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常會想念過去,曾經會對我微微笑的那個小女孩,過了幾百年,墓碑是否已經腐朽。

時間真是狡猾,毫無防備的,就將世界打磨成了,我全然陌生的樣子。

真想再看一看,那年落在湖麵上的星光。

01

見過司藤玦之後,我曾猜測過無數個版本,有關於司藤玦要追逐凶手的原因。

但我從未想過,竟然是這個原因。他是為了自己的女兒所以追著凶手的,於是我猜測,司藤漾是被凶手殺死的,所以司藤玦才會追著凶手。

但是千弦音告訴我,不是這樣的,凶手是因為司藤漾,才變成了連環殺人案的凶手。

我的大腦一時間有些轉不過彎來。

“到底是怎麽回事?”我的好奇心被他釣上來了,我說過,我有輕微的

強迫症,一旦我的好奇心被吊起來,不知道真相,我就渾身都不舒服。

“這裏不是說故事的地方,事到如今,把故事告訴你也沒有關係。”千弦音站了起來,“走吧,我們去一個絕對安全的地方。”

半個小時之後,我抱著一堆零食,跟著千弦音,又一次回到了被圖書館壓在底下的地下室。

隔了好些天,再一次回到這裏,我竟然有種久違的親切感。

“這裏的確是個安全的地方。”我坐下來,撕開一袋瓜子,做好了聽千弦音說故事的準備。

千弦音在我身邊坐下,他的聲音緩慢而沉重,充滿了回憶的味道。

千弦音說的故事,距離現在已經有三百年了。

那一年司藤漾九歲,爸爸媽媽的絕世容貌她都沒有繼承到,但她有一顆天使一樣純潔的心髒,還有一雙非常非常漂亮的紫眸。

在這個世界上,半妖的存在都是被人唾棄和厭惡的,這很奇怪,人類向往妖族的長壽和異能,妖族向往人類的生活,可是無論是人類還是妖族,卻又統統都不喜歡流著人類和妖族血脈的半妖。

每一個半妖孩子來到這個世界,都是因為愛而存在,人和妖相愛,那需要很大的勇氣,而生下孩子,那就需要更多的覺悟。

明知道半妖會被歧視,還是想要一個愛情的結晶,那是愛到了極致的抉擇。

司藤漾的出生,就是這樣一個存在。

所以雖然周圍的人總是欺負她,她也總是在微笑,不管被怎樣訓斥,責罵,她都不會生氣,像白癡一樣,對傷害她的人報以微笑。隻是因為,她知道自己是因為愛而來到這個世上的。

可是並不是每一個半妖,都能夠像她這樣堅強。

也不是每一個半妖,都是因為愛而存在,還有一些是因為罪孽。

就像阿柒。

阿柒來到這個世界,並不是因為愛,他是一次犯罪之後的產物,那一年,有個妖族男人強暴了一個人族少女。後來少女懷孕了,十個月後,阿柒出生了。

同樣是混血兒半妖,這個在詛咒聲中出生的孩子,他卻有著一張比妖族還要更加漂亮的臉。

阿柒與司藤漾本是毫不相幹的兩個人,直到時間的齒輪往前走了十六年。

那一年阿柒與司藤漾同歲,都是十六歲。

阿柒從記事起,就在不停地被媽媽責罵和毒打,每次她打他之後,又心疼地把他抱在懷裏哭,是的,她總是在哭,總是在罵,總是在打,她每天都對他說起自己的不幸,說起他父親的禽獸行為,說他毀掉了一個少女的一生。

阿柒恨那個男人,每一次被媽媽毒打,被其他人欺負的時候,他都在心底憎恨著那個人,他發誓他一定要殺了那個罪犯,那個害得他和媽媽一生都無法幸福的妖族男人。

阿柒知道自己有特殊的能力,是在他八歲那一年,那次他被一群人毒打的時候,因為太過疼痛,太過氣憤,他血液裏與生俱來的妖力施展了出來,他不知道那到底是怎麽發生的,等到他回過神來的時候,那些欺負他的人全部都倒在了血泊裏。

