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萬重山,九州烽火被崗巒
沈思做了個夢,夢見他在竹影森森的山間小路上策馬而行,溪水叮咚,涼風習習,鐵蹄嘚嘚,響鈴清越,太陽光透過層層疊疊的枝葉,灑下一地斑駁碎金。,最新章節訪問:ШШШ.79xs.СоМ 。前頭不遠處,有名男子騎在馬上,身著黑衫,肩背‘挺’拔,袖口隱約可見暗金‘色’的團龍紋樣——那是晉王!即使隻看到個背影,沈思也能一眼認出那是衛守之。
他輕輕踢了踢馬腹,牽扯韁繩打算快走幾步趕上前去和晉王並肩而行。可是奇怪,無論他如何催馬向前,和晉王之間始終都相隔著一段距離,看似近在咫尺,卻又遙不可及,任他由疾行改為小跑,由小跑改為狂奔,就是沒辦法追上晉王。
“守之!守之!”沈思有心開口喚回晉王,可喉嚨裏像是堵著一團濕棉‘花’,嘴巴長了老大卻發不出半點聲音。這讓他感到莫名的焦急又煩躁,仿佛身體裏憋著一股邪火,偏偏無處發泄。他‘胸’脯劇烈起伏著,手臂大力一揮,“咚”,也不知撞到了什麽硬邦邦的物件兒,人終於從夢魘中醒了過來。
猛地睜開眼,目之所及是低矮簡陋的頂棚和嵌了厚棉布的壁板,‘床’鋪在有規律地晃動著,吱嘎,吱嘎,還有木頭輪子碾壓過石子兒的咯咯聲……不對,他並沒有睡在‘床’上,而是正身處於一輛行進中的馬車上!
沈思一骨碌翻身坐起,許是睡了太久的緣故,半邊身體是麻痹的,腦子也因為宿醉而昏昏沉沉、‘混’沌一片,費了好大勁兒才勉強坐穩,繼而四下打量起來。
車廂裏光線有些昏暗,靠‘門’處坐著個農夫打扮的男人,身上罩著半舊褂子,頭上戴著大大的鬥笠,深秋時節,手裏還抓著把破扇子有一搭沒一搭地扇著。聽見動靜,那執扇人回頭望向沈思:“公子醒了?一路睡得可好?”
聲音十分熟悉,沈思定睛細看,原是辜卓子,心下稍稍鬆了口氣:“發生了什麽事?這是要趕往何地?衛守之呢?”
辜卓子殷勤地將水囊遞向沈思:“在下奉王爺之命,特率親衛護送公子返回攬月山。”說完又拿過一包幹糧送到沈思麵前,“公子一定餓了,先墊墊饑吧,路途遙遠,還要再行十數裏才有村鎮。”
“奉王爺之命?”沈思剛剛緩和下去的神情突地一凜,旋即眉心緊蹙,“我睡了多久?”
辜卓子如實相告:“公子已然昏睡一天兩夜了。”
一天兩夜……沈思眯起眼睛細細回想著,那晚晉王為他斟酒,兩人互訴衷腸,他僅僅喝了一杯而已,竟至醉態百出腳步踉蹌了,當時還道是酒‘性’太烈加之多日奔‘波’少眠的關係才會格外易醉,可如今想來,那分明是晉王提前在酒裏做了手腳!看來晉王是籌謀好的,要趁最後一次突圍的‘混’‘亂’時刻送他出城。
那日十五月圓,同州城破了,在他陷入昏睡之時,城內‘激’戰正酣。如今一天兩夜過去了,想來一切都已塵埃落定了吧……是啊,晉王那樣的心思縝密,對‘迷’‘藥’的分量一定也曾斟酌再三,又豈會再給自己機會返回去白白送死呢?
