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過忘川,給個神仙也不換番外

給東家老爺打工之前,我本是山下王家村一個沒爹沒娘的放牛娃,因為腦子天生不大靈光,村人都喚我做“二杆子”。我每日的營生就是趕了村裏那兩三頭毛色稀疏的老黃牛爬上山坡,牛吃吃草,我看看天,吹吹竹笛哼哼小調兒,從晨起耗到黃昏,一天一天就這麽過去了。

說起東家老爺,沒人知道他姓甚名誰出身何地,又是幾時來在這半山竹林深處悄聲不響起了座向陽的宅院。隻記得是泰和元年的春天,新皇登基普天同慶,那大宅也建成了,東家老爺非常闊氣地擺了幾桌宴席答謝雇來幹活的泥瓦匠人,我跟村裏幾個小娃子也跑了去湊熱鬧,順道討些便宜酒水打打牙祭。

好家夥,東家老爺的宅子可真叫氣派,高門大窗古樹參天,院裏一水兒的青磚鋪地,上頭刻著各色花鳥,牆頭的瓦片兒金光閃閃,全是卷了邊的雲彩形狀,就連院子後頭的馬廄都寬敞得足夠跑下一架大馬車!

正當我吃著點心流著口水嘖嘖稱奇時,肩膀忽然被人輕輕拍了一記,回頭去瞧,竟是東家老爺。東家老爺笑眯眯問我:“小兄弟,我等初來乍到,現下正好缺個養馬的好把式,包吃包住每月還有二錢銀子的酬勞,你可願意接下這活計?”

我受寵若驚地愣了半晌,又望向他那馬廄:“可是貴人老爺,您家裏頭並沒有馬啊?”

老爺滿不在乎地搖搖頭:“莫急莫急,往後總會有的。”

我又望向我拴在山坡上那幾頭病懨懨、蔫答答的老黃牛:“實不相瞞老爺您,我其實並沒什麽侍弄牲口的手藝……”

老爺又滿不在乎地搖搖頭:“牛馬養得如何都是其次,老爺我是看中你竹笛吹得悅耳,小調兒唱得歡快,聽了叫人心中歡喜。”

就這麽著,我留了下來,成了東家院裏一個沒馬可放的小馬倌兒。

東家這一家子全都是怪人,就說這東家老爺吧,操持偌大一份家業,卻整天優哉遊哉好像從來沒有煩心事兒,每日多少進項多少花銷一概不管,外間是兵荒馬亂是改朝換代一律不問,去夏山上發洪水將院牆衝去了一個角,他隻笑眯眯擺手“小事小事”,前日廚娘將十兩銀子一小盒的燕窩燒成了糊鍋巴,他隻笑眯眯擺手“無妨無妨”,又聞山下來了夥子強盜將幾家富戶洗劫一空搞得十村八店人心惶惶,他也隻笑眯眯擺手“不怕不怕”,若不是看他還要吃飯喝水睡覺出恭,倒真成個神仙了。

要說老爺最大的消遣,便是少爺了,老爺的一雙眼好似生了鉤子,從早到晚掛在少爺身上挪不開,看少爺吃飯,看少爺散步,看少爺練劍,看少爺犯傻,看少爺蹲在灶台邊跟我搶酥糖,看少爺抱著酒壇子躺在屋頂上打盹兒,就連睡覺也要擠到一個屋裏看著少爺。換做是我被這麽盯著,一定是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香得,可少爺卻總能一覺睡到大天亮,還頓頓比我多吃上兩碗飯。

東家少爺曾經受過很重的傷,所以跟我一樣腦子不大好使,總記不住事兒,也記不住我的名字,今個兒叫我葫蘆,明個兒叫我琉璃,後個兒叫我牛黃,也不知都是哪一路的妖魔鬼怪reads;超級工業帝國。時日長了,我也慣了,他叫什麽我都樂嗬嗬答應下來。

少爺叫我大多是有話要問,比方他一覺睡醒,會迷迷糊糊問我今天是不是正月十六,我納悶了,反問他為什麽會是正月十六呢?他答說因為昨天是正月十五。我問他昨天怎麽會是正月十五呢?他說他記得很清楚,昨天是正月十五,他在城裏看花燈,石拱橋邊人來人往的,結果不小心走丟了,他說他還有句很重要的話要對什麽人說,可是給忘了。他問我是什麽話,我又去哪知道?所以得了空,少爺就抱著酒壇子爬上屋頂,邊喝酒邊回想,我也幫他喝,也幫他想,有幾次好容易想起來,他卻醉倒了,等第二天酒醒,又什麽都記不起了。