那之後,他開始發了瘋似的學習,隻要有機會,他都想要多認幾個字。他很聰明,到他十歲的時候,他已經能夠很輕鬆地看完一本書了。他發現自己可以不需要畫陣法圖,就能夠創造出一個傳送陣,於是他開始把每天大部分的時間都用來研究如何殺死一個妖。

是的,他在計劃著殺死那個強暴他媽媽的妖族男人。

在阿柒十六歲那一年,他帶著一種同歸於盡的覺悟找到了那個男人。

沒有人知道他到底是怎麽做到的,一個十六歲的半妖少年,他手刃了自己的父親,但是他自己也受了很重的傷,足夠致命的傷。

他踉踉蹌蹌地跑了出來,然後因為失血過多,摔在地上不省人事。

在失去知覺的前一秒,他看到有個人影朝他走近,那個人有一雙非常非常漂亮的紫眸,眼神幹淨純粹,與一直在黑暗中前行的阿柒不一樣。

她是天使,他是絕望的惡魔。

他想,有時候愛上一個人,就是這樣簡單且沒有道理的事。他愛上了那樣的一雙眼睛,純粹得像一捧最幹淨的雪。

阿柒沒有死,他活了下來,是司藤漾不顧一切地救了他。

但是阿柒醒來的時候,他見到的第一個人卻不是司藤漾,而是司藤漾的妹妹,司藤雪。

和司藤漾不一樣,司藤雪仿佛是上帝的寵兒,她繼承了父母的美貌,也繼承了司藤玦的那雙紫眸。

一樣的父母,卻生出了司藤漾和司藤雪兩種極端的孩子。

阿柒記得那雙紫眸,就是在他瀕臨絕望時帶給他希望的紫眸,他認錯了人,他以為是司藤雪救了他。

也是啊,當司藤漾和司藤雪站在一起的時候,無論是誰,都會選擇相信司藤雪是天使吧。

阿柒的相貌,足夠讓世界上任何一個懷春少女愛上他,司藤雪也不例外。

但司藤雪並不是為了自己可以肆意傷害別人的那種人,她知道姐姐對阿柒有好感,那是姐姐唯一一次對一個人露出那樣的表情,所以司藤雪不想搶走阿柒。

而司藤漾也看出了阿柒喜歡司藤雪,於是,她選擇將一切都埋在心裏,什麽都不說,她本就是個善良到極致的姑娘,舍不得去傷害任何一個人。

倘若故事就此結束,那麽一切或許都不會走到麵目全非的地步,沒有人會受傷,也不會有那種錐心刺骨的痛,更加不會存在那種拚盡全力也無法挽回的遺憾。

偏偏這世上,最讓人絕望的就是,沒有假如,沒有如果,發生過的,就是發生過了,無法回頭,也不能回頭。

02

有時候命運就是這麽不公平,它總是虧待一些人,卻又總是偏袒另一些人。

在阿柒的故事裏,司藤漾就是那個被虧待的人,而司藤雪,她是被神明偏袒的人。

同樣身為半妖,沒有人喜歡司藤漾,因為她天生的醜陋,無論有什麽不好的事情發生,人們統統將原因歸結在她身上。沒有人看得到她心裏開出的那朵花有多美麗,沒有人看得到。

而司藤雪,她也是半妖,但她被所有人喜歡,因為她笑起來,讓人覺得看到了高高在上的神,她自有那一股子的尊貴氣質,紫眸黑發,美得驚心動魄。沒有人不喜歡司藤雪,哪怕她是個半妖。

