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人聚散曲終歌罷絲弦斷

晉王快馬加鞭趕到客棧,一進‘門’便已察覺到氣氛非比尋常。當值的‘侍’衛、仆從們全都聚集在樓下,麵‘色’凝重鴉雀無聲,牛黃抱著琉璃縮在牆角,連小狐狸都蔫耷耷失去了往日的活潑勁兒。

顧不得多做理會,他大步流星朝樓上奔去,沈家三哥臥房的‘門’虛掩著,外間幾名大夫正壓低聲音緊張地爭論著什麽,直等晉王到了背後眾人才有所察覺,匆匆茫茫轉身跪下見禮。

晉王胡‘亂’擺了擺手,徑自推‘門’進屋,隻見沈家三哥雙目緊閉躺在‘床’上,麵如金紙了無生氣。陳六道抱臂立於窗前,一張國字臉板得‘陰’沉。沈思則坐在‘床’邊的椅子上,身體微微前傾著,雙臂撐在‘床’沿上緊皺眉頭凝視著‘床’上的哥哥,神‘色’間滿是擔憂與焦慮。

晉王三兩步來在沈思近前,俯身下去手掌輕輕覆在對方肩頭:“念卿,三公子情形如何?”

透過幾層薄薄的衣料,他能隱約感到沈思似在微微發抖,跟受不住寒冷般,一張臉也是血‘色’褪盡,顯得異常疲憊。

足有好一會兒沈思才有所反應,他恍惚著轉回頭看了看晉王:“也不知怎的,早起時還一切如常,飯後逗‘弄’著琉璃玩耍了片刻,突然間就倒下不省人事了。”他吸了口長氣,極力壓抑著‘激’動的情緒,“年後幾位老先生商量著開出了一張新方子,三哥試過之後真有了很大起‘色’,前兩日下樓都不需人在旁攙扶了,怎知今日竟會……”

雖然早知道這場意外重逢最後的結局必定是天人永隔,也在三哥的隻言片語裏無數次預先體味過分離的痛楚,可這一天真要到來的時候,他仍舊難以坦然麵對。特別是新‘藥’方見效之後,他一度心存僥幸地期許著,希望上天能夠破例眷顧他們兄弟一次。不管三哥是變成一個廢人也好,是後半生纏綿病榻也好,隻要人還活著,哪怕要每日衣不解帶地端屎把‘尿’,對他來說都已是最大的幸事了。這畢竟是他僅存於世的最後一個親人,他不怕麵對死亡,可他害怕眼睜睜看著哥哥消逝而去,卻無力挽留分毫。

晉王用力握了握沈思肩膀,轉身走到外間向那些大夫小聲詢問道:“有關三公子的病情,諸位可想出什麽診治的對策了嗎?”

那幾位都是晉原地界上盛名在外的醫術大家,望聞問切無不‘精’通,可被晉王這一問,卻都‘欲’言又止地集體沉默了。察覺出眾人神情有異,晉王沉聲說道:“辛苦這許多時日,多謝諸位先生了。常言道‘生死有命’,本王絕非不通情理之人,既然有話,但說無妨。”

那幾人暗暗‘交’換過眼‘色’,最終由一位威望較高的老大夫權作代表躬身答道:“回稟王爺,我等替沈三公子反複診斷過後,一致認為三公子突然暈厥並非病勢加重,而是……中了毒……”

“中毒?”晉王鳳目圓睜,正待發問,就聽見室內一陣桌椅‘亂’響,沈思已跌跌撞撞來在‘門’口,因用力過猛,拉得‘門’板撞在牆壁上發出“咚”一聲巨響,白灰撲簌簌直落,“中的什麽毒?怎麽會中毒?還不快快替他解毒!”

“念卿莫慌!”晉王急忙將人拉回懷中穩住,又替他下令道:“速速擬出解毒的方子,務必保三公子周全,需要任何‘藥’材隻管開出來,本王總有辦法‘弄’到。”

又一名較為年輕的大夫站出來答道:“回王爺話,依三公子的病狀來看,此毒應是葫蔓藤,中毒之人輕則心悸,‘胸’悶,虛脫,重則致命。解毒倒也不難,隻需以三黃湯——即黃岑、黃連、黃柏佐以甘草煎湯灌服即可。小童已去配‘藥’煎‘藥’了,須臾便可送到,隻不過……”他小心打量著晉王臉‘色’,“隻不過三公子本就傷病‘交’加、虛弱不堪,能否熬得住這毒‘性’的侵蝕,就未可知了……”

事到如今,隻有聽天由命了,可這偏偏是沈思最怕的。和老天賭命,他從來不是幸運的那一個,甚至次次輸得血本無歸。

“葫蔓藤……葫蔓藤……”晉王若有所思地輕聲重複了幾遍,“念卿,今日早起你是與三公子一同用膳的嗎?飯後三公子可還進食過何物?”

