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風吹過,背脊一片冰涼,原來槿汐一番話驚得我背上涔涔冷汗,驚懼不已。天花是極難治好的惡疾,一旦沾染極難幸存,尤其是小兒。念及此,我不覺寒毛倒豎,這件衣裳本是給予沛貼身穿著的,若是……我簡直不敢想象,一旦事發,層層追究下來必能查到是經我之手選出給予沛的。外頭已風傳儲位之事,若真如此,我必落得一個謀害皇嗣之罪,當真是百口莫辯。
我不覺望向貞貴嬪,沉聲道:“我沒有。”
貞貴嬪麵色如紙,搖搖欲墜,勉強支撐著道:“我知道。”
我點頭,“你明白就好。”
心下猶自膽寒,若予沛染上天花,繈褓小兒自然難以治愈,我更會因毒害皇嗣賠上身家性命,不止是我,連玉姚、玉嬈、哥哥和父母俱不能保全。一旦如此,甄家滿門株連不止,予涵和靈犀也成了無可依靠之人。我越想越恨,好個一箭三雕之計!
不到半炷香時分,溫實初與衛臨已急急趕來,兩人拿起衣裳細看片刻,對視一眼,俱是神色一凜。我見他二人如此,心下更是明白。溫實初與衛臨忙不迭喚進宮女拿熱水浣手,躬身道:“不知這衣裳從何而來?”
我啞然苦笑,“從我手中選出轉至內務府保管,若今日不是我恰恰在此,恐怕這件衣裳遲早要穿到二皇子身上釀成大禍!”
貞貴嬪半晌不語,此刻恍若自言自語一般,低低道:“這樣巧。”
我未及聽清,溫實初眉頭一皺,驟然想起一事,問道:“娘娘方才與貞貴嬪翻過衣裳之後可曾立刻用熱水與烈酒浣手?”
我“呀”地一聲,隻覺掌心發涼,惶然失聲道:“沒有。”
溫實初臉上驟然失去所有血色,一個箭步上前,翻過我的手,眉目間有難掩的驚惶憂懼,低喝道:“你糊塗!雖則成人不易染上天花,但你體質向來虛寒,一旦染上可怎麽好!怎會忘了要及時浣手!”對嬪妃呼喝乃是大不敬,溫實初一時情急也忘了規矩,然而語中關切之情大盛,槿汐不覺微微側目。
我心下感激,然而亦深覺不妥,忙抽手攏於袖中。一旁衛臨忙吩咐了服侍在側的斐雯將烈酒倒入水中,道:“請兩位娘娘即刻浣手,等下再服些避邪氣侵體的藥物以保萬全。”
如此一番,斐雯在旁小心服侍,一切妥帖。她原是我宮中殿外伺候的宮女,本不近身服侍,今日因她去請了溫實初與衛臨來,一時並未退出。此刻她隻低頭做事,似一徑把周遭之事充耳不聞。我暗暗驚異,深覺前番之事委屈了她,且看眼前倒是可以調教之人。
槿汐見斐雯出去倒水,垂手低聲道:“宮中許久未見天花,此刻突然出現,顯見此事意在謀害二皇子,不可輕輕揭過不提。昨日既從娘娘手上出去時還無妨,那麽隻往內務府去查就是。”
我輕輕“嗯”一聲,隻見衛臨用夾子夾了那小衣放在盤子裏,叫用布捂住口鼻的宮女端了。我看了槿汐一眼,囑咐道:“別走了風聲打草驚蛇。”槿汐會意,旋即領了捧著小衣滿麵惶恐的宮女出去,自去查問不提。
槿汐承尚宮之職,為人精幹心細,我自不擔心。溫實初命宮女濃濃煎了一劑藥看我們喝下,方才安心離去。
如此一番波折,貞貴嬪早驚得麵如土色,雙手顫顫不已。我扶著她勉強坐下,強自按捺住心神,溫言道:“妹妹放心,我自會查問清楚,給妹妹一個交代。”
她右手扶著床沿,左手按在心口,嘴唇微微發紫,幾綹鬢發散亂在耳邊,一雙清瑩妙目中唯有深深的恐懼,“沛兒!”她倏然站起急急喚進乳母,從尚不知何事的乳母手中一把抱過熟睡的予沛,牢牢攏在胸前,仿佛是世間至寶一般。
我忙打發了乳母出去,小心在她身邊坐下,“妹妹別怕。”
她嘴唇微動,一滴清淚緩緩落下,“誰要害我的孩子!”她急怒攻心,悲痛道:“她已經有了皇上的寵愛,遲早也會有自己的孩子。何必如此咄咄逼人,要我兒的性命!”