阿柒在司藤家一直住到傷口痊愈,那時節正是春天,桃花開得如火如荼,司藤漾在院子裏撿桃花,因為司藤玦喜歡喝桃花酒,每到桃花盛開的時

節,司藤漾就會拿著籃子去撿桃花。

這一天,她好不容易撿了一籃子,卻被尋常欺負她的人一把摔掉了籃子,桃花灑在地上,一陣風吹過來,花瓣飛舞,一切仿佛夢境一般,美得不真實。

但這不真實的美景裏,卻有一張羅刹一般的臉孔。

她被推倒在地上,依然張開手臂護著那一地的桃花,數不清的拳腳在她身上留下淤青的痕跡,她很疼,卻死死不肯讓開,仿佛她身下的那一堆花瓣,是比她的命更重要的珍寶。

她被打的時候,阿柒自她身旁路過,她見到了他,卻把頭埋得更低了一些,在喜歡的人麵前,沒有人想一身狼狽,她很難堪,甚至期待著那些人直接打死她算了。

但是她沒有死,欺負她的人發泄夠了,也就離開了。阿柒路過看到了這一切,卻隻是匆匆瞥了她一眼,然後就大步走開了,他沒有幫她,甚至都沒有再多看她一眼。

因為他趁著早晨去采擷了最美的一束花,要在露水幹涸之前送到司藤雪的手裏。他就是這樣的人,一旦決定對一個人好,那麽就要把世界上最好的東西都送給她,一旦有了喜歡的人,那麽旁人無論是誰,都再也入不得他的眼。

於是他的眼裏隻有一個司藤雪,再也看不到旁人了。

此時的他不知道,那天在絕望中朝他走來的是司藤漾,讓他隻需要一眼就愛上的那雙紫眸的主人,不是司藤雪而是司藤漾。

整整三年,阿柒都在追逐著司藤雪的腳步,說不動心是騙人的,更何況司藤雪其實在一開始就喜歡阿柒了。

但司藤雪是不可能和阿柒在一起的,就算沒有一個司藤漾,她也不可能和任何人在一起。

上天給了你一些東西,那麽必然會奪走你的一些東西。

上天從司藤雪那裏奪走的,是她的健康。

司藤雪是活不過二十歲的,她的心髒從出生起就有隱疾。司藤玦和他的妻子,已經在外麵漂泊了很久,就是為了尋找一個能治好司藤雪的醫生。

司藤雪覺得不能再拖下去了,她決定找阿柒說個清楚,她告訴阿柒,她是不可能接受他的,不要再在她身上浪費時間了。

阿柒自然是不肯的,他不想放棄,他問司藤雪為什麽。

司藤雪沒有告訴阿柒自己的身體原因,因為她知道,這個理由是沒有辦法讓阿柒放棄的。她對阿柒說:“因為姐姐喜歡你,從小到大,我從未見過姐姐這樣喜歡過什麽人,那是我的姐姐,所以我們之間不可能。”

司藤雪以為自己這樣說了,阿柒就會放棄。可惜她不夠了解阿柒的個性,他的心一直在黑暗中,他在絕望中窺探到的那雙眼眸,是他的生命裏無比渴望的光。他想抓住那道光,無論需要付出什麽代價,他是活在地獄裏的

人,司藤雪的說辭,把阿柒推到了地獄的邊緣。

他想得到的,無論是什麽都一定要得到,他想去的地方,無論前方有誰擋道,他都遇佛殺佛,遇神殺神。

他憎恨司藤漾,他覺得如果這個世界上沒有司藤漾的存在就好了,這樣司藤雪就不會拒絕他。

他怒氣衝衝地去找司藤漾的時候,她正發著燒,前幾天她去河邊汲水,被人推進水裏差點淹死,她從水裏爬了回來,卻因此生病了。

她在迷迷糊糊中看到阿柒來找她,一開始是滿心的歡喜,想要努力對他笑一笑。

可是他卻一臉怒容,他說:“司藤漾你煩不煩,你有沒有一點自知之明,你這樣的長相也敢喜歡我?我是不會喜歡你的,你聽好了,我隻要司藤雪,其他人在我眼裏,都是死人!”

他用冰冷的目光注視著她,在她愣神的檔子裏離開了。

司藤漾用手捂住自己的心髒,要到這個時候她才知道,原來這個世界上有一種痛會讓人痛不欲生,那種痛叫做心痛。

人人都愛司藤雪,她也愛,她想至少阿柒喜歡的是司藤雪,至少她愛著的兩個人可以在一起,這沒有什麽不好的。

她閉上眼睛,想起初遇阿柒的那一天。

那一天她本是去給司藤雪買藥,卻在半路遇到了渾身是血的阿柒。

雖然那時候她看到了他那張絕美的臉,但吸引她注意力的,並非那張絕色的臉,而是那雙眼睛。他是徘徊在絕望邊緣的人,她莫名地覺得心疼,想要抱抱他,告訴他沒關係,不要難過。

