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處逆境,難免有終歸家園的想法,但已入仕途,此時歸隱實際上是不可能的。
王守仁沉默了一會兒,對兩個仆人說:“這個問題我何嚐沒有想過?求生畏死之念,原是人從娘胎裏帶來的意識,要去掉它何嚐容易?但是,《中庸》中說:‘君子素其位而行,不願乎其外。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賤;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難,行乎患難,君子無入而不自得焉。’這段話的含義,我想自己今天才算是真正體會清楚了。我被貶到這龍場來,是自己命該如此,沒有什麽可後悔的。如果閹黨現在還忌恨我,還想派人來殺我,那就隻管來好了。我就在這裏等死吧,在這貴州龍場的群山之中,不缺一塊埋葬我王守仁的土地。”
他也考慮,“自計得失榮辱皆可超脫,唯生死一念,尚覺未化。”因為有嚴親在,想死又不能一死了之。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向自己提出一個問題:“聖人處此,更有何道?”於是,置了一口石棺材,端坐裏麵,排除生死雜念,“日夜端居澄默,以求靜一。”這是他在苦練製心功夫。一天夜裏,忽然覺得“心中灑灑”,仿佛有人對他說話,於是“大徹大悟格物致知之旨”,呼躍而起。原來他體悟到:“聖人之道,吾性自足,向外求理於事物者誤也!”
看到主人又開始悟道了,兩個仆人知趣地躺下睡覺,不一會便進入了夢鄉。王守仁一人坐在棉墊上,開始了近來恢複的每日功課——靜坐。高大全和王安的病好了,王守仁心中感到十分的輕鬆,至於其他心事,自到龍場之後,可以說已經消失淨盡。他不由得想起自己少年時為探討格物致知而去格竹的往事,自己也不禁莞爾一笑。轉念又一想,“格物致知”的道理至今自己仍未透徹,外在物理和自我心靈始終還捏合不到一起去。他想,這些日子自己心中已經無牽無掛,靜坐也頗得功力,不如把這個物理與吾心的關係問題作為這段時間參究的基本課題來對待。想畢,他就將這個問題在心中又默念了一遍,然後徹底放下,完全忘在一邊,隻管放鬆入靜,進入了一種似睡非睡的朦朧狀態……
漸漸地,在這萬籟俱寂的山洞裏,王守仁覺得自己的心靈特別的寧靜,寧靜得與周圍的環境融為了一體。當他的寧靜到達了一定深度時,一種從未有過的體驗出現了。他感覺到自己的身軀和周圍環境正在不斷縮小,小到似乎隻有一個針眼那麽大,然後一切似乎又寂然不動了。不知何時,這個“針眼”突然爆裂開了,不斷地向外膨脹,從“針眼”裏麵不斷地噴發出各種星辰、雲氣,乃至山河大地、動物植物等等。一瞬間,王守仁感到自己清楚地看到了這一切,他的心靈就是宇宙,宇宙就是他的心靈,萬象森羅,一切了然。
麵對紛紛繞繞的環境,錯綜複雜的關係,雜七雜八的價值體係,他時常感到無力,感到惶然無計。
有人信仰崩塌如癲似狂,有人隨波逐流得過且過;有人守著虛幻的追求醉生夢死,有人左衝右突將池水弄得更加混濁……
然而,讀書已不能使他心靜。他終於明白,古往今來,無數英才,窮其一生,孜孜不倦地尋求的那個“道”,並不是個什麽了不起的東西,隻是一種精神寄托罷了!
人生彈指一瞬間,不能啥也沒整明白就沒了不是?
此心安處是吾家。
給漂泊的心靈找一處歸宿,給活著尋找一個意義。
記得在現代時,他經常在京通高速的天橋上駐足,舉目四望。
橋下是飛馳過往的汽車,以及呼嘯而來又絕塵而去的城鐵列車。
風很大,可以平添悲涼。
他想起了電影《死亡詩社》,想起了梭羅的詩句:
我步入叢林,因為我希望活得有意義,我希望活得深刻。
吸取生命中所有的精華,把非生命的一切都擊潰。
以免當他生命終結,發現自己從沒有活過。
的確,生命的價值在於它能夠拒絕庸俗,能夠燦爛奔放,但也可以在隨波逐流中喪失任何意義,成為行屍走肉。
人之不同,從臉上是看不出來的。
就跟他之前的置身人群和之後的置身人群截然不同一樣。
在他思想最痛苦,無路可走的時候,他嚐試著去向內探索。
當他的心回過頭來認識它自己時,他發現心中有許多活動,精彩紛呈,波瀾壯闊。這是個率真的世界,愛到深思恍惚、恨到咬牙切齒、笑到花枝亂顫、哭到草木含悲。
他笑,他可以笑自己為何笑得這麽無聊,皮笑肉不笑。
他哭,他可以哭自己即使哭死也無人理會,哭破嗓門無人知。
他頓時明白了,他的心可以以它自己的活動為對象,離開自己原來的活動,重新展開一個新的活動,加諸於它自己原來的活動之上。
多麽奇妙!
