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天氣極爽朗,入夏以來一直陰翳多雨,連綿的雨季盤桓不去,日日對著綿綿雨落打紅牆,這股陰冷潮濕的其位真是膩味到了極處。

因著天氣好,去皇後宮中請安的妃嬪便格外地到的早。一個個衣衫鮮亮,花容妍麗,團團圍坐在昭陽殿裏,便是格外的熱鬧。

因早朝散的早,玄淩下了朝就往皇後的鳳儀宮裏來。滿座妃嬪見玄淩來了於是笑靨愈加甜美,聲音也格外動人,一如繁花競豔,芳姿婀娜。

我依舊坐在皇後下首,與玄淩見過禮,隻安靜微笑坐著,聽妃嬪們說著俏皮話兒逗趣。

玄淩拉了我的手問了幾句涵兒與靈犀的狀況,不外呼是昨夜睡的好不好,早起早餐進的香不香,又問潤兒還哭不哭。

皇後在一旁莞爾微笑,道:“皇上日日都要見上三個孩子的,還這樣放心不下,當真是慈父情懷。”

我向上挑起的唇勾勒出一朵笑紋:“不隻皇上,臣妾這個做母親的就算日日見著幾個孩子,也總有操不完的心。”我笑向徐淑容,“妹妹一定也是如是。”

徐淑容恬靜微笑,“我隻有一個孩子,終究是姐姐辛苦。”

皇後端詳我片刻,淡淡笑道:“是啊,本宮瞧著淑妃這樣操心,人也憔悴了些呢。到底是做了母親了,事事都要思慮周詳。”

我聽皇後語中大有譏諷之意,隻做不覺,依然笑道:“皇後娘娘母儀天下,是天下所有臣民的母親,要操心憂煩的事,自然比臣妾多得多了。”

玄淩隨口笑道:“皇後長久沒有做過母親,自然也早已淡忘了照顧年幼孩兒是如何繁瑣勞累了。”

我的話本不過是想影射皇後年老色衰,玄淩無心之語,卻是大大刺痛了皇後的傷處,她是有許多年沒有做母親了。即便膝下有黃長子可以**,那畢竟也不是她的親生骨肉啊。

皇後的臉色果然有一瞬失去了血色,不過又很快回複了過來,依舊那樣寧靜祥和地笑著,“是呢,皇長子大了。”

皇後忽站立起身,斂衣穩穩行下禮去,她的姿勢端莊而完美,叫人目眩,玄淩也是一愣,意外道:“皇後好端端的為何要行此大禮?”

皇後的妝容和她的笑容一樣無懈可擊,她的聲音沉穩而略帶喜悅,緩緩地貫入在場每一個人的耳中,“臣妾恭喜皇上,景春殿安昭媛懷有身孕,太醫診脈已四個月了,臣妾恭喜皇上。

一語既出,四座皆驚。

難怪安陵容已經有兩日未來向皇後請安。皇後隻推說她身子不好,原來竟是有了身孕。

我心下深恨,皇後瞞的好周全,竟然連一絲風聲也不露。單等安陵容有了四個月的身孕,胎象穩定之後才一舉道出,哪怕再有人要打安陵容腹中骨肉的注意,也難應以找機會下手了。

玄淩果然高興不已,忙扶了皇後起來問:“果真麽?”

皇後笑吟吟道:“是。太醫已經診過脈了,千真萬確。”眾人忙屈膝向玄淩賀喜。

敬妃上前幾步,笑容和悅道:“恭喜皇上了,隻是安妹妹也真是,有了身子也不早說,到叫我們接滅晚歡喜了好幾個月呢,皇上說是不是?”

陵容乍然有孕,放佛晴天霹靂一般,這樣意外,把眾人都驚了一驚。如今敬妃和顏悅色一番話也道出了眾人心底的疑惑。

皇後淡然道:“安昭媛身子本來就弱,月信亂,連自己懷孕了也到了三個月時才曉得,她父親還在獄裏,她也不敢張揚,也是本宮有意防範著……“說著,皇後有意無意地目光從我臉上掃過,帶著銳利的芒刺:”從前銛嬪和淑妃小產,都是防範不周的緣故,才叫見人得逞了。這些都是教訓。如今宮裏好不容易有了幾位皇子帝姬,本宮不得不防範,以防哪個妃嬪錯了主意,又走當年愨妃的老路。”