沈思一愣,努力集中‘精’神回想著:“今日早膳除了我與三哥,還請了陳大哥,牛黃,並張、李幾位大哥同桌。飯後本該要服‘藥’的,可三哥說腹中太過飽脹,實在喝不下,是故那碗湯‘藥’一直放著還沒來得及喝……”

那張、李幾位乃是晉王指派過來負責客棧安全的‘侍’衛,也是晉王親信。沈思待人接物向來不拘小節,也沒什麽尊卑之分,對晉王身邊一眾‘侍’衛都是以兄弟相稱,不論切磋武藝還是為了熱鬧湊在一起吃飯飲酒都屬常事,對陳六道和牛黃更是毫不見外。

話未說完,沈思已被晉王不由分說拉到桌前,按坐在了椅子上:“來人,替沈公子診脈,仔細看看是否有中毒跡象。再把早起一同用膳的幾人也都喚上樓來,叫大夫挨個瞧瞧!還有……”略一沉‘吟’,他又冷冷說道,“去將負責沈公子膳食的廚子,並采買、清洗、以及送餐的一幹人等全部押來見我!”

先前那名須發斑白的老大夫當即坐在沈思麵前,手搭脈‘門’細細診驗半晌,複又起身朝晉王拱手回話道:“果如王爺所料,沈小公子確也中了毒。好在毒量十分輕微,再兼公子習武之人身體強健,故未顯‘露’出任何病狀。稍後隻需按時服用幾劑解毒的湯‘藥’,便可無礙了。”

晉王點了點頭,並未說話,隻是臉‘色’漸漸‘陰’沉下來,眉目間青黑一片,令人望而生畏。

陸續為另外幾人診過脈,老大夫撚須不解:“說也奇怪,明明是一道用膳,可除了兩位沈公子,其餘人等都查驗不出丁點兒中毒的跡象。”

“隻他二人中了毒?”晉王眉心緊蹙,掃視過眾人的眼神已帶了幾分猜疑。

“我知道了,毒應該是下在了那碗酥酪裏……”沈思用手指大力‘搓’‘揉’著額角,“今日是觀音誕,早起府裏特地備了一桌素餐過來。我們幾人所食飯菜大多相同,隻那碗糖蒸酥酪,因陳大哥和牛黃祖籍江南,吃不慣牛‘乳’的腥膻氣,而張、李幾位大哥又不喜甜食,故而隻有我獨個享用了。”想到這他臉上現出一抹苦笑,“府中人盡皆知沈公子嗜甜,不用問這毒酥酪定是專‘門’替我準備的。若非我昨日貪嘴多吃了幾塊麥芽糖,被膩住了,想來一大盅酥酪應是全部吃下肚去了吧。可歎三哥原本對這吃食毫無興趣,還是我極力推薦下才略略嚐了幾口,誰知竟是害了他……”

說話間他眼眶泛紅,語調中隱隱透著哽咽之音。晉王別無他法,隻能以手掌輕輕摩挲後背來安撫對方。

不多時,那一班經手過沈思所用膳食的廚子、雜役悉數被帶到了。聽聞兩位沈公子都中了毒,他們一個個惶恐不已,誰都知道沈公子是王爺心尖兒上的人,奉承、巴結尚來不及,哪有膽子行謀害之舉?

見了晉王,幾名廚子率先跪倒在地,言辭切切地剖白道:“王爺明鑒,王爺明鑒啊,小的幾人服‘侍’王爺、王妃及郡主、公子們多年,一應飲食無不盡心盡力,絕不敢有半點疏忽大意。按府中規矩,我等隻負責烹飪之職,各‘色’食材用料另有專人進行采買配給,況我等未得指令不得‘私’自出府,更不許與外人‘私’相授受,便是生出歹心也沒處去尋那有毒之物啊。”

此言一出,負責采買的雜役也嚇壞了,趕緊搶著回道:“請王爺明察,因沈公子對飲食並無挑剔,從未指令小的們單獨準備任何烹煮材料,因此我等實難分辨哪些是專供公子所用,又何談下毒呢?”

餘下隻有送餐的雜役了,那些家夥更是委屈得無可不可:“王爺,小人們也是絕無二心啊,送餐的食盒都是自府中便密封好了的,多少雙眼睛盯著,我等生怕有所閃失,途中片刻不敢耽擱,還有幾位換班的‘侍’衛大哥與我等同行,他們都可以作證啊。”

晉王一擺手,製止了眾人七嘴八舌的搶辯,幽幽開口道:“今早的糖蒸酥酪,是何人所做?”