舉一反三,他可以思考他的思考,可以思考他的思考的思考的思考的思考。
於是,他我現內心的活動是由一點發軔,逐漸擴大充實,生長不息,終成參天之木!
然而奇怪的是,他似乎永遠也找不到那個真正的的主觀在哪裏。當他反省主觀時,主觀已成客觀;當他反省我的反省時,反省已成客觀。於是,他覺得那個客觀的自我,是由一個看不見摸不著的主觀流出的,它的源頭永遠也無法追溯,卻像永動機一樣不知疲倦地延展,繪製著你內心的圖譜。
心能肯定它自己,然後又否定它自己,接著再肯定另一個自己。
因此,它能將內在無窮的意念歸納整合為幾種簡單的概念;
它能不局限於當前所感覺的事物,而是領悟並擴充其意義;
它能聯係過去,暢想未來,不囿一身,運籌千裏。
心無極限。
意識到這一點,你就可以說:我不是有限的存在了。
而且,你絕對相信自己不僅僅是物質。物質隻能是它自己,而不能自覺它自己。但你,卻有著無窮無盡的自覺。
你不僅自覺自己,而且自覺萬物。你的心就像海綿,就像黑洞,一加自覺,外在的一切都將無可避免地被吸收、同化。
但你仍不敢確信,而是深感在無窮的空間中,無盡的時間中,自我的渺小。
然則何以陸九淵就敢妄稱:“我心即宇宙”?
因為事實就是:宇宙無窮無盡,心亦無窮無盡。
你再惡心再齷齪再卑鄙無恥下流頭上長瘡腳底流膿喪盡天良人神共憤,你也是獨一無二,空前絕後,亙古未有,不可複製的。
宇宙沒有你,就不是如斯的宇宙,這種缺失,永遠無法彌補。
基督徒和科學家各執一詞,解釋宇宙。
是上帝創造了宇宙還是平地驚雷一聲炸炸出來的?
是末日審判世界毀滅還是熱力學定律注定了宇宙歇菜玩完的宿命?
從哪來的,到哪裏去?你不能理解宇宙就像有時候不能理解自己。
因為追問“為什麽”,所以產生痛苦。因為沒有信仰,所以將“現在的自己”作為手段,將“未來的自己”作為目的,憧憬未來,盤算未來,盡失現在的意義。
你可知最終的未來隻有一個——死亡。
更麻煩的是,你的手段行為在現在,人所共見。你的目的在將來,隻有你知。
人人皆是如此,他人的手段行為我能看見,他人所懷的目的我一無所知。
街上行人如織,每人都有一顆心。
然而,他隻能看見他們的身,他們的心對他而言都是那麽的深不可測。
猜疑、不安、隔膜、逃避、孤獨。
王守仁猛然發現,原來自己的心靈有著這樣一個天人合一的本來狀態,其中包含著萬事萬物的原初奧妙。他不覺從墊子上跳了起來,高興地喊著說:“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聖人之道,吾性自足,不用向外費力地去找了,不用再向外費力啦!”他的大喊大叫,驚醒了已經熟睡的高大全和王安。兩人坐起身來,驚訝又害怕地問:“老爺,您怎麽啦?怎麽啦?”王守仁欣喜若狂地跳躍了一會兒,才安靜下來,說:“對不起,吵著你們了。我什麽事也沒有。”
高大全問:“那您深更半夜地叫喚什麽呀?”
王守仁仍然喜形於色,說:“剛才我在靜坐中,對於聖人的格物致知之道,有了新的感悟,高興起來一時間得意忘形了。”
高大全說:“哦,是這樣。老爺,您剛才可把我們給嚇壞了。”
王安嘟嘟囔囔地說:“咱倆病剛好,要是老爺再瘋了,那可怎麽辦?都是讀聖人的書讀的。”
高大全嗔怪地說:“行啦!王安,睡你的覺。”說完也轉身躺下了。
王守仁待兩個仆人躺下之後,睡意全無,又在棉墊上靜坐起來。很快,他又進入了那種天人合一、物我無間的狀態,再次體悟到自己光明圓融的心靈本體。這次所用的時間比第一次的恍然開悟要少得多。他不再懷疑,於是躺下睡覺,不一會兒,他進入了夢鄉……
當次日清晨他醒來的時候,發現兩個仆人還在呼呼大睡。他索性在地鋪上一坐,隻是微微一閉目,不過瞬間便進入了那種寧靜、清爽而自在的狀態,不出片刻,他又感受到自己的光明圓融、天人合一的心靈本體。王守仁清楚了,這決不是自己心靈偶然一時的高峰體驗,自己已經真實體悟到了心靈的先天本體,已經穩定而可重複地掌握了進入先天聖境的功夫。此刻,他的心靈已經放下了任何執著,無喜無嗔,有的隻是一片安詳與舒適。王守仁站起了身,走向洞外,這時,彤紅的朝陽已經升起,一輪霞光正好照射在王守仁的身上,使他周身顯得金光熠熠。王守仁輕聲地對著天空說:“蒼天,感謝你沒有白讓我來龍場一遭。”
空山無人,水流花開,萬古長空,一朝風月!此刻,將是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