剛剛發生的事情!”

我腦子發蒙,下意識地朝操場跑去。

2.

我從來沒有這樣焦急和不安過。

到處都是陌生人,他們臉上帶著不同的神色,快樂、悲傷、憤怒、不解……

無論是誰,都不會引起我任何注意,我們的關係是相同的,都是彼此生命中毫不起眼的過客罷了。

人這一生,可以惺惺相惜的夥伴,隻有那麽幾個就已經足夠。

我像一隻無頭蒼蠅到處奔跑著,想看到那個愛笑的姑娘,看到她瀟灑地向我揮揮手,驚奇地發問:“誰說我打架了?我很好啊!”

可這麽多的人中,我連她的背影都沒有捕捉到。

頭頂湛藍的天空偶爾有絲絲縷縷的雲朵隨風飄過,我無力地靠在一棵翠綠的柳樹下,大腦飛快地運轉。

對了!天台!

她現在是不是有可能在天台呢?那個我們三人曾經無憂無慮談笑風生的地方。

想到這裏,我一秒也不願意耽擱,不顧身體的疲憊,向天台的方向跑去。

遠遠地,我就已經看到緊鎖的天台門敞開著,心開始劇烈地跳動,我忍不住大聲喊出她的名字。

“薑幸?薑幸!你在吧?”

雖然答案已經在心中被確定,可我隻是想聽到那一聲回答。

半晌,我扶著天台的牆壁彎下腰去,喉嚨中仿佛有一簇熱烈的火在燃燒著、跳動著,被汗水打濕的發絲涼涼的,貼在臉側。

隨著高處涼涼的微風,背對著我的薑幸並沒有回頭,隻是那一聲輕到幾乎無法聽清的回答卻清晰地傳進耳朵。

“我在。”

她的聲音平靜淡然,甚至帶著隱隱的笑意。

曾經無論何時都整潔幹淨的校服上此刻卻帶著一塊又一塊烏黑的痕跡,甚至袖口處還有被撕裂的痕跡,雪白的球鞋也染上了汙泥。

我咬著牙,一個箭步衝上去扳過薑幸的肩膀,隻見她唇角烏青,臉頰上還有幹涸的血跡,觸目驚心。

“你、你真的……”我又是生氣又是心疼,連說話都開始結巴起來,“你真的和別人打架了?”

她隻是抬手不在意地揉著臉頰,咧嘴笑了:“一點兒都不疼,不用擔心。

你看,學校每天都這麽悶,我找找樂子,和人動動手也是挺開心的事情……”

“胡說!別揉了!”我打掉她還在臉頰上用力揉搓的手,“心情不好可以和我說啊,為什麽要讓自己受傷?”

薑幸的手僵在臉上,隨後緩緩滑落。

她微微揚起下巴,向不遠處的天空望去,寂靜的天台上隻能聽到烈風吹拂過的聲響,還有她那一聲飽含複雜意味的輕笑。

隨後,在我埋怨的目光下,她竟然從口袋裏掏出一盒已經隻剩下兩三支的煙,很隨意地點燃,開始吞雲吐霧。

嗆人的煙草氣息幾乎要灼傷我的雙眼,我想也不想就上前將那支煙搶下來,狠狠摔在地上,怒聲道:“薑幸!你不要再糟蹋自己了!”

乳白色的煙霧縹緲而去,薑幸的麵孔在這些霧氣後麵變得越來越模糊。

她冰涼的手握住我的手腕,聲音低婉又淒涼。

她說:“聞鈺,你看這個世界,日複一日,都是這個模樣,好像永遠都不會改變,如果有一天我死了,它會不會發生變化呢?”

我想,無論是怎樣堅強的人,都不會輕易接受“死去”這種無法挽回的事實吧。

哪怕這個可怖的字眼僅僅是從嘴裏說出,也讓人無可原諒。

薑幸是那樣的美麗、張揚,她似一朵怒放到仿佛下一刻就會凋零的豔麗薔薇,她看似堅強,卻又那麽脆弱,脆弱到,我以為自己真的會失去她……看著她站在天台搖搖欲墜的身影,無邊的恐懼向我奔跑著、呼嘯著,整個世界都黑暗了。

我再也控製不住,死死地把薑幸抱在懷中,嗚咽著呢喃:“不可能!不會的!你不要亂說話,你一直都很好啊……”

因為極度的緊張,我的聲音沙啞不已。

薑幸的身體先是不自然地僵住了,可很快,她抬手輕輕拍打著我的背,在我耳邊低聲勸道:“我隻是隨口一說,你別這個樣子啊,我現在還很好,不是嗎?”