一個姓於的麻臉廚師跪著向前蹭了兩步:“回王爺,乃是小人做的。”

這於麻子四十幾歲,從晉王封地晉原開始便在府中效力了,其為人老實本分,最喜鑽研烹調技藝,擅長大江南北的各‘色’點心、甜食,尤其一道糖蒸酥酪深得府中眾人青睞。若說他意圖毒害沈思,晉王是一百個不信的。

沉默片刻,晉王斟酌著問道:“今日你蒸製酥酪之時,可有何不同尋常之事發生?材料、手法照比往日是否有所不同?中途可被什麽人打攪過?”

於麻子凝神回憶半天:“這……因酥酪所用的牛‘乳’極易與其他食物相互沾染異味,故而小人所用的灶頭都是特定的,炊具也從不敢‘混’用。今日開火之初,我將全部家什都裏裏外外清洗過,烹煮中途也並未離開半步,實在想不出有何異狀。若說中途被什麽人打攪嘛……就隻張錦‘玉’、張公子帶著貼身小童來過一趟。”

沈思“騰”地站起身,待要說什麽,卻被晉王不動聲‘色’地拉住了。晉王在沈思手背上輕拍了兩下,問於麻子:“阿‘玉’去過?他最是身嬌‘肉’貴了,烤不得火嗅不得煙的,巴巴跑去廚房做什麽?”

於麻子老實回道:“張公子是順路經過的,他說叔父張大人近日身體有所不適,想探望時送幾盞金絲血燕過去,又擔心燕窩是王爺在去年秋天賞下的,怕白放了許久會黴掉,特叫小的這個行家幫忙驗看驗看。後來小的跟他說,燕窩這東西若儲存得當,放個三年五載也不妨礙,他便歡歡喜喜地離開了。”

沈思深深望了晉王一眼,故意沉聲‘逼’問於麻子道:“你說的這番話可有人能證明嗎?我看莫不就是你下的毒,又怕東窗事發,因而才在這裏扯謊拖張公子下水吧?”

於麻子一聽頓時急了:“冤枉啊,小人在府中效力二十年了,從沒本本分分,說過半句假話,這點王爺和胡總管都是知道的。今日張公子過來的時候,隻有我和他的貼身小童在場,確是找不出旁人作證,可是……可是……噢,對了!我替張公子驗看燕窩的時候,曾不慎碰碎了一盞,掉落出些許碎末。張公子大度,也未與我計較,他走後那些跌落地上的燕碎我沒舍得丟,還帶在身上,雖則髒了些,畢竟也是難得的好東西,想著年節回家看望老娘的時候,也煮給她嚐嚐。”

說著話於麻子從懷裏掏出個黃紙包,打開來果然有幾片不成樣子的燕窩殘渣。晉王認得,那一批是去年爪哇進獻的極品血燕,統共隻有數盞,一半給了王妃,一半賞給了張錦‘玉’。王妃手裏那些因郡主偶感風寒咳嗽不止,都盡數燉煮過給她進補了。如今莫說是府中,便是整個晉原,除了張錦‘玉’處,也再找不出這等成‘色’的好東西了。

見晉王盯著那包燕碎發呆,沈思不解地問:“如何?張錦‘玉’到底與下毒之事有無幹係,守之心中可有評斷了?”

晉王遲疑著搖了搖頭:“這東西倒是阿‘玉’的不假,隻不過……阿‘玉’他雖嬌慣左‘性’了些,卻從來‘胸’無城府,若說他撒潑耍賴我信,說他暗中下毒,我無論如何都難以信服。”

這功夫牛黃忽然從人群裏擠了出來,“噗通”一聲跪在晉王麵前:“王爺,公子,小人有一事擱在心裏多時了,一直不敢講,怕……”

晉王不悅地吐了口濁氣:“隻管說,恕你無罪。”

牛黃眼神躲閃著,戰戰兢兢說道:“是……是……是除夕那晚,因小狐狸受外間炮竹聲驚嚇無故跑了出去,小人就一路追趕著,不知不覺追到了王爺設宴的暖閣外頭。當時小狐狸調皮竄上了窗台,小人跑過去抓,遂無意間聽見了戈公子與張公子二人的對話。那張公子說……他說沈公子把王爺的心和魂兒都給勾走了,沈公子喝酒吃‘肉’他連口湯渣都撈不到,還說……說恨不得一杯鴆酒送沈公子去見閻王……”

晉王一掌拍在桌案上,厲聲喝道:“牛黃,想清楚了再說話,若有半句虛言,本王可不饒你!”

牛黃嚇得趴伏在地,顫巍巍不住扣首:“小人所言千真萬確,但凡有一個字作假,便五雷轟頂,天誅地滅,死無葬身之地。那晚戈、張兩位公子的貼身小童也都在場,一審便知,還、還有,張公子氣極之下還一把摔碎了空酒壺,當日清掃的雜役應該記得……”

話音未落,沈思站起身摘下掛於牆上的佩劍就要往外衝,晉王急忙閃身攔住去路:“這是做什麽?”