這個家裏老爺、少爺都是甩手掌櫃,大事小情全靠白臉管家操持,白臉管家留著兩撇山羊胡兒,無論春夏秋冬寒涼署暖手裏都捏著把破扇子,開口之前總要搖上幾下,再念兩句酸鄒鄒的詩文,聽也聽不懂。

和白臉管家恰恰相反,東家的黑臉護院總安安靜靜躲在角落,頭發垂下來遮住大半張臉,走路不聲不響神出鬼沒,同吃同住幾年光景都沒看清過他到底長什麽模樣。家裏人人都怕他,偏白臉管家不怕他,不光不怕,還最是喜歡找他說話。

其實黑臉護院是個啞巴,並不會說話,那白臉管家就自己說一句,再替對方說一句,也不管對方有沒有回應,認同不認同,反正就這麽我一句我一句我再一句嘰裏呱啦的,聊得倒也熱鬧。

除了白臉管家和黑臉護院,東家府上還養了個青臉大夫,青臉大夫瘦小枯幹皮包骨頭,自己看著就像個癆病鬼。眼見他成年累月的擬方子熬藥針灸按摩,可少爺的腦子該糊塗照樣糊塗,想不起的事情照樣想不起,一雙膝蓋照樣受不得半點風寒,在他調理下唯一進益的,大概隻有飯量了。

青臉大夫的醫術如何暫且不論,他一手熬製酥糖的絕活倒著實了得。將那飴糖慢火熬化了,兌了牛乳,和著芝麻核桃花生杏仁各色幹果攪拌均勻,再晾涼切成半寸寬一紮長的條子,聞著噴香,咬著脆爽,他一邊做,我跟少爺一邊蹲在灶台邊吃,出一鍋,吃一鍋,一氣能吃大半天,最後滿嘴滿手都黏糊糊甜絲絲的,真叫愜意。

東家老爺沒什麽親戚,也不見什麽朋友來拜訪走動,隻是逢年過節的,總會有個一身紅衣的俊俏公子提著大包小包禮物來住上三五天。那俊俏公子每次出現都騎著高頭大馬,身後隨從也個個生得唇紅齒白眉清目秀,笑起來全都清脆通透得跟銀鈴鐺一般。

俊俏公子第一次見到我時,拿馬鞭勾著我的下巴定定端詳好半天,末了笑著說了句:“真是個呆頭鵝,跟金葫蘆一模樣。”

我想這俊俏公子大約也和東家少爺一樣,腦子受過傷吧,就沒與她多做計較,管什麽金葫蘆銀葫蘆銅葫蘆鐵葫蘆,最要緊的,這公子真是越看越好看……

俊俏公子送來的禮物也五花八門,有時鮮瓜果,有珍奇寶物,有昂貴獸皮,最離譜的一次,竟然送來過一顆人頭。那人頭好不猙獰,嚇得我跟少爺搶酥糖都沒了興致,結果少爺不留神吃多了,連著鬧了兩天肚子,老爺知道後,就叫黑臉護院將人頭丟進了對麵山頭的野豬窩裏。

後來我下山去給少爺買酒時聽到有人議論,說京城名門顧氏的先祖許是造孽太深,以致這一輩最出息的兩個兄弟先後都身首異處死於非命,大的那個在家裏睡得好好的,就被個姓沈的逆賊闖進屋子砍掉腦殼掛在了十字街頭示眾,小的那個奉旨去晉地巡邊,大隊人馬前腳剛到,後腳就被夥子江洋大盜從天而降洗劫一空,連姓顧的腦袋都被洗劫了去,屍首也下落不明。那夥強盜來去如風行蹤不定,因著劫富濟貧專殺貪官,在晉原地界威名赫赫,據說為首之人是個妙齡女子,喜著男裝,喜使軟鞭,每每犯案都會主動留下自己的名號——金娘子。

這左一顆人頭右一顆人頭的,聽得人寒毛直豎,晚上我悄悄問少爺,知不知道金娘子是誰,少爺說金娘子就是一個姓金的人的娘子。我問他姓金的人又是什麽人?他沒回答我,隻是從衣袋裏掏出一張皺巴巴寫了兩行小字的紙片,抱著酒壇獨自爬上屋頂,在那裏摩挲著反複看了許久。