我心下思忖,徐徐道:“榮選侍雖得恩寵,卻未必敢毒害妹妹的孩子!”
她搖頭,容色淒楚而怨憤,“姐姐不知,今日在上林苑中相見,赤芍向我說起空翠殿清幽,她願舍擁翠閣而居空翠殿,問我肯否相讓。”
我心中暗怒,不覺作色道:“她竟敢如此無禮,怎麽小小選侍也巴望起貴嬪之位了麽!”
貞貴嬪雙唇緊抿,環視空翠殿道:“姐姐有所不知,空翠殿原不名空翠,而叫紅蕊堂。空翠之名乃是皇上第一次駕臨時所取,嫌紅蕊太俗,取其空翠生靜,以此比我唯一可取之處。”說到此處,她不覺麵頰生暈,含了幾分小兒女之態。
想必當日初初長成之時,玄淩與她也有旖旎情態吧。我嫣然含笑,“妹妹的確靜若秋水,叫人望則心寧。可若說這是妹妹唯一可取之處,妹妹卻是妄自菲薄了。”
“空翠殿是皇上待我有情之證,她竟如此得隴望蜀,連空翠殿也要占了去。我和皇上隻有這一個皇子,難免她也不肯放過。”她輕歎一聲,“姐姐不知道,赤芍心性高傲,爭強好勝,全不似尋常宮婢一般。”
一早之事如此,難免她作此揣測。我心下雖動,卻也不深以為然。宮中嫉妒貞貴嬪得子之人不少,未必隻有一個榮赤芍而已。於是道:“妹妹生下二殿下本就不容易,如今眼紅的人更多。與其自怨自艾,我勸妹妹還是打起全副精神好好護養二殿下長成才是。”
貞貴嬪淚眼婆娑,目光在我臉上逡巡片刻,遲疑道:“娘娘不會害我吧?”
我心下一驚,“妹妹疑我?”
她忙拭了淚,放軟了聲音,“燕宜不敢。”她忙拉住我的手,懇切道:“燕宜傷心糊塗了,不免風聲鶴唳,冒犯娘娘,還請娘娘恕罪。”
我心中一沉,麵上卻也不肯露出分毫,拉過她的手道,“為人母者豈有不擔心自己孩子的,不怪妹妹疑心。”我凝神肅然,“我隻告訴妹妹一句,昔日我也可多一子,隻因誤信小人,四個月的身孕生生被人打落。我是嚐過喪子之痛的人,己所不欲,又怎會加諸於妹妹。”
貞貴嬪顯出愧悔不忍之態,垂首低低道:“叫姐姐提起傷心事,確是妹妹之過。”
袖中的暖爐漸漸涼了,光滑的爐身膩在掌心裏是冰涼的堅冷,又光滑得叫人難以捉摸。我輕輕一笑,“既是傷心事,那麽提不提起又有什麽區別。”我起身道,“妹妹須得自己身子強健,才能護住身邊的人,切記切記。”說罷告辭而去不提。
我心中不痛快,又不願即刻回宮叫玉姚、玉嬈擔心揣測,便吩咐往敬妃宮中去。行至半路,卻見斜刺裏緩緩走出一位女子,身形瘦削如風中斷柳,低頭屈膝下去,“淑妃娘娘金安。”那女子語音嘶啞如裂帛一般,說話時顯見十分吃力,我一時聽不出是誰,隻道:“抬起頭來。”
那女子倏然抬首,唇角含了一絲似笑非笑之意,幽幽道:“數月不見,姐姐便不記得陵容了麽?”