“不許說!”我執拗地繼續抱緊她。

“好好,我不說了,是我錯了。”她低聲安慰我,像在安慰一個鬧脾氣的孩子。

“也不許抽煙了!”我抽噎著。

“好好好,不抽……”

“薑幸,以後不準再說那種話!”我控製著顫抖的聲音,抬起頭來凝視她的雙眼,“如果你真的……離開了這個世界,我會難過的,我真的會很難過。”

薑幸的雙眸中滿是潮濕的水汽,嘴角卻勾起一道上揚的弧線。

“我知道了。”她不停地用袖子擦拭著臉上的淚水,“聞鈺,你放心。”

她的聲音有蠱惑人心的味道,我聽著那句“放心”,努力讓自己不去多想。多年以後回想起來,我才明白薑幸說那句話的意思和當時的心情,可是一切都太遲了。

當時的我們都太年輕,除了不顧一切的勇氣,恐怕找不到更有力量的東西了吧。

3.

天台上的談話結束後,薑幸當著我的麵將那盒煙和打火機全部扔進了垃圾桶,她滿麵苦惱地拉扯著自己肮髒破舊的校服,懇求似的開口:“我都已經滿身傷痕了,可以讓我回家休息嗎?”

我有些不悅地張開嘴巴,可看著她疲憊的麵孔,也明白她沒有說謊。

為了她的身體著想,我隻能勉為其難地答應下來。

離開前,薑幸又安慰似的捏了捏我的手掌,好像告訴我不需要再擔心。

那樣的薑幸,怎麽能讓我放下心來呢?

我渾渾噩噩地熬過了接下來的課程,身邊沒有了薑幸的陪伴,沒有人挽著我的胳膊一起去小賣店買綠茶。

我心煩意亂地在白紙上寫著陳奕迅的歌詞,安靜地等待身邊所有的同學都離開,才拿起書包,打算去找倪諾聊天。

就在抬起頭的一瞬間,站在教室門前的一個執著的身影讓我已經邁出的雙腳又重新放了回去。

向南風筆直地靠在門邊,書包斜斜地掛在一邊的肩膀上,耿直的目光毫無保留地落在我的身上。

他好像還在為倪諾的事情憂心,神色中帶著少許委屈。

我很快明白了他在放學時間依舊沒有離開教室的意圖——他想和我談談。

但記起清晨他與倪諾的爭吵,平日裏那個陽光大度的少年竟然會說出那樣的話來,就算我再愚鈍,心中多少也明白了一些。

那個打破午休寧靜的廣播告白是真是假,我如今怎麽會分不清?

想到這裏,再看到向南風的時候,抵觸和逃避的情緒讓我別開目光,裝作什麽都沒有看到,低垂著頭,心急如焚地向教室外麵走去,隻希望他一個字也不說。

可身後還是響起了一聲充滿無奈的“聞鈺”。

我想了想,還是停下了腳步,卻沒有回過頭去。

“之前……是我太衝動了,我承認錯誤。”向南風黯然地開口,“我們可以談一談嗎?”

“我沒有時間,對不起。”這個早已準備好的答案很快說出口來,可壓在心頭的負擔卻沒有隨之而去。

向南風連忙解釋:“我沒有別的意思,隻是想和你好好道個歉。”

“我沒生氣,之前也是我不好。你快點兒回家吧,天快黑了。”我簡單地扔下幾句話,抓緊了書包帶子,逃跑一樣向教學樓的大門奔去。

心中有個聲音在不停地詢問:聞鈺,你這樣逃避真的可以解決問題嗎?

當然不可以。任何事情隻要選擇了逃避,就隻會向著最糟糕的方向發展。

可除了逃避,我還有其他辦法嗎?