沈思‘胸’口劇烈起伏著,連嘴‘唇’都戰抖不止:“自然是去問清楚!”

晉王竭力握住沈思手臂:“若認定是他做的,你待怎樣?”

沈思拇指一扣繃簧,唰地退去劍鞘:“你說怎樣!”

晉王小心勸阻道:“念卿,此事撲朔‘迷’離,又頗多牽扯,還需細細審訊方能查清個中真相。”

“細細審訊?”沈思冷笑,“是留給他足夠的時間去思索對策,還是給張世傑大人足夠的時間去把寶貝侄子看護起來?”

晉王無奈地歎了口氣:“你此刻正在氣頭上,更不宜找他理論,便‘交’給我去查吧……”

沈思雙目赤紅,幾乎被怒火烘炙得失去了理智,一瞬間昔日家破人亡的淒慘景象重又浮上心頭:“‘交’給你?這毒真是張錦‘玉’下的你又如何?殺他?你舍得嗎?你能置張大人的君臣情分於不顧?若非你處處留情,諸事權衡,又何至引出這許多是非紛‘亂’……”

他要往外走,無奈衣袖被晉王拖著難以掙脫,情急之下反手一劍揮了出去。晉王身後的屠莫兒本‘欲’舉劍擋下,卻見沈思一個踉蹌長劍脫了手,劍身“當啷”釘向地麵,人也隨之軟軟栽倒下去。

晉王大驚失‘色’,飛身上前將人接在懷中,連連喚著:“念卿!念卿!”

呼喚半天仍然不見反應,晉王的汗珠順著鬢角滴了下來。沈思年紀輕輕‘精’力旺盛,很少生病,像這樣毫無征兆地暈厥更是從未有過,晉王一時慌了神兒,抱著人心急如焚不知如何是好。

幸而大夫們就在近前,先時那名領頭的老大夫不等晉王催促便已俯身托起了沈思手腕,他閉目細探片刻,隨即了然回道:“王爺且安心,沈小公子隻是大悲大怒情緒‘激’動之下催發了體內毒‘性’,休息片刻便可醒轉。”

聽他這樣說,晉王稍稍放下心來,親手將沈思抱到‘床’上安頓好,又將兩名親信‘侍’衛招至跟前吩咐道:“即刻回府,找個清靜地方將阿‘玉’單獨看管起來,嚴禁他與外人接觸,但也別太難為他了。至於他院中的一幹人等,暫且全都押進地牢,那座院子派專人守著,不許任何人出入,去吧。”

那二人剛走出兩步,又被他叫了回來:“等等,把那個叫牛黃的小子也關起來,多派些人看嚴實了。行事務必小心,別鬧出什麽動靜,萬不可再給沈公子添‘亂’。”

‘侍’衛們再次領命而去,不想剛走到‘門’口,卻又被晉王叫住了。這次他似乎還沒想好要說的話,直僵在原地好一陣,才緩緩開口道:“記得找人去念卿院子裏給他喂狐狸,那畜生凶得狠,吃要吃‘雞’‘肉’,喝要喝淨水,吃飽喝足還要‘亂’竄消食,稍不順意便使爪子撓人,需找個膽大、靈巧些的丫頭才行……”

“啊?呃……是!”‘侍’衛們錯愕地抱拳頓首,心內卻不免暗暗腹誹,跟隨王爺若許年,似這般瑣碎、婆媽倒實不多見。

沈思昏昏沉沉間,睡得並不安穩,總像是深陷於夢靨一般,身體煩躁不安地小幅度扭動著,五官幾乎糾結成了一團。起初晉王一邊替他拭去額上的冷汗,一邊在他耳邊小聲說著安慰的話,可收效甚微,最後幹脆坐到‘床’上將人緊緊抱在懷裏,空出一隻手掌不住輕輕拍打著,折騰了好一陣,沈思終於安靜了下來。

大約又睡了半柱香的時間,沈思一‘激’靈驚醒,猛地坐起身來,雙眼呆呆盯著對麵的牆壁,大口大口喘息不止。

晉王嚇了一跳,從背後將人扶住小心翼翼問道:“怎麽了念卿?是否做了噩夢?”

沈思一動不動坐在那,沒有回頭,隻是聲音嘶啞著吐出幾段不甚連貫的字句:“我三哥……我三哥他……他恐怕是……”

不等他說出後半截話,‘門’外腳步淩‘亂’而至,隨即有人小聲叩‘門’:“王爺……”

晉王下意識脫口而出:“何事?”卻見沈思身體一震,十指狠狠擰緊了被子,他似有所悟,可惜待要阻止已來不及了。

“回王爺,沈三公子……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