她頭上斜簪一枚累絲珠釵,沉沉墜落耳邊,幾點白銀銀寶藍點翠珠花,穿一身半新不舊的桃紅撒花風毛窄裉襖,翠藍馬麵裙,赭黃鑲白綢竹葉立領長褂子,顏色雖鮮亮嬌豔,奈何半舊的衣裳早失了衣料柔軟的光澤,更兼一種洗舊了的水色,灰蒙蒙的黯淡。細細留心去,領口袖口皆有幾縷抽絲的痕跡,更覺黯然頹喪。
我怡然一笑,“倒不是認不得,隻是奇怪怎麽才到十月裏,妹妹就穿上風毛衣裳了?想必妹妹身子單弱,心寒猶勝天寒了。”
安陵容不以為侮,唇邊一朵淡薄的笑意似頂著料峭而開的嬌弱迎春花,“陵容見慣世態炎涼,倒習慣了人心輕賤。景春殿無炭陰寒,陵容不求他人施舍,隻自求保暖而已。”
“是麽?”我並不看她,隻注目近旁一株纏著參天古樹的碧綠青藤,“貴嬪看這青藤費力纏樹,隻為攀緣依附以保自身。藤樹好歹相依相助多年,怎麽一時竟能拋開不顧。”我微微一笑,“梁多瑞這個內務府總管怎麽當差的?好歹妹妹也是貴嬪,不過暫時靜養罷了。”
陵容輕輕一哂,“皇後身子不好,想必無暇顧及。”
“的確如此,如今榮選侍很得皇上的喜歡,她出身侍女定能把皇上服侍得無微不至,皇後也可好整以暇,將養鳳體。”我恍似想起一事,“話說皇上令貴嬪靜養避事,以免招惹是非,怎麽貴嬪倒出來了。”
陵容淡淡瞟我一眼,含笑趨近我麵前,機鋒立顯,“旁人嫌我不祥,姐姐卻是清楚得很我究竟是否不祥、哪裏不祥。”
她靠近時有幽香盈盈,我本能地屏住呼吸,拒絕嗅到她身上任何一絲氣味,舉起絹子抵在鼻尖,冷笑道:“本宮不過道一句閑話,貴嬪怎道起自己是不祥之身,這般自輕自賤真叫本宮傷心。且既然不便出門,還裝了這麽多心思在心裏,貴嬪今日如此境地,安知不是素日操心太過?”
“姐姐本知我是輕賤之人,世上的貴人多,難免都將我瞧得更輕賤了。陵容隻能自強而已。”
“自強當然好,誰說女兒家都必得弱質纖纖。”我看向她的目光有難以抑製的陰冷,“隻別錯用了心機枉送了性命就好。人心不足機關算盡,往往過分自強便成了自戕。”
“那也是。”陵容的聲音似沙沙的刀片刮在光潔的肌膚上,唇紅齒白間有徹骨的森冷,卻以柔婉的語氣緩緩道來,“如今宮裏論誰強得過姐姐呢,也沒有比陵容更無用無依的人了。”陵容細細打量著我,目光貪婪逡巡在我身上,似要噬人一般陰鬱。不過瞬間,她驀然嫵媚一笑,“姐姐是最有福之人,陵容再不祥,隻要沾染了姐姐的福氣總能化險為夷。有了姐姐,我還怕什麽?”
