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等到了中午,賈環跟趙姨娘一起坐在了桌子上,因著掃花當值便拿著筷子給賈環夾菜,賈環吃了小半碗飯便不再吃了,趙姨娘一向喜歡喝一些,便拿著小酒盞抿了兩口,她看到自家兒子正看著她手裏的杯子笑了笑:“環兒也想喝?”

賈環一本正經的點點頭。

趙姨娘原本就不是什麽正經的主,兒子想要便讓丫鬟給賈環倒了一杯。隻是他略微沾了沾唇便沒有再碰了。

等著趙姨娘回房午睡,掃花正收拾著桌子,就看到賈環坐在矮榻邊折騰了一會香爐,又到桌子上拿著還剩大半杯的酒杯爬上了矮榻,站著要往下倒。

“環少爺,可使不得。”掃花忙走了過去,想著把賈環手裏的酒杯給捂住。可是來不及了,她才剛剛上前,酒杯的酒就倒入了香爐,黑色的煙瞬間冒出,也不知道香爐裏到底放了什麽,‘哄’的一聲,撩過了她的鬢發。

掃花覺得自己的臉有一些熱,於是就捂著跑了出來,到了井邊,引泉正在提水,見著掃花捂著臉便問:“這是怎麽了?”

“快快快,讓煙熏著了,我的祖宗,不過是個姨奶奶肚子裏爬出來的,也這麽折騰!”掃花憤恨的嚷了一句,一邊讓引泉給自己倒水。聽到賈環的名字,引泉拿著勺子的手一頓。

“怎麽了?”掃花正等著洗臉,對方卻停了手,她疑惑的直起身看著引泉,難道不是小孩頑皮麽。

“你真不記得了?”引泉看了看周圍,她小心翼翼的湊到了掃花的耳朵邊:“繡鸞姐姐不是說也是因著環少爺讓火撩了臉,如今生死不知嗎?”

掃花看著引泉,忽然想起今個早晨賈環跟自己開的玩笑,那一聲的‘哄’不停的回響,冷的她的牙都顫了。

“你這是怎麽了?”引泉疑惑的看著掃花蒼白的臉,對方隻是搖搖頭而後隨意的擦了一把臉,就回了房間伺候。

賈環看著掃花蒼白著臉回來了,然後安安靜靜的收拾完了桌上的東西,他隻掃了一眼便覺得無趣,手裏拿著書卷想著要不要再來一下,隻聽碰的一聲,他抬眼便看到對方跪在了自己跟前。

她砰砰砰的在地上磕了三個頭:“還請少爺饒了奴婢,今日之後若是奴婢敢有二心,就死無葬身之地,求了少爺,放過奴婢。”

賈環一挑眉又扯了扯嘴角,隨手把手中的書丟在一邊,抬起一腳踩在了埃塔上,他的下巴擱在自己的膝蓋上,眼睛卻看著底下低頭跪著的人。好半響才軟軟的開口:“等你十八我便去求了老太太要了你的賣身契送你出府嫁人。”跟孩子的口氣完全不同,掃花第一次發現原來這位舌頭不利索的少爺說話這麽清楚,她也完全信了他的話,難道跟著老太太就能得到個好下場。

等著掃花出了門,原本午睡的趙姨娘就從屋子裏出來了:“我說你怎麽讓我準備些麵粉,原來是為了折騰這個丫鬟,她做了什麽?”

賈環搖搖頭,隻是這才從懷裏掏出了探春給他的香囊,裏頭拆除了一個小金角,估計是過年的時候老太太賞的,一個小孩能藏起一個已經是不容易了。

“誰給你的?”趙姨娘拿起香囊看了看針腳很粗糙,看樣子是剛剛上手的小姑娘,她在腦子裏盤了一圈沒想到,於是就捏這香囊嘲笑自家兒子:“果然是老娘生的種,這麽小就知道勾搭小丫頭片子了。”

賈環瞅了她一眼,指了指趙姨娘的肚子。

“老娘的肚子怎麽了,不就是生了個你……”說著便停了嘴,“我說哪個丫頭片子呢,原來是那個攀了高枝的!”趙姨娘跟賈環不同,她前後每天都能見著探春,因著那麽小一個丫頭每天都到王夫人那裏請安。

“我千辛萬苦生了她,當初那是一條命換的一條命,如今可好,隻認得她母親,哪裏還有我這個姨奶奶。”趙姨娘說著這話的時候咬牙切齒。她想到了當初還在繈褓之中的姑娘,等著她搖搖擺擺開始走路,看著她聰明伶俐的早早便開了口,喊了老祖宗,喊了太太,到底是身上掉下來的肉,她滿心歡喜的等著對方喊自己一聲母親,哪怕是一聲姨娘,盡是一聲未可得。

“你個見錢眼開的東西,為了這一角的金子,是不是也要把你老娘給拋了,做你個春秋大夢去吧,人家可不稀罕你,人太太可是生了一個含玉降世的鳳凰蛋!”趙姨娘跳了起來,伸出手指便指著賈環罵道。