為了快點兒甩掉向南風,我放棄了要去找倪諾聊天的想法,隻是拚命地向舅舅家的方向走去。向南風卻一直如影子般跟隨在我的身後,我快,他也快;我慢,他也慢。

甚至在我打開舅舅家的門時,仍舊可以看到他徘徊不去的身影,帶著深深的落寞。

為了轉移自己不安的思緒,我幹脆將門鎖死,開始幫舅媽整理房間,做好晚飯,又戴上耳機在陳奕迅的歌聲中做完了兩張英語卷子。

外麵的天已經完全黑透,我打開昏黃的台燈,深吸一口氣,向窗戶的方向望去。

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在召喚我,要我走到窗邊,拉開簾子,尋找外麵那個可能已經離開了的身影……

經過激烈的心理鬥爭後,我還是猶豫著移動到了窗戶邊,小心地挑開窗簾,從那個狹小的縫隙觀察外麵的世界。

路燈下,街道上空****的,看不到其他人的身影,除了還坐在花壇邊、垂頭擺弄手機的向南風。

他的影子被燈光拉得很長,顯得落寞又悲傷,那雙漆黑明亮的眸子被頭發遮擋,透出濃濃的、疲倦的味道。

我捏著窗簾的手指不由得加大了力度,平滑的布料上被攥出了不少淩亂的褶皺。

隻是為了給我一個解釋,就等到了現在嗎?

心中的堅定開始有些動搖,我幾次從窗前離開又返回,最終還是狠心咬牙將那道縫隙重新合攏。

如果我走到向南風的身邊,靜靜地聽他解釋,事情又會有什麽改變呢?

我已經意識到了,我們三人,永遠也回不去了。

多少人都在說,時間是可以治愈一切的良藥,我現在能做的就隻有默默地祈禱,無形中流逝的時間,真的可以撫平這些凹凸不平的傷疤。

4.

時間接近八點的時候,向南風孤單的身影終於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我高懸著的心也緩緩落下。

忐忑和不安終於隨著向南風的離去終結。

我收拾好了書包和衣物,打算鑽進溫暖的被子裏醞釀睡意,門外卻響起了幾天都不曾和我談話的程盼盼的聲音。

從來不敲門的她,今天竟然禮貌地敲了敲門,小聲問道:“聞鈺姐,你睡了嗎?”

我無奈地起身,將門打開。

門前的程盼盼穿戴整齊,雙眼卻紅腫得像是兩隻核桃,她猛地撲進我的懷裏,不停地流著眼淚,哇哇大哭:“聞鈺姐,我失戀了,我、我和盧天意分手了!”

我吃驚地揉著她的頭發,對於她帶來的這個消息感到無法理解。

她和盧天意不是剛剛在一起沒多久嗎?怎麽會這麽快……“他說我任性,說我讓他吃不消!”程盼盼怨恨地皺起眉,眼淚潸然而下,“我真的很喜歡他啊!聞鈺姐,我好難過……”

她喋喋不休地向我訴說著心中的苦悶,好像完全忘記了我們之前所發生過的不愉快。

而對於之前發生的事情,我也並沒有放在心上,程盼盼在我心中就像是一個心思單純的妹妹,也是舅舅家中唯一和我親近一些的人。

看著她傷心欲絕的模樣,我也有些不忍,連忙側過身來:“進來坐吧。”

“我不要!”程盼盼突然加大力氣,把我扯到了外麵,“聞鈺姐,我今天心情這麽差,陪我出去玩玩吧?”

“現在?”我掃了下牆上的掛鍾,“都已經這麽晚了……”

“沒關係!很快就回來!出去透透氣而已!”說著,程盼盼的眼淚又落了下來,“我心裏真的好難過。”

“我給你做好吃的東西也不行嗎?”我大為頭疼。

可程盼盼似乎鐵了心要去外麵,無論我開出怎樣誘人的條件她都一口拒絕,最後還是軟磨硬泡地把我帶到了不遠處的一家酒吧。

雖然已經是深夜,可這裏還是人來人往、嘈雜不已,我鼓足了勇氣也不敢走近,倒是程盼盼輕車熟路地扯著我的胳膊,一路走向了擁擠的吧台。

“一瓶伏特加,再來一打啤酒,一桶冰塊!”她對著吧台後那個帥氣的調酒師笑了笑。

“你經常來嗎?”我不安地打量著四周的環境。

“還好啦,有時候會和朋友一起,這裏蠻熱鬧的。”她接過酒,不顧我的反對,利落地開了好幾瓶,又神色鬱鬱地說,“今天隻能借酒消愁了。來,聞鈺姐,一起喝!”