心底的厭憎翻湧如潮,我極力克製著一字一字道:“借妹妹吉言,本宮自然記得妹妹對本宮是何等姐妹情深,必然滴水之情湧泉相報,絕不辜負。”
陵容盈盈一拜,無比恭順,“妹妹也是如此。”說罷悄然轉身,迅疾淹沒於繁麗勝春的如畫秋色之中。
浣碧從我身後悄悄掩出,望著安陵容的背影用力啐了一口,旋即快意道:“聽她說話的聲音,這把嗓子真是廢了。”
我心底漫生出一絲痛快的意味,輕輕道:“胡昭儀果然雷厲風行。”
浣碧點點頭,目光中殺機頓現,向我比了一個手起刀落的手勢。我何嚐不想,然而我輕輕搖了搖頭。
浣碧急切道:“小姐,她此刻已經失寵,正好無聲無息地了結了她。”她清亮的眸中精光一輪,“或者,投毒。”
鏤著“嫦娥奔月”的纏臂金環環環向上盤旋在手臂上,仿佛一道道黃金枷鎖牢牢扣住我的生命。深秋的陽光猶有幾絲暖意,蓬勃燦爛無拘無束地灑落下來,拂落人一身明麗的光影。我抬頭望著遼闊天際自由飛過的白鴿,忽而輕輕笑出了聲音,“在這宮裏,死是最好的解脫。她深受皇寵多年又性子要強,如今她失寵受辱,當真比死還叫她難受百倍。”我停一停,“我要她死自然易如反掌,隻是我新封淑妃,旁人必然視我如眼中釘,必欲除之而後快。不到根基穩固之時,輕易出手隻會落人把柄。”
浣碧了然,陰冷一笑,婉聲道:“奴婢明白了,咱們再忍她一時。奴婢一定知會各宮娘娘小主好好關懷安貴嬪。”
心底壓抑多年的冷毒瞬間迸發出來,“她專寵那些年多少人恨透了她,何用你再去挑唆。她們恨不得個個都去踹上一腳才好,咱們隻冷眼旁觀就是。”
在敬妃處待到了入夜時分才回柔儀殿,我不再強求朧月至柔儀殿居住,隻常常和敬妃陪在旁邊看她玩耍,她待我亦稍稍親近了些。進宮門,便見槿汐領著宮人們候在門外,親自扶了我進去,又奉上一盞“綠臘雲霧”,溫言道:“泡了三遍才出色,娘娘嚐嚐可還合心意。”
我抿了一口,隻捧著茶盞不出聲。浣碧會意,領了人下去,隻留槿汐在身邊伺候。我揚一揚眉,槿汐低聲道:“內務府管理這批衣裳的宮女茉兒吊死在自己房裏,她曾是伺候貞貴嬪的侍女。貞貴嬪剛有孕時手腕上長了顆癰瘡,茉兒說馬齒莧性寒滑,能入血破瘀,煮粥能消瘡,便自作主張煮了給貞貴嬪,幸好衛太醫看見了,說馬齒莧有滑胎之害,尤其是剛懷孕之時斷不能服食。又見貞貴嬪的甜食中有麥芽糖,女子有胎妊者不宜多服大麥芽。貞貴嬪念她無知也不重責,隻打發了出去。”
“你疑心茉兒懷恨在心報複貞貴嬪?”
槿汐道:“那是內務府的定論,茉兒從未出宮,哪裏能尋來天花痘毒。奴婢懷疑此女早被人收買,伺機加害貞貴嬪,如今被人滅口,來個死無對證。”
我撚著手中的碧玉玉珠串,默默尋思片刻,黯然道:“貞貴嬪敏感多思,隻怕此刻已經疑心我了。”
槿汐默然點頭,“從前貞貴嬪沒有孩子,如今二皇子和咱們皇子一般大,隻怕日後……”
貞貴嬪是如許清新脫俗的女子,可與之惺惺相惜。若真有為皇位而反目的一天——我愴然一歎,念及當初陵容寄居甄府,一同初入宮闈的種種,心下更生無盡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