皇後的話裏有深意,自然人人都聽了出來,目光不由自主落在我和徐淑容身上,她語涉愨妃,就是意指幾位有皇子的妃嬪,而在座有皇子的,不過就是我和徐淑容二人了。

我心下大恨,皇後好毒辣的心思,一早就把矛頭指向了我,若以後安陵容的胎兒有了什麽變故,我第一個脫不了幹係。

我強自壓下心頭的怒火,保持著最得體的微笑婉言道:“皇後說的正是呢,皇嗣是最要緊的事,一定要好好周全了才是,半點也馬虎不得的,臣妾奉旨協力六宮,一定盡心協助皇後,保全安昭媛的龍胎。”

玄淩握一握我的手,放佛是為我剛才所說的話感到欣慰。

皇後道:“淑妃這樣明白大體,真是再好不過了。”說著轉向玄淩道:“皇上,如今安昭媛有孕,依照組織要晉封一級,是該進為正二品妃位了。”

玄淩瞥一眼蘊蓉含恨的麵容,沉吟片刻,道:“如今正二品三妃已足,再進妃位恐怕不太好吧。

皇後道:“三妃已有端妃,敬妃,敏妃三人是不錯。隻是祖製鎖定晉封之事,三妃破例再添一妃也無妨,何況端敬二妃雖無從一品夫人名位,確實享夫人之禮,若是不為安氏晉封,隻怕六宮裏議論起來她是為父親所連累,益發叫昭媛傷心,如何還能安胎呢?”

我又驚又恐,正二品妃位已足,破例添一個安陵容已是過分,更可怕的是,再提起她父親與安胎之事,為保皇嗣,也為寬安陵容之心,隻怕不日便會把安比槐受賄之事一筆勾銷,萬一陵容生下皇子,那麽皇後手中就有兩個皇子,把握更大。無論哪一個唄立為太子,我與予涵,予潤都將無葬身之地。我心潮起伏,一時轉了千百個念頭,臉上卻依舊微微笑道:“皇後心意已定也就罷了。從前安妹妹的封號都隻以姓為號,如今有了身孕身份貴重,是該讓內務府好好擬了封號來選,才顯得鄭重其事啊。”

皇後見我這樣說,頗有些意外,打量了我兩眼,道:“那就讓內務府去辦吧,淑妃有心了。”皇後似乎感歎:“如今六宮妃位多懸,正二品的妃位上能四角齊全也是你們四人之福。”

如此這般,眾人也扁散了。

我回到宮中,才把一路維持著的笑容放了下來,花宜和小允子見我氣色不同往日,也不敢多問,早有伶俐的小宮女上前來捏肩捶腿伺候著,隻槿汐笑著端上茶來,“娘娘去皇後宮中請按,雖是來回有車輦也是辛苦了,這茉莉花茶是早起泡開凉著的,現在喝著味道是最好的,娘娘嚐一嚐吧。”

彼時清光縷縷如萬匹柔軟的絲綢飄揚飛散,我所居住的內殿後院除開的梔子花雪白如新雪初綻,半開火含苞的花朵明麗皎潔,掩映在碧綠枝葉中,煞是好看。連整個柔議殿也唄染上了這樣清淡的芬芳氣息,這樣好的美景,我卻是無心欣賞了。

花宜見我不願一顧,道:“娘娘若不喜歡這梔子花,花房才送來了幾盆繡球,團團簇簇好看的緊呢。”

我心裏不耐煩,揮了揮手讓她們下去了,隻留了槿汐在身邊。

我緩緩喝了一口茉莉花茶,隻覺得喉嚨到心肺都滋潤甘甜了,才一字一字道了出來:“安陵容有孕了,已經四個月。”

槿汐一愣,手中的水險些灑了出來,:“她不是用過息肌丸麽?怎麽還會有身孕?”

我皺眉煩躁,“這東西雖然傷身子,卻未必會絕育。”

槿汐道:“宮中才添三位皇子,不過一年安昭媛也懷上了,皇上想必高興得緊。”

我“嗯”一聲道:“何止高興,連皇後都親自開口要給她正二品妃位,當真是蓉光無限。”

槿汐見我隻握著茶盞,沉吟道:“四個月了,怕不好動手呢,太冒險了些。”忽而一笑,“四個月了才說出來,可見她們防範得緊。”

我嘴角微微上揚,“可不是,之間皇後近日說出這樁喜事的隆重就知道安陵容的胎對她有多重要。”

槿汐是非明白,“皇長子到底資質平庸了些,饒是皇後請了多少剝削鴻儒這樣精心調教著,也不見有多大的起色。如今宮中已有四位皇子,再不是皇長子一枝獨秀的年月了。再者,安氏已經被冷落許久,要自己翻身,要救她父親,裝裝件件都著落在這一胎上。”