她背著他走了很遠的路,她不能帶著渾身是血的阿柒回家,這樣會嚇壞司藤雪的。

她帶著阿柒去了後山一處山洞,她小心地給他處理傷口,為了給他止血,她爬到半山腰給他采藥,好幾次都險些摔下去,有時候她自己都覺得她的命真是頑強。

縱使被欺負,縱使一路坎坷,但她好好地活了下來。

她在山洞裏照顧了阿柒好幾天,他神誌不清的時候,她就握著他的手。

他迷迷糊糊地說著話,一連燒了好多天才終於退了燒。

於是司藤漾找一位老翁借了一輛平板車,將阿柒拖回了家,她給司藤雪熬藥的時候,司藤雪就替司藤漾照顧阿柒。

司藤漾沒有想到,阿柒會對司藤雪一見鍾情,但那樣也沒有關係的,因為是司藤雪,所以沒有關係。

03

那天之後,阿柒對司藤漾的厭惡已經到了極致,若不是她是司藤雪的姐姐,他一早就殺了她。

司藤雪不知道阿柒會喜歡她,是因為弄錯了人,她簡單地以為阿柒是對她一見鍾情。

司藤漾去找了司藤雪,她對她說:“你不用在意我,阿雪,如果你也喜歡他,就接受他吧,你們是兩情相悅,我沒關係的。”

司藤漾是笑著對司藤雪說這句話的,司藤雪在司藤漾走開之後,一個人想了很久很久,再有一年她就二十了,最近她的身體越來越差,怕是沒有多少時日好活了。

她將自己的身體不好這件事告訴了阿柒,阿柒果然表示自己不在意。

司藤雪最終還是淪陷了,她和阿柒在一起了,短短的一年,他們膩在一起,司藤漾總是在微笑,就這麽微笑著看著自己摯愛的兩個人親密無間。

心痛嗎?也許是痛的,但沒關係的,因為痛著痛著,也就不痛了。

司藤雪的身體越來越差了,阿柒到處去找醫生,他在黑市找到了一個醫生,那個醫生說,要救司藤雪也不是沒有辦法,隻要給她換一顆心髒就好了。

可是能換心給司藤雪的,隻有司藤漾,因為他們是親姐妹,她們的心髒出現排異反應的幾率會比較小。

阿柒第一次猶豫了,明明他不應該猶豫的,他想做什麽,從來都不會動搖,既然這個世界上有救司藤雪的辦法,就算殺了整個世界的人他也不會後退。

可是要殺司藤漾,他卻沒來由得覺得心慌,他說不清理由,那種慌張,是自靈魂深處浮上來的。

他的猶豫一直持續到司藤雪開始昏迷,她醒來的時間越來越少,阿柒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總是很悲傷,很難過。

司藤漾小心翼翼地照顧著司藤雪,這天她熬好了藥端過來,阿柒心煩,見了她就更加煩躁不已。

他摔掉了藥碗,他的表情是那樣的不快樂。

“要怎麽樣,你才能露出笑容呢?”司藤漾站在離他十步開外的地方,她的頭頂是一樹開得喧鬧的桃花,花瓣自她頭頂落下,不知怎麽的,他忽然想起那天,他對她的見死不救。

他心一狠,不知怎麽就說出了這樣的話,他說:“除非阿雪能夠活下去,司藤漾,你願意救她嗎?”

“有辦法救她嗎?”司藤漾比任何人都希望司藤雪能活下去,因為那是她從小疼到大的妹妹,她愛她超過愛自己。

“有的,把你的心換給她,她就可以活下去了。”阿柒緊緊盯著司藤漾的眼睛說。

那是一雙非常漂亮的紫眸,純粹得仿佛冬天裏最幹淨的那一捧雪,不知怎麽的,他的心猛地一痛,也說不清到底是為什麽,那種心慌的感覺又一次浮了上來。

“那樣,阿柒就會比較快樂嗎?”司藤漾站在原地沒有動,她甚至衝他微微笑了一下,“如果是的話,那就把我的心拿去吧。”

她的眸光很溫潤,安安靜靜的,好像無論她曾遭受過什麽樣的磨難,這樣的眼神也永不會改。

阿柒忽然想要再看一看她的眼睛,認真地仔細地看一看,可是司藤漾已經轉過身走開了。

她說:那樣阿柒就會比較快了樂嗎?