賈環並未做聲,隻是拿著金角玩了一陣,把東西塞進了香囊又塞進了趙姨娘的手裏,便起身出了門。臨了關門正回頭再看,隻見趙姨娘依然罵罵咧咧手卻緊緊拽著香囊,若不伸手摸便不會知道她滿臉的濕痕。

他坐在涼亭邊看著門口伺候趙姨娘的煙兒聽了一會之後,躡手躡腳的走出了小院,跟著那個剛剛來的引泉交頭接耳一陣,引泉便出了門,是往東走去的自然是二太太的屋子,煙兒也沒回,隻朝著下人休息的房間去了。賈環吩咐了門口僅剩的小廝去問賬房領些宣紙,又看了一眼紋絲不動站著看風景的掃雪,自己則走回了趙姨娘的房裏,他人小且有些胖,原本應該是蹦蹦噠噠的形狀,隻是如今走起來卻是步履穩健隱約還有些頓聲。

“已經走了?”趙姨娘見著賈環進來,就停了罵聲,自己倒了一口水喝上。湊近了看,那臉上已經沒了淚痕。

賈環點點頭,想爬上矮榻,隻是他個子還小,穿著一身藍色的綢緞襖子,貼床沿一蹦一蹦的,趙姨娘正想著上前抱去,結果賈環自己還真的上來了,他翻身上了矮榻,踢掉了腳上的靴子,倚在了趙姨娘的身上。

“自從你會走路,便不曾有過如此小兒狀了。”趙姨娘摟著賈環,伸手撫著他的脊背,也不說什麽,隻是慢慢的,娘倆靠著不說話。

老嬤嬤剛剛從老太太那處回來,早晨得了賈環的消息她便出了門,等進了屋看到趙姨娘摟著賈環,以為他人小正困覺呢,於是便降低了音量:“老太太那處並未得到消息,隻是二太太那邊你打點了嗎?”

趙姨娘點點頭:“嬤嬤且放心,我就這麽一個女兒,自然是上心的。”

“你曉得就好,女兒不比兒子,到手三小姐出嫁都是靠著太太的,莫要跟她對上。”老嬤嬤做事一向如此,“你且開心些,聽說咱府上的大小姐要送到那貴人的地方去,等著她走了,三小姐自然也精貴些。”

“她不過就這麽一個女兒,也舍得送了出去?”趙姨娘尖刻的臉永遠不好看,果然她才說完,賈環就伸出兩隻肥嘟嘟的手蓋住了她的臉。

趙姨娘抓著賈環的兩手就貼到自己臉上,原本彎彎的眉眼慢慢緊皺,她無聲的哭啼著。環少爺表示他已經很久沒有看到這個便宜娘這麽哭了,她咬著自己唇,不讓自己哭出聲,眼淚鼻涕卻一起下來,因為忍耐起伏的胸口讓她不自覺的伸手去按著,甚至會敲兩下,捶胸頓足可議,“我的爹啊,你為何是個奴才,自己是奴才,生了女兒也是奴才,奴才種,奴才的命,早死早超生的命。”趙姨娘顫著唇,她看著賈環從小到大她聽的滿耳朵的都是作為下人的道理,如何想過若是自己不是下人,隻是如今她眼見著親身女兒與自己分離,從來沒有比這一刻更加憤恨。

老嬤嬤上前小心的抱了抱了賈環下了矮榻:“三少爺去那個帕子讓你姨娘擦擦。”賈環點點頭就出去了,他才出去老嬤嬤就伸手一耳光打在了趙姨娘的耳旁,她下手飛快卻並不留什麽痕跡。“你這是讓鬼迷了心竅,哭懵了吧,有這個勁不如使到老爺身上,在這不忿個什麽勁。”

“我心裏頭苦,嬤嬤你且讓我再哭一場。”趙姨娘雖然這樣說著卻伸手掏出了帕子擦去了臉上的淚痕。

“你這輩子就這麽個兒子就是天大的福氣了,你且看環少爺聽著周姨娘說像這樣的孩子,百個裏頭都不得見的,這還是因著她平常見著的人就少,雖說不求日後封侯拜相,可若是加官進爵未可知,姨奶奶你的福氣在以後。”老嬤嬤歎了口氣替趙姨娘攏了攏額上的發。

“人活一世,求的是個什麽,活著不過是活著,死了便不過是一堆黃土,如今我一個奴才享著半個主子福的人在說苦,真是不要臉,不要臉啊。”趙姨娘吸了一口氣,眼前因著眼淚霧蒙蒙一片,等著感覺膝蓋上有人搭著,低頭便見到了自己少有表情的兒子,伸手接過了賈環遞上來濕帕子,估計是人小隻是沾了沾水,拿在手裏還往下滴著水。

“你這帕子一上臉,今個早晨我上的妝便都浪費了。”雖然這樣說著,可是依然往臉上擦了擦,因著到底年輕,底子擺著,擦去了粉反倒更利索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