說著,啤酒和冰塊被齊齊推到了我的麵前。

拗不過她的熱情,我勉為其難地挑出一瓶來,剛剛放到唇邊,一股難以忍受的刺鼻氣味就撲麵而來,我逼迫自己淺嚐一口,被嗆得直流眼淚。

程盼盼卻像是著魔了一樣一瓶接著一瓶不停地喝,看得我膽戰心驚,無論怎樣勸阻都得不到她的回應。

我抬手看了看手表上的時間,現在已經越來越晚了,舅舅和舅媽會不會擔心?

“盧天意這個壞蛋……”雙目已經有些迷離的程盼盼還在念念不忘地嘟囔著那個名字。

我幾次張開嘴想要提醒,可看到程盼盼傷心欲絕的樣子,隻能將心底的擔憂全部壓下。

相信她也十分需要一個可以發泄的方式吧。

眼看著周圍的酒瓶全部空了,明明時間已經很晚,酒吧的人卻越來越多,程盼盼終於感到了疲憊,步伐不穩地扶著我的胳膊,左搖右晃。

“聞鈺姐,你說我哪裏不好?我難道配不上盧天意嗎?啊?”她帶著酒氣的質問在我的耳邊響起。

“你很好,是他配不上你,不要傷心了,好嗎?”我艱難地握住她滾燙的手腕,輕聲安慰。

“呼……”她將整張臉都埋在我的領子裏,再也不說話了。

我們二人相互攙扶著回家,遠遠就看到家裏燈火通明。我心中不由一滯,暗道不好,應該是舅舅和舅媽發現我們兩個都不見人影,擔心到無法入睡吧?

我一邊穩住還在身旁抱怨的程盼盼,一邊小心翼翼地打開了房門,抬眼望去,舅舅和舅媽二人並肩而坐,臉色陰沉,望向我的目光,好像要將我生吞活剝了一樣。

“我們回來了。”為了盡量不惹怒他們,我把說話的聲音壓到最低。

舅媽並沒有回答,她隻是搖晃著虛弱的身子站了起來,慢慢走到我們的麵前,憤恨的目光落在滿麵通紅、渾身酒氣的程盼盼身上。

“媽。”或許是被這樣的目光嚇到了,程盼盼不甘願地叫了一聲。

可話音剛落,舅媽就高高地揚起手來,伴隨著一陣犀利的風聲,我感到臉頰上傳來一陣難以言說的劇痛。

啪的一聲後,整個房間都變得安靜起來。

我被這一巴掌打得彎下腰去,隻覺得眼前都是跳來跳去的金星,腦海中好像有無數個炸彈已經失控爆炸,難以忍受的疼痛讓我發出一聲低低的呻吟。

“聞鈺,我就知道你不是什麽好東西!”舅媽咬牙切齒地說道,“這麽晚了,你竟然帶著盼盼去喝酒?”

“哎呀!再怎麽生氣也不應該動手打人!”舅舅唰地站了起來,臉色劇變,“雖然說是聞鈺的錯,可是你……”

“我什麽我!你看盼盼都喝成什麽樣子了?要不是這個掃把星每天隻知道惹事,我會變成這個樣子嗎?”舅媽怒吼道。

我死死地捂住臉頰,冰冷的目光落在舅媽身上。

她這樣不分青紅皂白地指責我,難道我還要繼續忍受嗎?

“媽!你別說話了!你憑什麽打聞鈺姐!”被那一巴掌驚到的程盼盼也回過神來,挺身向前,“是我帶她出去的!”

“你還狡辯?別護著她,今天我非教訓教訓這個不懂事的臭丫頭不可!”

