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學術上的成功,王守仁因修煉養生術,而開始了對道教和佛教的探索。
在道教上,王守仁又開始修煉鐵柱宮道觀裏,自道長那裏學來的“導引術”,也就是吐納養生之法——再也沒有撥亂反正的重任壓在肩上,忽然間,所有事情似乎都獨立在自己的人生之外了,王守仁修煉起來竟然如魚得水,最後能如婁一齋一樣,有了一些“預知”的能力。“預知”並非遙不可及的事情,而是看心是否夠靜。人的很多本能,在俗世間蒙上了太多塵垢,隻有真正靜下來,才會找到這最初的本能。
一次王守仁正在洞裏修煉,忽然有種預感——有朋友來訪了,於是他對仆人說:“你去把山下的四個朋友迎接一下!”,仆人都不以為然,決定下山驗證一下,結果王守仁猜的人名都全部正確,眾人十分詫異。
對於這種預知的能力,連他自己也無法言狀,不過他把這些稱之為:“簸弄精神,非道也!”,就連動物都有預知地震等自然災害的能力,人類有這一份預知的能力也算不了什麽大事。
又有一次王守仁在杭州虎跑寺見到了一位禪師,聽人說這位禪師已經閉關修煉多年,一天到晚坐著,一直閉目不語。王守仁看他卻是嘴裏一直嘰裏咕嚕地說著什麽,於是大聲問道:“你這位和尚,一天到晚念念叨叨地在說什麽?!”
禪師大為驚駭!都說這位禪師長期參佛,修行高深,而且已經悟透生死,看破紅塵。閉關修行的這年,從來沒有睜開過眼睛,而王守仁卻能聽到他心裏的話,這讓高僧大有挫敗感。
王守仁請教了這位禪師關於“天理”和“人欲”的問題,問他是如何看破紅塵,高僧則顧左右而言它,隻是與他談論一些他早已熟知的佛經禪理,他慢慢地失去了興趣。而禪師也漸漸無言,雙方陷入了沉默的僵持中。
在這漫長的沉默之中,王守仁突然有了一個念頭。
他開口發問,打破了沉寂。
“有家嗎?”
禪師睜開了眼睛,答:
“有。”
“家中尚有何人?”
“母親尚在。”
“你想她嗎?”
這個問題並沒有得到即刻的回應,空蕩蕩的廟堂又恢複了寂靜,隻剩下了窗外淩厲的風聲。
良久之後,一聲感歎終於響起:
“怎能不想啊!”
然後禪師緩緩地低下了頭,在他看來,自己的這個回答並不符合出家人的身份。
王守仁站了起來,看著眼前這個慚愧的人,嚴肅地說道:
“想念自己的母親,沒有什麽好羞愧的,這是人的本性啊!”
聽到這句話的禪師並沒有回應,卻默默地流下了眼淚。
他莊重地向王守仁行禮,告辭而去,第二天,他收拾行裝,舍棄禪師的身份,還俗回家去探望自己的母親。
王守仁終於領悟了一條人世間的真理:
無論何時,何地,有何種理由,人性都是不能,也不會被泯滅的。它將永遠屹立於天地之間。
那位禪師不是高僧,僧亦為人,人即有情。說什麽看破紅塵,無欲無情,其實那隻是被強行壓製在心底,沒有表露的機會而已。
隨心而動,隨意而行,萬法自然,便是聖賢之道!
存天理,去人欲?
天理即是人欲。
王守仁問禪僧的那番話,實際上也是自己的體會——母親和爺爺都去世了,這種徹骨的思念,自問無論如何都無法割舍的。
情,無論是愛情還是親情,都是一種責任。如果免得了應承擔的責任,那就不複為人,是人是僧已不重要,因為沒有了“人性”,高僧跟植物人沒有什麽兩樣;既然免不了責任去不了情,又何必去遁入空門呢?
天下萬物本為一體——天理即人欲!