她說:如果是的話,那就把我的心拿去吧。

她除了一顆心,似乎也沒有什麽能給他的了,倘若她一個人的死亡,可以換來兩個人的幸福,那又有什麽不好呢?

再好不過了吧,她想。

在沒有人看到的地方,拐過彎的時候,她終於忍不住哭了出來。

阿柒站在花樹下,他聽到了她的哭聲,壓得極低,仿佛是把什麽深刻的東西從骨血裏連根拔除一樣,他想衝過去看一看,然而他沒有去,他僵在那裏,三月的桃花像雨一樣往下落,他轉過身走向了相反的方向。

司藤雪醒來的時候,阿柒就守在床邊,她忽然喃喃地說了這樣一句話,她說:“阿柒,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要好好活下去,你要幫我照顧姐姐,這世上,我最不放心的就是姐姐。”

阿柒心中百般糾結,她是那麽在意司藤漾,倘若他當真用司藤漾的心髒救了她,司藤雪會不會從此恨他呢。

可是恨他也沒關係,他想,至少她活著,隻要她活著,他就有希望等到讓她原諒他的那一天。

他凝視著她的眼睛,那裏一片瀲灩的紫光,帶著濃濃的憂傷。

司藤漾再次來找阿柒的時候,他正坐在司藤雪的病床前發呆,她把他喊了出去,她說:“你不是說,我的心可以救阿雪嗎?你去找人來吧,把我的心給她。”

阿柒看著司藤漾,他忽然不敢直視他的眼睛,仿佛那裏有什麽讓他害怕的東西。

“你要答應我,這輩子不要辜負她,還有……別再把自己弄得傷痕累累的。”她說完,對他笑了,“去找大夫吧,告訴阿雪,就說這是我自己的選擇,與你無關。”

阿柒默默地轉身走出去了,司藤漾坐在桃花樹下,她就這麽靜靜地看著桃花一片一片往下落,她的袖子裏藏著一把匕首。

她其實並不覺得悲傷,真的,不悲傷的。

喜歡本就是你情我願的事,她喜歡阿柒,可阿柒喜歡司藤雪,你看,他們三個人裏,本就沒有她什麽事,她是救過阿柒,可是那能代表什麽呢?

這麽算來,她曾救過阿柒,現在又用自己的心髒去救司藤雪,她的心髒

會在司藤雪的心口跳動,她並沒有消失。

她隻是覺得有一點點遺憾,她曾經想,她要把阿柒眼中的黑暗驅散,她想讓他看一看這個美好的人間。

可到現在她什麽都沒做到,她隻是覺得疼,她初見他時,他眼底的絕望讓她心疼。

而且他喜歡的人是司藤雪,他憎恨她,她知道他恨她的緣故,他在遷怒她,她知道的。

她苦笑一聲,拔出匕首,狠狠地將匕首紮進了自己的小腹。

她不能傷及心髒,那顆心,要完完整整的,送給司藤雪。

因為他說了,隻要她的一顆心。

一顆心而已,她給得起的。

04

阿柒急匆匆地去黑市找了醫生,他知道司藤漾不是開玩笑的,她的眼神非常非常認真,她說她會自己動手。

他跑得非常快,不知道為什麽,他的心口很疼,仿佛有人在拿刀子,一刀又一刀地割,像是要把什麽東西自他心上挖去。

他喊了醫生和他回去,走到半路的時候,他遇到了一個老翁。

那老翁見到他,忽然一把抓住了阿柒,他說:“是你,我認識你,你是

司藤家那個醜八怪救的那個人,你回去讓她趕緊把欠我的東西還回來,這都三年了,借我的平板車還不還回來!”

“什麽平板車?”阿柒非常不耐煩,他現在趕著要回去,根本沒有時間搭理這個老頭。

他伸手就要把他推開,老翁卻說:“當然是我家用來拉東西的板車啊,三年前,那醜姑娘把你弄回家,因為路太遠,所以來跟我借的平板車,她當時還押了個東西在我這兒,結果到今天也沒有把平板車還回來。”

阿柒的手僵在了半空,他的手忽然開始顫抖起來,他一把抓住老翁,近乎低吼道:“你說什麽?你在說什麽奇怪的話,救我的人是阿雪,不是司藤漾!”