陵容這一突然懷孕,陡然生出了多少變故,平地波瀾,叫人措手不及,又有多少人的命運,要被她腹中的胎兒所影響了。

我沉思片刻,道:“叫花宜去打聽打聽,皇上如今是否在她的景春殿裏頭。”

槿汐應了出去,過了些許時候花宜跟著進來回道:“皇上和皇後都在景春殿裏,遙遙外麵都能聽到裏頭的說笑聲呢。”

我沉著臉撥弄著護甲上的珍珠墜子,靜靜道:“知道了,叫人把這話傳到六宮的耳朵裏頭去,尤其是最後一句,傳得越熱鬧越好。”

花宜領命出去,我又喝了一口茶,轉臉問槿汐道:“這茶出的挺好的,還有麽?”

槿汐笑道:“知道娘娘喜歡,備下了許多呢。”

“有就好,等下必定有客過來,也好請她們好好品嚐一下。”說著,起身去東殿看三個孩子。

不過一個時辰,小允子就進來稟報,端妃,敬妃和呂昭容一起來了。我整了整衣衫出去,三人都已經在柔議殿了,見我出來起身要行禮。我忙攔住道:“咱們姐妹客氣什麽,何況都這個時候了,還這些虛文做什麽?”於是請了三人坐下,吩咐槿汐道:“去拿茉莉花茶來,這樣一路趕來,別中了什麽暑氣才好。”說罷不免出奇,“端妃姐姐是難得出門的,今日也來了?”

呂昭容性急,道:“端妃姐姐在宮中資曆最深,今日除了這樣的事少不得要請她來,端妃淡淡一笑,隻是不語。”

敬妃等人接過茶盞也無心去喝,隻稍稍抿了一口,有色浮上眉梢,道:“娘娘的茶固然好,隻可惜現下也無心好好去品味了。”

呂昭容最沉不住氣,鱉了片刻,“砰”一聲拍在桌麵上,頭上珠翠亦叮當作響。“各位姐姐心裏煩惱嘴上不說,我這個人卻眼裏揉不得沙子。安陵容門楣又低,人又狐媚,專會掩袖工讒。已經封了昭媛還貪心不足,冷不丁蹦出來說有了孩子,竟要封妃。”

我輕聲道:“姐姐小聲些,怕人知道你惱她麽。她正在興頭上,平白惹出這些是非來做什麽?好歹你也是淑和帝姬的生母,誰敢動你分毫。”

呂昭容愣了片刻,頹然傷感道,“我是不中用了,年紀又長,聖眷又不隆重,要不是有淑和,皇上隻怕早忘了我這個人了。當初九品之首給了資曆比我淺的胡蘊蓉,那也罷了,誰叫人家是晉康翁主的女兒,身份尊貴我也沒的說,後來安陵容與我同為九嬪,又是昭媛,我這個昭容還排在她後頭,現在她走然要封妃,以後剩下了至少也要封個從一品的夫人,竟要大大越到我的頭上去了,還有我與淑和的安穩日子過麽?”

呂昭容想向來不喜安陵容,兩人之間多有**,本來陵容頗得聖眷,心思又細膩,呂昭容就處處落了下風,若他日安陵容淩駕與她之上,難保她與淑和帝姬沒有許多苦頭吃,也難怪要這樣氣急。

敬妃聽她說的也是實情,不覺娥眉深鎖,“她父親因受賄入獄至今還沒房出來,這樣的家世實是不能封妃,到了九嬪也算是極有恩遇的了。本來就算是有身孕,不晉封也沒什麽。”

呂昭容目中驟然一亮,喜道:“三位娘娘或是現下掌著協理六宮之權,或是曾經也掌管過,咱們好好想想,先祖的成例裏頭有沒有駁回的例子?”

敬妃搖頭道:“皇後已經說了是特別破例,我也查過了,太祖粹妃梁氏本市屠戶之女,因有孕封妃,這是現成的例。皇後便能拿來堵六宮的閑言碎語。”

端妃捧起茶盞,輕輕合著茶盞出神,片刻道:“梁氏雖然封妃,但被廢出工,過世也早,哪裏及得上安氏這樣好夫妻,聽說,皇上現在便在她公裏軟言安慰呢。”

我聽她語下淒婉,不禁也有些感傷。於是看了花宜一眼,知道她傳出去的話已經有了效果。

端妃自昔日的華妃慕容世蘭死後,才漸漸涉足宮廷來往中,也有兩年掌管著六宮的大權,隻是到底身子不濟,隻得也推諉了。不想自她身體略有起色之後,玄淩也頗為憐惜她,雖然甚少有枕席之歡,但也常去看望。如今想起安陵容多年聖寵不衰,如今又有了孩子,難免自傷身世。

敬妃與呂昭容麵麵相覷,呂昭容到底忍不住,狠狠啐了一口道:“狐媚!”