王守仁開始看到了道教和佛教的局限性,就不再遊移於佛教、道教等各種學說之間了,而是堅定的將自己的思想定位為“聖學”——將理論知識運用於生活實踐中,將生活的實踐經驗轉化為知識。
他開始正式接收學生,宣講自己的“聖學”,門下漸漸網絡了許多有誌向的青年。與此同時,有位叫湛若水的人(廣東增城),思路和王守仁如出一轍,兩人彼此因為知己,陽明對湛若水的評價是:守仁立世三十年,未見此人。湛若水對王陽明的評價是:若水泛觀於四方,未見此人。
倆人認為已經八股化了的理學,是為今之大患,“言益詳,道益晦;析理益精,學益支離”。因此,他們的共同目標是從理學中突圍出來,倡明真真正正的聖學,從此王守仁不再有曲高和寡的孤單感,這讓他更加堅定不移地走下去。最終在思想界掀起了一場軒然大波。
在一種不間斷的澎湃的激情中,心學已經茁壯成長起來。兩年的假期一晃而過,收獲的卻碩果累累。
王守仁欣然整理行裝趕赴京城就職——這將是王守仁講自己的理論與實踐結合的最好機會。
弘治十七年,他受命主持山東鄉試,又在親撰的鄉試錄中論及“老佛當道,由於聖學不明,綱紀不振,由於名.器太濫、用人太急、求效太速”,提出“分封清戎、禦夷息訟”等經世主張。
王守仁以刑部主事的小官身份來任主考,麵對的是到孔夫子之鄉來典試儒學生徒,他自然感到這是“平生之大幸”。孔門高弟,也大多出於齊魯。人傑與地靈互生共長。王守仁要在這片“靈秀奇特”的聖賢故鄉、實踐學做聖人的夙誌,也算來朝聖的一點“貢獻”。
最重要的是,終於可以從官場中找到了可以熱血沸騰、一試身手的興奮點。他此刻自我實現的意欲,躍馬騰飛的衝動溢於言表。
他出的各科題目都很大膽,如首場“四書文”(八股文)問的居然是:“所謂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則止”,這是儒學原教旨而不符合統治者心思的問題。當年孔子就因堅持這一“以道事君”的基本原則周遊列國,而無可行其道之君,最後以終身不仕為代價。孟子更為激烈,幾乎是不遺餘力地狙擊那些不講道義,苟取富貴,以妾婦之道事君的無恥之徒。“不可則止”包含著“用之則行,舍之則藏”的氣節。
這個命題在大一統君主專製體製中,是相當有衝撞性的。因為“不可則止”,包含著士子對君主“道不同不相與謀”的獨立立場,包含著不給“地主首領”當狗、當家仆私臣的道義原則,價值取向。朱元璋大罵孟子,先毀後刪改《孟子》就因為他要打擊孟子的這種“革命”傾向。若朱元璋看見王守仁這樣出題非誅九族不可!從這一點來講,不得不對孝宗朱祐樘給予一個公正的評價——太老實了!
王守仁針對的是士人品節普遍滑坡的現實,他想重建“以道事君”的士人原則。“不可則止”貌似消極卻體現著高貴的不合作精神,是士人保持道統的下限做法,這樣才能杜絕為了往上爬無所不用其極的無恥行徑。世相士風,但明代士人及士大夫追逐權力奔走權門的風氣不是一日養成的,王守仁已痛感此風必須遏止,否則不但士將不士而且國將不國。
另一題目也見王守仁心思:“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饑者由己饑之也”。這是孟子之熱心腸一脈儒者信守的教義,但真普照士林,成為士風,是到了宋代。有名的如範仲淹之“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號召;張載之“民,吾同胞。物,吾與也”的信條,都是傑出的體現,又春風化雨,廣澤人心。
王守仁的心學就直承這一脈“仁者與萬物一體”論而來。以天下為己任,事事皆關我心,“我”是“主人翁”,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等等,強調小我統一於大我的曆史責任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