泰和三年冬,韃靼可汗哈利巴遇刺身亡,他的哥哥布先趁機奪了汗位,哈利巴的小兒子胡和魯不服,帶著一班大貴族和伯父打了起來reads;最強特種兵。借著韃靼內亂,朝廷迅速出兵北伐,一舉將韃靼勢力趕到了慶陽府。大周被韃靼人騎在頭上多年,總算稍稍出了一口悶氣。

山下的村民們都在敲鑼打鼓慶祝死掉一條韃子狗,我問老爺要不要給少爺買酒的時候也順便買些炮仗應應景,老爺擺手說不必了,買些香燭冥鏹回來吧。我問老爺要派什麽用場,老爺說故人新喪,想稍事祭奠聊表心意。

我給東家幹活這些年,還從未聽老爺提起舊人舊事,不免有些好奇:“那人可是老爺的朋友?難不成也是位俊俏公子?”

“不是朋友,是仇敵,且毫無俊俏可言。”老爺搖搖頭,“生死交關之際,我曾放過他一條生路——並不為他。陷入絕境之時,他也曾救過我一次性命——並不為我。本以為日後再有機會相見,定要決出個你死我活的,現如今是沒有機會了。”

老爺的話繞來繞去實在聽不懂,不過也好,人死了,就不用再決什麽你死我活了。

偶爾老爺看少爺看膩了,也會找找其他樂子,好比在青臉大夫給少爺紮針紮成刺蝟不能亂動的時候,給少爺畫上一張比我還醜的畫像,再好比跟少爺比賽吃麵條時偷偷將麵條倒進少爺的鍋子裏致使少爺的麵越吃越多,總之捉弄起少爺來鬼點子層出不窮。

少爺的膝蓋一入秋便酸脹不已,青臉大夫提議多用熱水浸浴以驅寒氣,老爺聽了便將少爺帶到後山穀地一處溫泉池邊,說是城中某位富戶老爺斥資新建而成,隻因路途遙遠,那主人家不常前來,他們正好可以偷著去享受一番。少爺是個實心眼兒,不肯白白占人家便宜,又怕主人家突然出現不好解釋,趁他別扭的功夫,老爺直接一把將人扯了下去。少爺怕水,縮在池邊抓著老爺的衣襟哆哆嗦嗦不敢動彈,老爺奸計得了逞,樂得嘴都歪到一邊了。

看少爺又急又惱又無奈的可憐模樣,我真想告訴他其實那溫泉就是老爺請人修的,為了探出泉眼所在,可著實花重金請來了不少高人呢。

沒多久老爺又想出了新招數,告訴少爺說家裏的積蓄快花光了,他和白臉管家打算仿些名家字畫拿到城中去售賣,用換來的銀子貼補貼補家用。少爺也想出一份力,可惜不通文墨,所幸還有一手百步穿楊的好箭法,於是少爺開始每天早出晚歸進山打獵,說是得了毛皮就交給我拿去集市上換銀子,剩下的肉就交給廚娘烹煮了大家飽餐一頓。

看少爺為了生計奔波操勞的可憐模樣,我真想告訴他其實老爺的地窖裏裝滿了大箱小箱的金銀財寶,從地板直碼到房頂那麽高,聽白臉管家說,單是老爺平日拿來飲茶那隻杯子,就夠尋常人家吃上好幾年了。

當然了,少爺再蠢,偶爾也有聰明機智的時候,少爺發現自己被騙了也會生氣,生氣的時候不吵不鬧不罵人,隻是吃的比平時多一些,說話比平時少一些,散步比平時走得遠一些。反正少爺腦子不好使,等睡一覺起來,就什麽都不記得了。對少爺老說,人生最大的困擾是正月十五他走丟之後到底忘了說哪句話,在想起這個之前,少爺可沒工夫去想其他的。急什麽呢?反正時間有得是,想不起的,就慢慢想吧。

後來老爺總算從市集上尋得了一匹少爺中意的馬駒子,我以為這下終於有差事做了,偏偏老爺和少爺都爭先恐後搶著牽我那小馬駒子去崖頂吃草,搞得我連韁繩都摸不到。我想著,我個小小馬倌總不好跟東家爭長短,於是隻好左手抱著酒壇子,右手拎著糖口袋,喝一口米酒吃一顆酥糖,遠遠跟著後頭看老爺如何捉弄少爺,少爺又要多久才能發現自己被捉弄了。

等攀上崖頂,肚子也飽了,舒舒服服往地上一趟,馬吃吃草,我看看天,吹吹竹笛哼哼小調兒,從晨起耗到黃昏,一天一天就這麽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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