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葬掉的還有什麽

灰色的天空。沒有陽光,有輕微的風穿梭在天地之間。僻靜的小路邊,陸續開有各種豔麗的花朵。它們開開謝謝。無休止地綻放,也無休止地凋謝。生命的各種光亮,出生、成長、生病,然後死亡,仿佛這一道美麗卻又很殘酷的程序完全展現在了路邊。始始終終,令人心驚。

冷箭一直任由夜針瘋狂地搖擺著他的身軀,不做辯解。暗中射死夜針父親的那個人,那張拉滿的弓,那支急速射擊的箭,他都察覺到了。可是,他也隻能眼睜睜看著他死,別無他法。他本以為,這些夜針父親也會感覺到的。

“你知道嗎!?”夜針不斷大吼,不斷咆哮,“在我心裏,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是,你為什麽就是看著我最敬愛的父親慘死於別人箭下而不理不知!?為什麽——!!!”

陣陣不可遏止的憤怒撕碎著他的心,他痛苦地大喊,雙手緊緊地箍住冷箭的肩膀,使勁搖晃,仿佛想要將他整個人甩出去,重重地甩出去!

過了很久。

他才平靜下來。

“夜針,”不去看他的眼睛,冷箭低聲說,“對不起。”

清風,攜帶著他的話飄出很遠,很遠。

“對不起有什麽用?”夜針的雙手終於從冷箭的肩膀上放了下來。然後,他看著冷箭肩膀上破裂開來的衣服,看著他雙肩處袒露出來的雪一樣白甚至開始有些白裏透紅的肌膚,眼底漸漸積沉出一絲黯然。不經意間,他緩緩轉身,輕步走到了他的父親身邊,坐了下去,“父親人雖然不在了,我們卻還是要活下去。”

所以,不管這其中有什麽緣由,他們也不可以決裂。他們還是朋友,他們有共同的敵人,也有共同想要保護的人。

冷箭緩緩抬頭,凝神的目光望了過去。不經意間,他又瞥到了夜針父親的麵容。

然後。

他微微驚住。

他明白了。暗中刺殺夜針父親的人,急速射來的箭,原來夜針父親同樣也真的有所察覺。

冰冷的地麵上,夜針父親的屍體僵僵地躺著。他已經沒有了呼吸,生命也早已離去。蒼老的容顏開始變黑,他輕輕閉著的眼睛,雖然寫滿了疲倦,但恍惚中也透露出一種認命感。就仿佛那一刻,他突然意識到了危險,卻再也無力閃躲過一般。

“夜針,”輕輕歎息,然後冷箭緩步走到夜針的身旁,也坐了下去。此時,他和夜針的中間,就正好躺著夜針父親的屍體。而他們的心,卻也似隔著天涯。半響,他接著說,聲音很慢,“你父親的死,我也很難過。當時,實在是情非得已,否則我一定會救他的。”然後,他深深地望了夜針父親胸膛處露出來的箭鋒一樣,繼續說,“暗中的這一箭,我想你父親肯定也覺察到了。隻是,他並沒有躲開。你知道為什麽嗎?因為,他和你一樣,也中了毒。”

夜針兢兢地低頭,凝注著劍鋒,凝視著父親的致命一箭。

“我們都錯了。我們都把對手想得太簡單了。現在我算是明白了,你們火族的那個老王,根本就是條老狐狸!酒水沒毒,酒壇子也沒有毒。毒在碗上。你和你父親使用的碗,都有毒。隻不過不同的是,你碗上的毒很重,而你父親晚上的毒卻很輕很淡,輕淡到連你父親也無法察覺到的地步。所以,在最關鍵的時候,當你父親體內的毒性爆發,一瞬間便直衝到他的心髒處,遏製了他心髒的跳動。然後,快箭射來,才貫穿了他的胸膛。”

這是最合理的解釋,這也的確完全符合事實。

可是——

夜針卻淡淡地說:

“有關毒的事情,我早就明白了。我一直都確信下毒的人肯定不是我的父親,是那個狡猾的老王。我中了毒,我的父親自然也中了毒。他這樣做,就是為了迷惑我們,讓我們相互懷疑,然後再自相殘殺,這樣他便可以看一出格外好看的戲了。”

暗殺人,不隻是他最終的目的。毒人的過程,更是他精心安排的戲份。

“你為什麽不早說......”