“整天吵吵鬧鬧的,心情不好就找別人發泄,煩不煩?我是被你吵得頭疼才出去玩玩的,你知不知道!”程盼盼滿臉的厭惡。

完全沒有想到矛頭會轉移到自己的身上,舅媽先是一愣,隨後發出一聲淒慘的哀號:“都說女大不中留,你才這個年紀就開始埋怨我了?好好!我有病在身,幹脆死了算了……”

“秀蓮,你別亂說話……”舅舅急得滿頭大汗。

看著已經亂成一團的三個人,我根本沒有可以緩解的餘地。心中難受地抽搐成一團,我四處張望著,企圖可以找到什麽轉移他們的注意力。

至少要讓程盼盼變得理智一些!

被盼盼扔在桌子上的手機吸引了我的視線——如果是盧天意的話,應該可以吧?

來不及再想其他,我抓起程盼盼的手機,找到盧天意的名字撥打過去,嘟嘟聲響了很久後,那邊才響起一個冷漠的、充滿了不耐煩的男低音。

“程盼盼,你還要做什麽?”

我直接無視他的情緒,簡單地說明情況:“我是聞鈺,盼盼的表姐,她現在心情很差,和家人在爭吵,你可不可以勸勸她?”

在說出這個請求後,我心裏早已做好了準備,他會猶豫,會一口拒絕,或者很痛快地答應下來。

可哪一種結果都沒有發生。

先是短暫的沉默,隨後盧天意發出了一陣更加冰冷的笑聲,帶著深深的嘲諷。

他說:“聞鈺,看來程盼盼說得沒錯,你果然有病,特別討厭,這種事情你怎麽會想到找我?”

我的心一沉,仿佛掉落進了無盡的深淵裏。

5.

緊要關頭,我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會出錯,大腦更不會出錯,可為什麽盧天意說出的話會讓我無法理解?

我緊握手機,半晌才難以置信地反問:“你說程盼盼……”

“她和我提到過你。”盧天意一口將我打斷,“你難道不知道她有多討厭你嗎?真是太可笑了……你說的事情我幫不上你,我和她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

說完,盧天意好像再不屑和我交談一樣,匆忙地掛了電話。

我呆若木雞地站在原地,僵硬地回頭看著仍在喋喋不休爭吵的三人,舅媽滿臉的怨恨、舅舅很是無奈,而程盼盼……那個總是在深夜抱著泰迪熊闖進我的房間,縮在我懷裏訴說心事的程盼盼,竟然在盧天意的麵前詆毀我?

總是笑得無憂無慮、甜甜地叫我“聞鈺姐”的女孩,難道都是可笑的偽裝?

我竟然還把她當作這個家中唯一知心的家人,每晚不顧身體的疲倦陪伴她、安慰她。

原來,我才是最可悲的那個人!

想到這裏,我再也控製不住內心瘋狂翻湧的悲涼,發出一聲極其尖銳的長笑。

這樣的笑聲十分突兀,導致還站在房間中央撕扯的三人都整齊劃一地朝這個方向看來。

我不去看臉色發黑的舅舅和舅媽,隻是麵無表情地盯著疑惑的程盼盼。

我將她的手機重新扔回桌子上,一字一句地發問:“程盼盼,你說我有病?說我很討厭?”

隻見程盼盼愣在那裏,臉色一會兒紅一會兒白,卻很快鎮定下來:“難道我說的有錯?”

她這種有恃無恐的模樣更讓我感到憤怒:“兩麵三刀,在別人背後落下口舌,原來你是這種人?你不為自己感到羞恥嗎?”我冷冷地挑了挑眉,“現在看到你,我隻覺得惡心。”

程盼盼的臉徹底紅了,好像一隻熟透的西紅柿。

她伸出一根手指,顫抖地指著我的鼻尖:“我看到你還覺得惡心呢!平時和我裝得那麽好,其實呢?嗬嗬!聞鈺,你以為你是什麽好東西?我之前和你在一起是看得起你,別太把自己當回事了!你整天像隻寄生蟲似的賴在我家,你說我們到底誰惡心?”