我慢慢摸著手腕上的珊瑚串珠,推心置腹道:“別人也就算了,端妃姐姐是最早進宮侍奉皇上的,論起資曆來比當今的皇後還要早上兩年,這宮裏無人能及,敬妃解決誒曾為皇後協力六宮,也是有大功勞的。呂姐姐的淑和帝姬是帝姬中年齡最長的,自然身份尊貴,安氏雖然有寵,但終究資曆不及三位姐姐,可如今皇後已經親口提了出來。也這樣大的臉麵,可見安陵容得皇後的聯係了。想起來她這個昭媛也才新封了一年呢。”

端妃不經意地撥著衣襟上一枚祖母綠別針,漫然道:“這些年,皇後明裏暗裏對她的眷顧真是不少。”

呂昭容道“可不是。端妃娘娘在這個位置上少說也有20來年了,竟從未再晉封過。真真是笑話。敬妃娘娘的妃位也還是乾元14年春天的時候晉封的,如今也有七八年了,皇後竟也從未提過一句要賞什麽的話。我是更不必提了,也不見皇後賞下這份恩典來。”

敬妃連連搖頭:“罷了罷了,咱們也不求她什麽恩典。”

我歎道:“也是委屈幾位姐姐了。我協理六宮本該多為幾位姐姐向皇上進言的,隻是我剛生下皇子與帝姬就被奸人誣陷,受了多少零碎折磨姐姐們也是親眼見到的。此後皇上雖然不再追究,也依舊寵愛,可是我不得不存了一萬個小心,哪裏還敢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呢。”

敬妃回首往事,也是欷歔:“當時的情形,我們都覺得冤枉,皇子怎麽可能是別人的呢。結果鬧出多大的笑話,要不是因為這個,皇上也不會冷落了皇後,終究是她自己的不是。我們也才瞧出來皇後對你的心思。”說著歎息了一句,“我們竟全是一堆糊塗人,人家有了四個月的身孕了,才知道消息。若皇後今日不當著皇上的麵說了出來,我們竟都還懵懂不知,被人蒙在鼓裏的,更讓人覺得她心機深沉。”

端妃牽過近旁小幾上一脈雪白荼藦輕輕一嗅,道:“你才曉得麽?與她相處了這麽多年,種種事端串連起來,有多少可讓人後怕的。”說著望向我,“今日在昭陽殿,那幾句話她是指著你說的,你自己可要明白。”

呂昭容忿然道:“愨妃到死也是個糊塗鬼,誰又會像她一樣。愨妃是有皇長子的,如今有皇子的,不就是……”她到底明白,沒有再說下去,隻是冷笑,“要是愨妃還在世,知道安陵容如今這樣得意風光,要與她這個皇長子的生母並立於後宮,隻怕也要氣死過去。”

端妃倚在蹙繡桃花椅枕上比畫著蔥管似的纖長指甲,“皇後今日還說六宮妃位多懸,妃位多懸不也是她多年來的意思麽?如今四妃隻有淑妃你一位,夫人之位也空著。三妃已足,倒要破例再加上個安陵容,隻怕這會子敏妃正氣得在宮裏發恨呢。”

六宮妃位多懸?我腦中驟然有閃電耀過的明亮之感,身上一陣輕快,唇角無聲無息地輕揚了起來。果然,這可是咱們這位尊貴無上的皇後娘娘親口說的。

敬妃凝神片刻,道:“安陵容的事是誰也沒想到。她身蒙皇寵這麽多年,都沒有過一星半點懷孕的跡象。誰都以為她是不能生的,誰知冷不丁就有了,還有了四個月,真是出人意料。這一來,竟要跟我和端妃姐姐比肩了,隻怕……”

“隻怕將來若生下孩子成了夫人,那麽協理六宮的大權就得分一杯羹到她手中了。”我接口道。

敬妃雙目倏地一睜,很快垂了下去。端妃端起青花纏枝的茶盞,長長的半透明指甲輕叩茶盅的蓋子發出叮當清音。她的優雅目光狀似漫不經心地一掠,方才悠悠地道:“誰叫咱們沒有福氣,總也生不出個孩子,隻能眼睜睜看著人家越過咱們去了。”

我靜聲道:“她既然懷上了,那就一步一步應付著吧。她承寵這麽多年,忌恨她的人可不少呢。”

敬妃輕柔一笑:“是呀,到底也還有六個月才生,這六個月也是個未知之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