“我看你才是病得不輕!”那老翁氣得從懷裏翻出一塊玉來,“我要不是覺得這個玉對那醜丫頭來說可能有點重要,我早就拿去賣了,才不會一直拿著玉等她送還板車,讓她把玉拿回去呢。”

阿柒將那塊玉接過來,他的心仿佛被一隻手大力地拽著,那玉上刻著一個字:漾。

他的腦中轟然一陣巨響,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一雙眼睛,那眼神純粹寧靜,仿佛是冬天裏一捧幹淨的雪。

他一把推開那老翁,他跑得那樣快,他活到二十歲,從來不曾那樣用力地奔跑過。

他想起她說:那樣阿柒就會比較快樂嗎?

她說:如果是的話,那就把我的心拿去吧。

她說:別再把自己弄得傷痕累累的。

他眼底脹痛,猩紅一片,心中非常非常不安,他明明對她那樣漫不經心,可是現在,此時此刻,她說過的每一句話,都清晰得曆曆在目,言猶在耳。

他不安極了,她最後對他說的那些話,仿佛是在交代遺言一樣,他從未感覺過害怕,就是他傷得最重的時候,也不過是覺得絕望,但他不害怕。

可是現在他害怕極了。

他用力跑了回去,他是在那棵桃花樹下找到司藤漾的。

她坐在樹下,鮮紅的血在她身下流了一地,她的臉色蒼白一片,可是表情卻非常安詳,他走過去喊她,聲嘶力竭地喊:“司藤漾,司藤漾你給我醒過來,你不許死,我不準你死!”

不知道是不是感覺到他聲音裏的恐懼,司藤漾輕輕睜開了眼睛,紫眸瀲灩一片,含著溫潤的水汽,是他初見她時,就刻入他心底的眸光。

他曾發誓,不擇手段也要抓在手裏的光。

她衝他笑,然後緩緩伸出滿是血的手撫上他的眉心,氣若遊絲地說:“醫生來了嗎?可以動手了,阿柒,你的阿雪,很快就可以好起來了。”

“不是阿雪……”他終於落了淚,把那塊玉放到她手上,他問,“是你

對不對,為什麽不告訴我是你,為什麽不說?”

“因為你討厭我啊。”因為你討厭我,所以我有沒有救過你,已經無所謂了。

“別難過,阿柒。”她看到他落了淚,心裏難受得厲害,“阿雪不會死的,動手吧,挖了我的心,我沒有傷到心,心是完整的。”

一字一句,仿佛化作最鋒利的利刃紮在阿柒的心口,他說:“不是的,不是這樣的,司藤漾,是我錯了,我弄錯了。”

司藤漾已經神誌不清了,她的手無力地滑了下去。

阿柒抓住她的手,他說:“不要死,司藤漾你不可以死,我不許你死!你聽著,如果你死了,我也跟著你一起死!”

“你這人,真奇怪。”她的眼神開始渙散,“明明一直都想我死掉的,阿柒,你不許死,否則我當初何必拚盡全力要救你。”

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卻說不出來。

“我不想見你。”她閉了眼,“死了……也不想見你。”

話音剛落,她的手自他手中滑落下去,阿柒抱著她跑出去,他大聲呼喊醫生救她,可是她已經沒有救了,她傷在肝髒,流幹了血,是救不了的。

他一直都不知道,原來人的心可以痛到這個地步,他也不知道,有一天他會後悔,會想要逆轉這時空,隻想在第一眼看到她的時候,再多仔細地看一看她的臉。

那麽他就不至於認錯了人,愛錯了人。

他為什麽要以貌取人,覺得她不會是救他的那個人呢?甚至他隻要問一問,隻需要開口問一問就能知道全部事情,為什麽他就是沒有問。

他都做了什麽啊,他一次次目睹她的苦難,就像那天,她護著一地桃花瓣,他自她身旁走過,卻都不曾回頭看她一眼。

他為什麽沒有救她,他為什麽要對她說出那種話!

她是他黑暗世界裏看到的第一束光,讓他覺得溫暖,覺得餘生有了念想。

他拚死從鬼門關活回來,不是為了向她索要一顆心的。

她走之前對他說的一句話,竟然是“死了也不想見你”。

她是不是恨過他,在他總是一次又一次傷她的心時,悄然恨過他?