此時的程盼盼徹底撕破了美好的表象,將深藏在靈魂深處那暗不見光的黑色全部暴露了出來。

而前一秒還在爭論不休的舅舅和舅媽敏銳地察覺到形勢的轉變,雖然還沒有完全搞清楚狀況,可看到親愛的女兒忽然變成了滿身毒刺的刺蝟,他們自然會選擇所要加入的陣營。

房間裏的情形隻需一眼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了。

我獨自一人站在他們的對麵,是那樣的單薄和無力。

“聞鈺,你不要繼續賴在我們家了。”舅媽抱著雙臂,鄙夷地盯著我,“你這種人,我們家裏不能留。”

心知這場戰爭的勝利者會是自己,程盼盼也得意地望向我,那表情仿佛在說——你算什麽東西?

腦袋嗡嗡作響,無數翻滾著的情緒封閉著我的心髒,卻找不到一絲罅隙可以發泄,這讓我幾近崩潰。

再次抬起頭來,眼前的麵孔都蒙上了一層灰黑色的霧氣,黏稠又腥臭,讓我作嘔,他們好像來自地獄深處的魔鬼,無聲地蠶食著我脆弱不堪的靈魂。

哪裏有一個通往光明的出口可以讓我逃離這個地方……我按住發疼的太陽穴,原地尋找著,不遠處桌子上那一隻隻閃亮幹淨的水杯吸引了我的目光,它們的色彩是那樣純粹無瑕,是那樣美好。

好想擊碎這一切……

我踉踉蹌蹌地跑到桌子前,失聲大笑,迫不及待地伸出雙臂,將那些擺放整齊的杯子全部掃到了地上。

這個簡單的動作幾乎用盡了我全身的力氣,晶瑩的玻璃碎片高高飛起,在空中劃出優美的線條,耳邊響起程盼盼可以刺破耳膜的尖叫。我眼睜睜地望著幾塊尖銳的玻璃碎片高高彈起,劃破了她**在外的手臂,殷紅的鮮血一點點湧出了傷口。

腦海中的嗡鳴漸漸變弱,我露出一絲滿足的微笑,眼前一黑,筆直地向後倒了下去。

6.

陌生又刺鼻的消毒水味道讓我從黑色的夢境裏清醒過來,隻是眼皮好像被沉重的石頭壓著,沒有辦法睜開。

“等下她醒來盡量不要給她刺激,正常聊天就好。”

是倪諾的聲音。

我艱難地掙紮了幾下,可還是沒有辦法睜開雙眼。

“我們知道了,你放心,還有什麽需要按時吃的藥物嗎?”薑幸的聲音也隨之響起。

“基本沒有什麽,最重要的是注意情緒,你……如果對我有什麽意見私下說好了,不要再發生上次的事。”倪諾淡淡地說。

“我知道了。”這次是向南風。

倪諾又囑咐了一些細碎的事情,聽得出來,他很不放心,卻有要緊的事情在身,一切都安排妥當後,他簡單地打了個招呼,離開了。

我不知費了多大的力氣,額頭上滿是冷汗,指甲深深掐入肉中,這種深刻的疼痛終於讓我清醒了過來。

雪白的天花板映入眼簾,我動了動手指感到一陣輕微的刺痛,隨後便發現了掛在身邊藥水已經剩下不多的吊瓶。

“聞鈺,你醒了?感覺怎麽樣?”薑幸第一個發現我的變化,連忙湊上前來,仔細打量我。

我抿了抿幹燥的嘴唇,緩緩搖頭:“沒事。”

“沒事就好,少說話多休息吧,一會兒還有一瓶藥呢。”薑幸微笑著揉了揉我的頭發。

我點頭答應,卻忍不住朝向南風所在的方向望去。

他坐在不遠處的椅子上,臉上滿是焦慮,伸長了脖子瞪著我,分明是想要靠近卻不敢的樣子。

想起他夜裏孤獨徘徊在路燈下的身影,我心中一軟,所有芥蒂都消失不見,輕聲說道:“向南風,你也來了?”