沈思隻覺滿心苦澀,悶痛難耐,滯漲不堪,‘胸’口像被千斤巨石狠狠擊中一般,彎腰“哇”地嗆出口鮮血,眼前昏黑一片。
黑暗中,他似乎聽到了震耳‘欲’聾的戰鼓聲和喊殺聲,似乎看到無數旌旗刀劍在同州城中湧動,似乎聞到了參雜著腥膻與惡臭的死亡的氣息。他想立刻飛奔到晉王跟前狠狠揍對方幾拳,想大聲質問對方何以輕看他至此,可更多的,是隱隱透著絕望的擔憂。
衛守之啊衛守之,為何連你也要算計我!雖則你此舉是為了保全我‘性’命,是想用背水一戰來換我苟活於世,可你應知我並不想要舍你獨活!說什麽榮辱不悔,說什麽死生無憾,你竟然……
辜卓子嚇了一跳,急忙上前扶住沈思,撩起袖口小心試了試他的脈息:“還請公子務必保全自身,切莫再有損傷,否則便是枉費王爺一片苦心了。千金之子,不死於竊賊——這是王爺命在下留給公子的話。”
沈思輕輕推開他,掙紮著坐起身,掀開氈簾向外望去,車轅上坐著兩名晉王的親信‘侍’衛,都同樣穿著農人衣飾,此刻正在專心致誌地駕車。那拉車的馬匹四肢細瘦‘毛’‘色’稀疏,尾巴上還粘結著稀稀拉拉的糞便,應是同州城內訓練有素的戰馬,隻不過因為日夜征戰不得休息的緣故,那馬也變得虛弱難當,再要長途奔襲的話,隻怕那馬跑不多遠就要散架子了。
辜卓子即刻看透了沈思的心思,急忙伸出蒲扇一擋,作勢將他攔了回來:“看這荒郊野地,想也找不出旁的馬匹了,再者公子體內‘藥’‘性’未散手腳麻痹,方才又急火攻心內息紊‘亂’,實在不宜騎馬。”
沈思抬起頭,麵‘色’‘陰’沉地掃了對方一眼:“那就告訴他們,調頭回同州。”
辜卓子不緊不慢搖晃著扇子扇了幾下,不為所動:“公子真真是為難在下了,在下的使命,便是將公子平安送回攬月山,如今已走了半程,豈能就此回轉。”
沈思咬著牙靜待無果,“唰”地‘抽’出腰間匕首,動作利落地抵在了辜卓子頸間:“我說調頭回去!”
辜卓子被‘逼’得向後略退兩步,仰頭盡量躲開匕首鋒芒,又抬起扇子輕輕搪開了沈思的手腕:“莫急,莫急,在下深知公子並非濫殺無辜之人,還請公子稍安勿躁。”
沈思定定瞪著辜卓子看了半晌,無奈‘露’出一絲苦笑,隻見他手腕一翻,將刀尖兒對準了自己的咽喉:“我說調頭回去!”
“公子不可!”辜卓子想要上前阻止,可還不等靠近,沈思便將刀刃向裏收了幾分,霎時間衣領便被血染紅了老大一片。
“心係同州者,又何止公子一人?可知在下……算了……”辜卓子被‘逼’無奈,吩咐兩名‘侍’衛調轉馬頭,重又向同州方向駛去。
沉默了半柱香的功夫,辜卓子一改之前置身事外的散漫態度,幽幽開口小聲歎道:“多謝公子行此舉了,辜某雖牽掛故人,然身受王爺大恩,又怎可有負所托?如今公子也算是成全在下了……”
馬車一路向西,行出半日才漸漸有了人煙,然而沿途所見景象卻令人心緒愈發低沉。昔日裏那些青山環抱、井田阡陌的鄉鎮村落,如今已被戰火摧殘得遍地焦土路有棄屍,逃難的百姓們拖家帶口三五成群,衣衫襤褸麵‘色’淒苦,眼神裏寫滿了劫後餘生的恐懼與倉皇。
又行了半日,來在一處穀地,前頭有輛牛車陷在淤泥裏無法動彈,擋住了沈思等人的去路。一對鬢發班白的老夫‘婦’領著兩名剛及總角之齡的小娃娃正一邊揮舞鞭子‘抽’打著牛背,一邊死命往前推著車身,那牛累得“哞哞”叫,四蹄刨得泥漿飛濺,可車輪始終紋絲不動。
沈思正自心急如焚著,恨不能立時生出翅膀飛去同州,見此情景即刻帶了辜卓子並兩名‘侍’衛下車幫忙。四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將牛車抬出了泥潭,老夫‘婦’為表謝意,忙不迭跑到溪邊擰了幹淨帕子遞給眾人擦手擦臉。
見老者‘操’著口同州方言,辜卓子假做不經意地問道:“老丈這是從何處來啊?老老小小的趕路著實不容易啊。”
這一問,勾得老者打開了話匣子:“實不相瞞,小老兒一家打從同州而來,預備到鄉下親戚家暫且避避戰禍,可惱這晉原各處都不太平,半路上和兒子媳‘婦’也失散了,我們老兩口倒還罷了,隻是可憐了一對小孫兒。”
沈思本已打算告辭離開了,可聽見“同州”二字,他的心弦當即被緊緊牽動了起來,轉回頭去脫口而出:“敢問老丈同州城內是何情形?”