她總是在笑,她在拐角處的那些嗚咽,那些低泣,是不是因為傷透了心。

他多想跟她一起去死,可是她說了不想見他。

他連死都不配,因為他黑暗世界中的那唯一一束亮光,是被他親手熄滅的。

他連回憶都不敢,因為那些回憶裏,有的都是他傷他的記憶,他不敢去回憶,他還剩下什麽呢?他原以為自己抓住了生命裏的救贖,可原來不是的。

他曾想用司藤漾的心髒去救司藤雪,哪怕司藤雪恨他也沒關係,隻要她活著,活著就有原諒他的那一天。

多麽諷刺,如今回想起來,每一點每一滴,都好像一把鋒利的刀刃,在一點一點地挖空他的心,叫他明白他親手把心愛的姑娘,傷了又傷,到最後她還捧著一顆心,成全他的快樂與歡喜。

可他的歡喜,已經沒有了,而且再也不會有了。

這是不是報應?報應他認錯了人,愛錯了人,要叫他與她一轉身,就是生與死,就是碧落黃泉,再也不相見。

她曾憂心忡忡地問:要怎樣,你才能露出笑容呢?

再也沒有笑容了,司藤漾,阿柒再也沒有笑容了。

05

司藤雪活了下來,她用司藤漾的那顆心髒活了下來。

可自那之後,她都不曾再見到過阿柒,他帶著司藤漾的屍體不見了。當司藤玦回到家的時候,才知道這些事情,他最疼司藤漾,如今司藤漾死了,他簡直是恨慘了阿柒。

司藤雪雖然換了司藤漾的心髒,卻仍然沒有活到老,她記掛著阿柒,因為擔心阿柒,總是心神不寧。

在司藤漾死去的第十年,阿柒殺了第一個半妖。

那是所有人眼中的天之驕女,長得漂亮,雖然是半妖,卻收獲了所有人的寵愛,但她遇害了。司藤雪一下子就看出凶手是阿柒,因為屍體心口紮著的那把匕首,是司藤漾用來自殺的匕首。

除去阿柒,再沒有人用那把匕首了。

他讓那把匕首沾滿鮮血,是舍棄了最後一點人性,他曾經手刃了自己的父親,在絕望裏遇見司藤漾,於是他有了三年的溫柔和微笑,那大概是他最接近於幸福的時光。

而事到如今,他用司藤漾的匕首,殺死了一個無辜的半妖少女。

那之後,一個接一個的半妖少女遇害,可是凶手始終抓不到,司藤雪知道就是阿柒幹的,她不想看他濫殺無辜,於是她離開家去找阿柒。

她找了很多地方,找了很久很久,終於在一個陌生的街頭,遇到了阿柒。

她幾乎都快認不出那是阿柒,他的眼神裏隻有無邊無際的黑暗,曾經會給她采來初晨第一朵花的少年,已經死在了過去,活著的,是心靈徹底一片黑暗的行屍走肉罷了。

她要他收手,求他不要再繼續下去。

阿柒終於看了她一眼,可是眼底卻是錐心刺骨的恨意。

他對司藤雪笑了,那笑容讓司藤雪想到地獄裏的彼岸花,詭異妖豔。

“我討厭你。”他冷冷地對她說,“我最討厭你,恨不得殺了你。”

他伸出手來,在她渾身僵硬著的時候,用力按在了她的心口,那裏傳來強有力的心跳聲,他說:“可是你死了,她唯一剩下的這顆心,也要死了。”

所以他不能殺她,於是就選擇去殺無辜的人。

司藤雪的臉色一片蒼白,她動動唇,卻一個字都說不出口。她以為他是愛她的,要到此時此刻她才明白,他愛的人,從頭到尾,都不是她。

他弄錯了,於是她也弄錯了,以為他們才是天造地設的一雙,於是那個眼神仿佛一捧雪的姑娘,在這千差萬錯裏,將自己的一顆心,種在了她的心上。

她站在原地很久很久才回神,然而那時候阿柒已經不見了。

她從此再也沒有見過他,而她回去之後就病倒了,再也好不起來了。

她死前抓著司藤玦的手,她說:“爸爸,你一定要阻止阿柒,你要阻止他,別讓他再在黑暗裏行走了,若是姐姐還活著,一定最不希望看到他待在黑暗裏的。”