微怔後,冷箭詫聲問。但很快,他便想到了那個時候的夜針在忙著運功逼毒,根本沒有時間解釋。

聊天忽然戛然而止。

靜默。

兩個人再次陷入了深深的靜默中。

他們的中間,夜針父親的屍體已經完全變得僵硬冷卻了。就像是生命的步伐完全從他的身上跨了過去。

“你知道嗎?”不知道過了多久,冷箭又再次開口問,“我們的王,櫻空釋本是那個老王的兒子的。可是我不明白,他為什麽卻還是要暗殺櫻空釋。”

父親殺兒子,是一件天理不容的事情。餓虎還不食其子呢。

“很簡單,”夜針的嘴角閃過一絲苦澀的笑容,“王前世的記憶已經複活。從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是老王的兒子了,他整個人早已變了。”

——一個人的心若是變了,他的人自然也就變了。

“匪夷所思。”

冷箭連連搖頭。

“理所當然。”

夜針卻淡淡地說。

然後,他們相視而笑。這種默契的笑容,將他們之間的距離感完全抹除掉了,兩顆充滿友愛的心,仿佛又再次粘在了一起。

“唉,”微笑中,夜針苦聲說,“其實,我隻納悶一點。”

“哪一點?”

“你說,為什麽我們在路上的時候,安全得要命。可是一旦走到路的盡頭,跨入別的城堡什麽的,就立刻陷入了重重的陷阱?”

夜針眨眨眼,問。這些問題,其實在他的心中一直也算不上是負擔。對這些問題,他根本無視。

“因為淵祭很變態!”冷箭低笑著回答說,“她就是喜歡看我們受罪。我們越受罪,越難過,她就越開心!”

說淵祭變態,本是夜針早先就說過的。

“有理。”夜針輕輕地點頭,“所以,我們就在路上多呆會。然後,一會再一塊上路。”

——路途中,是擔心,是憂慮、也是休息的過程。而路的盡頭,就是驚險,就是厄運。

灰色天空依舊。

清風依舊。

隻是空氣中,仿佛多了一種死寂般的沉默。

夜針彎下腰,將他的父親抱進懷裏,然後向著一片空地,輕步走了過去。兒時,誰都曾被父親抱過。可是長大以後,哪個兒子又曾抱過自己的父親?視野再次變得模糊,可是夜針卻依然向著前方走去,不曾頓步。這短短的路程,竟仿佛也變得很沉重很遙遠了。若是歇一下腳,他就會覺得,下一步,他也許再也無法邁出了。因為生離死別,雖本就是每個生命終結所難避免的事情,但對於一個有情有意的人,心中卻總是充滿了強烈的不忍。

夜針絕對是個有情有義的人,但更是一個孝子!

在他的心中,父親曾是他的天、他的地,而現在,天塌了,地陷了,又叫他如何不傷心,不難過!?

冷箭一直陪在他身邊,看著他邁出的每個沉重的步伐,看著他臉上漸漸破裂的笑容,看著他眸中追逝而去的絕望,靜默無聲。每個真正傷心的人,最需要的就是安靜。然後,當夜針終於走到一片空地時,他想要陪他一起挖掘墓穴,卻也被夜針用冰冷的眼神製止了。

灰色的天,灰色的地,同樣灰色的土壤。

有風輕輕地吹過。

夜針輕輕俯身,輕輕地將他最敬愛的父親放在地上。然後,他蹲下身軀,收回自身所有的幻術,用他自己一雙血肉之手,在地麵開始挖掘墓穴。灰色的土壤被他一把一把地挖了出來,堆在了一旁。漸漸地,堆在一旁的灰色土壤越來越多,竟似已經成為了一個小丘,可是他卻依然還沒有停息。就仿佛,他已經忘記了自己在做什麽,就仿佛,他是如此得拒絕承認父親的離去,就仿佛,他真的希望這個墓穴可以一直挖下去。因為這樣,他的父親,就能夠一直陪著他,伴著他。

他微微弓身,一把把地挖,不停地挖......

耳邊,父親的言語回繞不斷。視野裏,父親的笑容永遠燦爛。心中,父親的愛溢滿胸膛......

天,更灰。清風,漸漸變冷。

“夜針......”

冷箭心疼地低喊。

“父親!”

仿佛以為是父親在對他說話,夜針猛地抬起了頭。

冷箭在望著他安靜地微笑。

“哦。”半響,他輕輕應了一聲。然後,他跳出土坑,用一雙滿是汙泥的手臂抱起他的父親,再將他輕輕地放進土坑了。這個土坑,便是他父親的墓穴了,是他親自打造的墓穴,是他用最真摯的情感,用他最平凡的力量挖掘出的墓穴。他望著它,望著躺在墓穴中安然入睡的父親,眼淚再次無聲地淌了下來。這一麵,也許就是他們的最後一麵了吧。以後,不管世界變成什麽樣子,不管他以後的路有多苦,生命的盡頭有多慘烈,都以和他的父親無關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