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威名揚躍馬橫刀少年郎
證實過那些信箋確係出自援軍之手,晉王當即召來麾下將領,對第二天的戰事進行了周密部署。
會議直至四更天方才結束,回房後他並沒立刻就寢,而是命人打來清水,就著燭火仔細洗漱了一番,換上整潔的衣褂,攏好髻發束起金冠,隨後便端坐椅上闔著眼睛凝神靜思起來。事關尊嚴氣節,明日一役無論是勝,是敗,是死,都不能失了他大周晉王的體麵。
決戰在即,這一夜所有寧城中人注定心緒跌宕難以成眠。援軍是他們垂死之際僅存的一絲希望,很快老天就將對他們的命運做出最後決斷了。
世事無常,生死隻在咫尺間,誰也料不到這一步邁出去,是大道陽關,還是九尺黃泉。
卯時未到,晉王已經帶人登上了西北城頭。極目遠眺,寧城四周一派昏暗,灰‘蒙’‘蒙’的雲霧籠罩著整個曠野,天地好似深陷在夢靨之中,掙紮著想亮卻亮不起來。在天與地的盡頭,綻開了一條青白‘色’裂縫,像是一隻蟄伏的猛獸在眯起眼眸蓄勢待發,隻等時機一到便張開血盆大口將這世間萬物吞噬殆盡。
此情此景不由讓晉王回想起了同樂二年的朔州之戰。當時身為太子的大哥領兵出征,他任隨軍先鋒。因為有大哥做後盾,他便毫無畏懼地一路馳騁突進,不想‘奸’細作祟行蹤泄‘露’,隊伍開至馬邑灘時遭遇到了埋伏,被重重圍困。急於立功的大哥完全不顧及他是死是活,竟然趁著敵軍左翼被他牽製住的大好時機,徑自集結人馬前去攻打朔州城了。
那次同樣也是孤立無援‘性’命‘交’關,同樣也是在一個透著森森寒意的早上發起的突圍。最終他成功活了下來,可他最好的朋友、最忠心的手下和追隨他衝鋒陷陣的幾萬士卒卻永遠留在了馬邑灘頭。所以許多年後的奪嫡‘混’戰中,他站在了三哥齊王一邊,並費盡心思襄助齊王扳倒了太子。
其實大哥、三哥誰坐龍椅對他來說並沒分別,之所以選擇齊王,是因為齊王實力夠弱,弱到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都需要靠他這個弟弟出人出力共謀大業。也隻有這樣,他才能活得更長久,更安穩。
古往今來,不管朝代如何更迭,皇宮裏永遠住著一群錦衣華服的禽獸。他們嘴裏大講著仁愛道德禮義廉恥,手上卻做著各種泯滅人‘性’的邪惡勾當。兒子殺死父親,妻子謀害丈夫,今天你不吃掉別人,別天就會被人生吞入腹。
現在三哥也死了,三哥的兒子當了皇帝,他不得不搖身一變,成為一個貪酒好‘色’的草包去招搖過市,饒是如此依舊免不了被猜忌、防備。衛悠與小皇帝有著殺父之仇,小皇帝依舊被他們兄弟所蠱‘惑’,還信任有加委以重任,自己這個叔叔反倒成了眼中釘‘肉’中刺。究其緣由,衛悠無兵無馬無財無勢,是個名副其實的光頭王爺,而他晉王卻兵強馬壯財雄勢大,是大周舉足輕重的塞王。
兔死狗烹,鳥盡弓藏,千百年來都是一樣的道理,更何況那狗是惡狗,弓是強弓呢。
城頭上鴉雀無聲,所有人都在聚‘精’會神注視著遙遙相對的敵營,揣測著援軍會從哪裏殺出。晉王表麵鎮定自若,內心卻比士兵們還要忐忑。他告誡自己不要抱有太大期望,可又難以抑製興奮之情。
和那些從小養尊處優的王公貴族不同,晉王是沙場上真刀真槍打出來的王爺,漂泊羈旅,半生戎馬,他懼怕死亡,但更怕死得太過窩囊!
“快看!”一名小校率先發現了援軍蹤跡,抬手指向遠方山巒。
眾人皆屏住呼吸順勢望去,隻見峰頂處霧氣似被什麽龐然大物攪動了一般,四周景致也在微微晃動,好半天,一個極小的黑‘色’影子出現在了山頂,模糊而遲緩,看得晉王幾近絕望。可是很快,那影子“唰”一下向兩邊展開,猶如巨鳥扇動著羽翼……那是大隊騎兵一起翻越山巔的壯闊景象!