“爸爸,你救救他。”

“殺了他,爸爸,殺了他,救救他。”

她致死都還念著這兩句話。

其實不需要司藤雪說的,司藤玦在知道司藤漾死了之後,就已經決定要這麽做了。

司藤漾那樣的孩子,活著一片純粹,待人至誠至真,他怎麽能允許,阿柒因為她的死,做出這樣慘絕人寰的事。

他要阻止他,他必須阻止他,這是他這個做父親的,唯一能為司藤漾做的事。

那之後他追著阿柒很多很多年,直到兩百年前,阿柒忽然失去了蹤影,他以為阿柒已經死了,可是遊輪上,名叫宋佳雪的半妖少女,遇害了。

司藤玦追了阿柒這麽多年,幾乎隻需要一眼就知道,人是阿柒殺的。

他沒有死,他仍然活著,活著,繼續著他的殺戮。

他選在眾目睽睽之下殺人,是不是他其實一直在等著誰去阻止他,去真正地殺死他,這樣他就可以去死了,就可以去有司藤漾存在的那個世界了。

因為他不能自己去見他,她對他說了,不想見到他。

在那些黑暗的日子裏,阿柒一遍又一遍地回想這些的時候,心裏到底是什麽樣的感覺呢?

因為不曾有過快樂的回憶,稍一回想,就是錐心的痛,就是她滿身的血,是她的哽咽,是她悲傷的眸光。

哪怕有過一丁點的溫暖回憶,他也不至於陷進漆黑的永夜。

阿柒是瘋了吧,在司藤漾死了的那瞬間,成為了瘋子。

一個變態的,喪心病狂的,讓人想除之而後快的瘋子。

而這些過往,被掩埋在三月的桃花雨裏,可能再也沒有人知道,也不會

有人去提起。那個叫做司藤漾的半妖少女,坦然地活了短暫一生,最後死在三月的桃花裏。

心裏很難過,總覺得事情不該如此。

臉上癢癢的,我伸手摸了一把,這才發現不知道什麽時候,我竟然已經淚流滿麵。千弦音是個很會講故事的人,仿佛我就是個旁觀者,親眼看了一場桃花雨,看了一場離人錯。

“別哭。”千弦音的嗓音低低的,似乎也沉浸在剛剛的故事中,他伸出修長的手指拭去我臉上的眼淚。

“呐,千弦音。”我覺得心裏壓抑得厲害,“為什麽互相喜歡的人,不能好好地在一起?如果阿柒沒有認錯人,他一定也會變成一個內心溫暖的人,是這樣的吧。”

如果他不曾親手掐掉他心上開出的那朵花,他是不是也會成為司藤漾那樣的人,那樣就不會有那麽多悲劇了。

“因為大家都把喜歡藏在心裏,不說,別人就不會懂,不說,就會有誤會,就會弄錯了,最後一步錯,步步錯。”他輕聲安撫我,“所以不管心裏藏了什麽話,一定要第一時間告訴對方,這樣就算被拒絕,也不會造成這樣大的遺憾。”

“那麽你呢,千弦音。”我看著他的眼睛,鼓起勇氣問他,“如果你是

阿柒,你會說嗎?會去確認嗎?”

千弦音沉默了一下,好一會兒才說:“沒有這個如果,我不是阿柒。”

“千弦音!”我深吸了一口氣,心底因為悲傷而充滿了勇氣,他自己說的,不管心裏藏了什麽話,一定要第一時間告訴對方,這樣就算被拒絕,也不會造成這樣大的遺憾。

那麽千弦音,我現在就要把心裏所想的都告訴你。

我不想要變成阿柒,也不想成為司藤漾,我不要這樣悲傷的結局,我不想傷了自己,再去傷害別人。

我不想變成那樣。

我想更加坦率地活著。

“嗯?”他抬眼看我,銀色的眼眸裏,氤氳著霧氣,我想剝開那層霧氣,看看他眼底最真切的眸光。

我不能悲傷地坐在你旁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