聽到我叫他的名字,向南風的笑容一下子出現在了臉上,好像他一直都在等我開口一樣。

“那個……之前倪諾的事情是我不對。”他適當收斂了一下嘴角上揚的弧度,“是我脾氣太差了,不應該說出傷人的話。”

“現在知道道歉啦!”薑幸拍了拍他的腦袋。

“總之聞鈺你別再生我氣了,這次你也要讓我們擔心死了,要保重自己的身體啊,畢竟醫生說你近期的情況不是很好,各方麵都要多注意……”

他的話還沒說完,薑幸就吹胡子瞪眼地掐了他一把,並丟給他一個憤怒的眼神。

向南風一驚,連忙住了嘴,卻發現已經晚了。

我看著表情尷尬的向南風與薑幸二人,幾乎是脫口而出:“你們知道我的病了?”

我難以啟齒的秘密,那可悲的心理障礙疾病……向南風與薑幸,他們二人無論站在那裏,是否刻意,每個動作都帶著吸引人的光芒,他們是這樣的出色,讓我望塵莫及。

默默地站在他們之中,我小心地隱藏著自己生命中的汙點,拚命地融入這種難得的快樂之中。

可現在……

我木然地望著天花板,一時想哭又想笑。

我知道,他們並不會在乎我的成績、我的家世,甚至我患有怎樣的疾病。

可我在乎。

不敢想象在以後的日子裏,他們會帶著怎麽憐憫的目光望著我,在神采飛揚的青春之中照看我這個隨時都會出現狀況的病患,低聲詢問:“你還好吧?”

“聞鈺,我們沒有……”薑幸極其小心的聲音在我耳邊弱弱地響起。

我猛地閉上眼睛,又開始下意識地排斥一切。

我說:“你們走吧,我很累,想休息了。”

7.

我開始排斥身邊任何一個想要接近我的人,包括我的母親。

向南風和薑幸每天都會準時出現在醫院,麵對我的沉默不語,他們總是裝作什麽也沒有看到,一直喋喋不休地說著學校發生的好玩的事。

很多時候,我都會懷疑,自己是否會溺死在這個永無止境、顏色慘淡的歲月旋渦之中。

我曾不止一次地聽到母親在以為我陷入熟睡的時候哽咽著對向南風和薑幸請求:“請你們幫幫聞鈺吧,我真的……真的沒有辦法了,不知道她這樣下去會發展成什麽樣的後果。我懇求你們,也隻有你們可以……”

她的聲音顫抖又無助,隨後開始低聲抽泣起來。

我雙手緊握著被角,將頭埋進充滿了消毒水氣息的被子裏。

有時我真的想再也不要醒過來。

一直睡下去該有多好。

又是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想向南風和薑幸準時來到病房,這次二人竟然沒有像往日一樣說一些有趣的事情,而是直接給我披上了外衣,不由分說地將我拉出了病房。

薑幸按住我掙紮的胳膊,苦口婆心地勸道:“每天待在這個無聊的地方太痛苦了,你看天氣這麽好,出去走走也不錯。”

“不。”我幾乎是下意識地拒絕。

“這次你說什麽也沒有用。”薑幸調皮地笑了笑。

向南風也像一個堅定的士兵,扳住我的雙肩,二人連拖帶拽地把我拉扯到了附近風景優美的公園。

茂密的桐花樹下,我和向南風並肩而坐,薑幸則借口去買飲料早就跑得老遠。

輕柔的微風帶著植物特有的香氣拍打著我的臉頰,我眯起眼睛,望著外麵這陌生卻又溫暖的一切,雖然心中厚實的圍牆已經有了裂縫,可還有什麽在阻礙著它徹底坍塌。

向南風這些日子瘦了,棱角分明的臉從側麵望去有些嶙峋的味道,我幾次張開了嘴巴想要詢問他的身體狀況,卻還是什麽也沒有說出口。

我沒有說話,看著桐花紛紛揚揚從高高的樹梢墜落下來。

我動動眼皮,掩麵假裝困了要休息,拒絕回答他的問題。

我在怕什麽?

我在心底問自己。

我怕,你們終有一天會離開我。

我怕,我好不容易觸碰到溫暖,終有一天會被這溫暖推入無盡的黑暗。

夢中有萬千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