那些騎兵個個黑衣軟甲,騎術‘精’湛,他們如同山洪般席卷而下,迅速染黑了半麵山坡。
為首一名少年皮膚黝黑四肢修長,肩背牛角硬弓,手持三尺重劍,胯|下戰馬通體如墨四蹄踏雪,額頭一點流星白章,人馬合一,俱是英姿颯爽身形矯健。他手握一杆戰旗,獵獵飛揚迎風招展,上頭黑底紅紋鬥大的一個“沈”字。
無需再詢問衛悠,晉王斷定那少年必是沈思無疑。
行至山腰,沈思一收韁繩,身下坐騎昂首嘶鳴,龍‘吟’虎嘯之聲在山穀裏久久回‘蕩’。與此同時,數支帶有鏃鋌的羽箭齊齊‘射’向半空,尖銳鏑音直衝天宇。
這隊騎兵猶如一把黑‘色’利刃,瞬間將敵營一劈兩半,並繼續朝著寧城正北方向的一排大帳筆直刺去。那裏是敵人的中軍,不僅駐紮著最‘精’銳的部隊,還是叛軍主帥的居所。隻要那裏被毀,剩下的士兵群龍無首,便成了任人宰割的死‘肉’,一擊即潰。
千萬隻馬蹄踏得山石得得作響,揚起滾滾黃沙,大地仿佛在顫抖,浩瀚煙塵蒸騰而起。這聲響也深深震撼著無數寧城中人,他們甚至‘激’動得眼角泛出淚光。牆上士兵歡聲雷動,每個人臉上都綻‘射’著奇異的光輝。
晉王渾身汗‘毛’‘激’靈靈炸起,皮膚上結出一排密集的小疙瘩,‘胸’中有團火正熊熊燃起,他氣沉丹田高喝一聲:“傳我號令,出城!”
令旗揮舞,戰鼓擂起,塵封多日的城‘門’轟然四開,困獸般的士兵們漲紅眼睛殺將出去,麵對著刀劍、流血與受傷都毫無懼‘色’。因為在此之前,他們早已為死亡做好了準備,如若援軍未到,他們很快就會餓死,燒死,或是城破之後被虐殺而死。這一次他們終於可以把連日來飽受的痛苦與折磨還給對手了,終於可以揚眉吐氣去暢快戰鬥了。
衛悠一直跟隨在晉王身側,目不轉睛緊盯著城下局勢。他臉上看不到任何表情變化,可兩手卻在袍袖裏死命攥起了拳頭,指甲刺得掌心生疼。
鳴鏑驟響之時,絕大部分叛軍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異狀。
一支東拚西湊的隊伍,本就毫無軍紀法令可言,偏偏他們全部人又都以為這場仗注定勝利在望,隻想等寧城北‘門’一破就闖進去大肆燒殺擄掠一番,即便城‘門’不破,寧城裏的人們早晚也會自己餓死,他們隻需要漫不經心圍在外頭就可以了。
沒人能想得到,真會有支隊伍悄然躲過他們的重重哨卡,如天降奇兵般突然殺到了寧城腳下。
此刻敵軍正處在一天中最鬆懈的當口,戰馬都卸了鞍橋,將士都除了甲胄,聽見示警,有些人來不及穿好衣服,有些人連武器都沒找到,最後還是在指揮官的辱罵和驅趕下才匆匆擺出了一個迎敵的陣型。
而援軍是早有周密計劃的,先是兩小隊人馬迂回行進衝突造勢,而後一隊弓箭手打馬上前萬箭齊發,生生將叛軍陣地轟出了一個缺口,轉眼弓箭手撤下,一隊死士斜刺裏殺出,朝缺口處發起了勇猛攻勢,第一名飛奔而至的士兵很快倒在血泊中,第二名躍過他繼續朝前突進,第三名、第四名接連趕到,缺口越來越大,很快有更多的人衝了進去……
這場數量懸殊卻難分勝負的對峙沒能堅持太久,外圍叛軍很快就在強大士氣的衝擊下漸漸崩潰了。恐懼如瘟疫般蔓延開來,這些不久之前還扛著鋤頭、爬犁種田的士兵們已經顧不上指揮者向前衝鋒的旗幟與鼓聲了,他們丟盔棄甲,哭爹喊娘,抱頭鼠竄。