老者驚訝地望向他:“公子竟然不知?那同州城已然失守了,現如今裏裏外外都是韃靼狗賊,大街小巷見人就殺,若是看到漂亮的黃‘花’大姑娘,就先糟蹋了再殺。公子此行莫不是要趕往同州而去?那可千萬聽小老兒一句勸,別再往前走了,天大的事總沒‘性’命要緊呐!”
“那衛守之……那晉王現在如何了?可、可還安好?”沈思緊張得雙手直顫,連呼吸都難以為繼了,雖然一路上忐忐忑忑諸多揣測,雖然早已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可他真的很怕,害怕從對方口中聽到自己不願麵對的答案,害怕僅存的希望被打破,害怕中秋一別即是永別,終究明月人間兩難全……可他又控製不住自己,等不及要去打聽詢問,就像饑餓瀕死之人看到路邊樹上的野果,已經顧不得是否有毒了。
“唉,王爺千歲以身殉城,早已死在‘亂’軍之中了,否則那些韃靼狗賊又哪裏能夠在同州城為非作歹呢。”老者長長哀歎了一聲,既有感喟也有敬畏,“咱們這位王爺能文能武,將晉原治理得風調雨順不說,前些年汾水一戰更是將韃靼賊子打了個丟盔棄甲,真真漲了我們大周的威風,隻可惜,好人不長命啊……”
後頭又說了什麽,沈思盡皆聽不見了,他耳畔嗡嗡作響,不斷縈繞著那句話,早已死在‘亂’軍之中了,早已死在‘亂’軍之中了,早已……死在‘亂’軍之中了……
沈思定定站在那裏,全身僵硬如同冰封一般,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那一家老小是何時告辭離去的,直到辜卓子上前扶住他的手臂,他才木然地邁動雙‘腿’,跟著辜卓子慢慢走向馬車。
上車的時候他一腳踏空,整個人直接跪倒,膝蓋砸在尖銳的石子上,卻絲毫感覺不到疼痛,隻是狼狽地掙紮了半天也沒能站起來,還是兩名‘侍’衛一左一右架著他,才笨拙地爬上了車子。
接連數月奔‘波’苦戰,他膝蓋上的隱疾日漸加重,起初隻是上馬下馬會略感僵直不適,後來站得坐得久了,要試著一點一點活動開才不至跌倒。白雲蒼狗,世事無常,從前他是寧城腳下意氣風發的少年將軍,以一敵萬,神兵天降,如今他是罪無可恕的朝廷要犯,顛沛流離惡名昭著,支撐在心裏的那股‘精’氣神兒散了,多年積攢下來的大小傷痛就一股腦找上‘門’來了。
僅僅是爬上馬車這麽個微小的動作,已經耗得他‘精’疲力竭了,伏在那喘息的功夫,許多畫麵,許多言語,許多情真意切的美妙瞬間,如走馬燈般在眼前不斷閃動旋轉……等這場仗打完了,就去攬月山找處風景極佳的所在,置辦一所宅子,附近要有向陽的山坡,可以放馬,可以種菜,院裏鋪上打磨平整的青磚石,‘門’口種上一棵老槐樹……
兩名‘侍’衛候在車廂外頭沒有動作,隻用眼神向辜卓子探詢著下一步的打算,辜卓子正斟酌著該如何寬慰沈思,沈思倒主動開口了:“走吧,再不快些趕路,明日便到不了同州了……”
他是一定要去同州的,哪怕那裏已經被韃靼人所占領,他也一定要去,哪怕真如老者所言,晉王已死在‘亂’軍之中,他也一定要去,哪怕辜負了晉王送他出城的一片苦心,也一定要去!無論如何,晉王還在同州城裏,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十七夜,張弦月,小路崎嶇,車子一路顛簸,走得歪歪斜斜。
遠處是連綿起伏的群山,山腳下聳立著一排新堆的墳塋,那些揮舞鐵鍁的埋屍人一邊低頭夯土,一邊齊聲哼唱著:“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複落,人死一去何時歸……蒿裏誰家地?聚斂魂魄無賢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躕……”
突然,滾滾馬蹄聲從後方疾馳而來,很快來在近前,無數火把連結成的長龍將馬車團團圍住,騎馬之人皆是官兵服製,一個個劍出鞘弓上弦,如臨大敵。為首的將官催馬上前拱手對喊話道:“車內坐的,可是沈念卿沈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