戰馬的嘶鳴聲,刀劍的撞擊聲,求救聲,呼喝聲響作一團,寧城之外到處彌漫著腥紅血霧。
沈思俯身貼在馬背上,那馬似有靈‘性’一般,敏捷躲過了幾個散兵遊勇的襲擊,帶著主人跨越數重障礙,蹚開一條血路,直向叛軍主帥的大帳殺去。他馬快,劍快,身手更快,不出三招必定解決掉一名敵兵。少年和他的部下們高喊著號子呼嘯而過,置身敵營如入無人之境,不知不覺間臉上竟還洋溢著暢快的笑意。
晉王在城頭上遠遠看著,心‘潮’澎湃,這一刻的沈思早已不再是當年手長腳長登高‘亂’竄的小猢猻了,而是翱翔於原野上空藐視蒼生萬物的雄鷹,戰爭對少年沈思來說不止是生死搏鬥,更像是一場熱血沸騰的遊戲。
彼時敵軍主帥也倉皇地披掛整齊,提刀上馬殺了出來。
見久候的目標終於出現,沈思不慌不忙將手中戰旗向下一‘插’,旗幟穩穩立住,他抬起長劍,劍尖兒直指敵將眉心,繼而傲慢地揚起了下巴,嘴角‘露’出一抹輕蔑笑意,擺明是在挑釁。
對方見狀怒從心頭起,即刻單手提刀催馬來戰,沈思也不甘示弱,雙腳夾緊馬腹迎了過去。
敵將一把丈五長刀舉在空中,耍得呼呼作響,兩下相遇,他手起刀落帶著一陣勁風朝沈思劈了下來。沈思在馬背上迅速後仰,試圖躲過這當頭一擊。就在刀刃距離他麵‘門’僅餘三尺之處,敵將一咬牙一較力手腕下壓,刀勢生生調轉方向,貼著戰馬脊背向他低低壓來,此時他若不動,勢必會被橫著剖成兩半,即便飛身躍起,也會被快如閃電的刀鋒削掉雙‘腿’。
晉王猛地閉起眼睛,‘胸’口驟然縮緊,腦海中閃過一聲驚雷:“完了!”
可當他重新睜開眼時,卻並沒看到預想中血‘肉’模糊的慘烈景象。兩匹馬按原路‘交’錯而過,敵將手舉長刀端坐馬背,黑小子沈思卻不見了蹤影。
原來在長刀劈過、避無可避的緊要關頭,沈思一翻身滾落而下,他用腳掛在馬鐙上,後背貼緊馬腹,一手扯著鞍橋穩住身體,一手執劍淩空奮力揮出,“唰”地斬斷了敵將戰馬的右後‘腿’。所有動作一氣嗬成,幹脆利落。
劍刃打磨得太過鋒利,一劍斬下,那馬竟然毫無知覺,照常奔出好幾步,才聽見“喀嚓”一聲脆響,半截馬‘腿’和著鮮血飛了出去,連人帶馬直‘挺’‘挺’栽倒在地。
敵將反應十分迅速,人剛落地便一躍而起朝遠處樹林方向逃去,沈思也不追趕,直等對方衝出了二十丈開外,他才不緊不慢地彎弓搭箭,抬手瞄準,手指一鬆“嗖”地‘射’出,那箭好似長了眼睛般,循著敵將後心筆直而去,力道之大竟瞬間將人整個穿透,連帶著屍體一起釘到了前方樹幹上。
早有勇猛手下騎馬追去一刀砍下了敵將腦袋,用長槍高高挑起。沈思則調轉馬頭返回原處,抓起了先前‘插’在地上的那杆“沈”氏戰旗,他帶領生龍活虎的士卒們揮舞旗幟、高舉人頭,在敵陣中策馬飛奔,振臂呐喊:“賊將已死,叛軍速降!賊將已死,叛軍速降!”
“嘩——”整座寧城腳下都隨著他一起呐喊起來,山呼海嘯,怒‘潮’洶湧。這場遊戲沈思終是贏了,而且贏得趾高氣昂,酣暢淋漓。
城頭上觀戰的晉王忍不住擊掌喝彩:“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