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那邊,迎春惜春賈琮賈環姐弟四個滿腹心事,這雲峴館裏的林家姐弟也是滿腹心事。當然,跟賈家的四個不同,她們是相對無言,因為她們擔心的事情原來就不是她們這些做子女的可以過問的,可是這事兒確實有些難辦,所以,這姐弟幾個就坐在燈下發愣,各想各的心事。
能讓她們這麽擔心的,自然是林如海的事兒了。
雖然去年的時候,林如海就已經明確的說過了他不會續娶。可是不會續娶並不意味著就不會納妾。林如海如今可是江南省承宣布政使,位高權重,即便是他公開表示跟賈敏伉儷情深,這依舊不妨礙別人給他送美女,而且,以林如海如今的地位,他身邊如果一個女人都沒有的話,反而會很奇怪。
林如海畢竟是男人。
可是如果他接受了別人送來的女人,對於林家姐弟們來說,以後會有庶弟庶妹出生,那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問題是來年林祈去林如海身邊的事兒。即便推遲一年,後年再去,林祈麵臨的危險一樣不少。畢竟,林祈是林家目前唯一的嫡子,而小哥兒又是公認的生來就帶殘疾的(睜不開眼睛),對於那些女人們來說,隻有林祈才是她們的兒子的阻礙。也隻有林祈有了意外,她們的孩子才有可能上位,這是明擺著的事情。這些女人們可不會認為她們會生不出孩子。隻要有一個存了心思,就會對林祈動手。
可是如果林祈不去林如海身邊,也不是一個事兒。
無論是林招娣還是林黛玉都堅信,林如海跟賈政是完全不同的人,至少在對自己的兒子的事兒上是絕對不同的。林祈是林如海盼了多年才得來的孩子,懂事又乖巧,又是自小多災多難的,林如海哪裏舍得彈他一手指甲?林祈又不是賈寶玉那朵奇葩,非要挑戰自己父親的底線。
可是,林如海畢竟是男人,不可能對內宅的事情麵麵俱到,林祈又小,這真要是林祈去了林如海身邊,林如海那裏又有愛妾的話,那麽林祈就危險了。就是林如海自己管著內宅的事兒,他公務繁忙也沒有這麽多的精力;如果是管家管著內宅,有些事情,他們也不好插手,這會給那些女人帶來可乘之機。當然,也可以讓林祈的嬤嬤們管一點事情,可問題是這兩個人都是六王府出來的,也不知道她們是不是全心全意地對林家、對林祈的。林招娣不會放心,林如海大概也是不放心的。
如果林祈不去,又如何接受林如海的教導呢?讀書的事情還好說,但是真正要緊的是讀書以外的事情。有些事情,必須有父親言傳身教、必須日夜耳熏目染才會有更深的體會。
官場險惡,差一點,那可真正的一步天堂一步地獄!以林招娣對林祈的期望,又怎麽會願意看到林祈輸在起跑線上。
林祈還是太小了。
這一時間,林招娣已經忘記了自己的弟弟也是個有來曆的。
林黛玉不但想到了這個,還想到了林招娣的生母。
揚州多美女是不錯,可是那說的是煙花柳巷,不是正經人家的女子。如果有人精心調、教了那種女人,然後送給自己的父親,林黛玉想著就覺得惡心。沒錯,林黛玉是寬厚的,也同情那些不幸的女孩子,認為那些女孩子淪落風塵的確很可憐,所以莊子上招收流民的時候,聽見姐姐說優先收留婦孺的時候,林黛玉是讚成的,還對這些事情尤為關注,甚至還會親自過問進度。
可是這並不等於她能夠接受她的父親身邊有一個出生風塵的妾!
家裏有這樣人,實在是有辱門風!
但是林如海的身邊也不能一直都沒有人的。賈敏過世眼看著就要滿兩年了,也不能讓林如海一直清心寡欲下去。可是,如果不想要外頭送的別有用心的女人,那就隻能從家裏給林如海挑人。
首先,不能挑丫頭。外頭的丫頭還好,如果是孤女那還容易解決,可如果是襲人這樣有家人的,這手腳不幹淨,偷家裏的東西還是其次,要是她們家裏拿著林家的名頭在外頭胡作非為,那可如何是好?家生子兒就更加不能要了。家生子兒大多盤根錯節,隻要有一個起了心思,那她手裏的資源那是絕對不會少的。如此一來,自己姐妹還好說,可是祈兒就危險了。在那些故事書上,正經的主子被下麵的人害了也是常有的事情。
其次,林如海是有妾室的,除了林招娣的生母之外,還有兩位也在京裏。當初林如海南下的時候,也帶了妾室,可惜後來都沒了,隻留下這三個。至於為什麽不帶她們就有意思了。那個正經的偏房姨奶奶還罷了,她是生產傷了身子,需要將養,才去家廟的。可是另外兩個身體好得很,這一年下來看著也都安分。為什麽林如海帶著妻兒南下的時候沒有帶上她們呢?
小時候,賈敏很少讓妾室靠近自己的女兒,待到後來她們姐妹進京,剛開始的時候是住賈家,後來回來了,又住這花園子裏,跟住在正房側院兒裏的兩個姨娘更加見不到了。既然不知道,又談何了解?
至於林招娣的生母,見過的人都說好。可是就是因為這個姨奶奶是個好的,才會讓林黛玉忌憚。雖然知道這位姨奶奶出身好、相貌好,南下去林如海身邊可以擋住那些鶯鶯燕燕,可是林黛玉卻怕她因此生出別的心思來,即便她自己沒有這個想法,也難擋她身邊的人不會這麽想。
要知道,林招娣現在已經是林家的內當家了。如果這位姨奶奶再生下孩子,如果是個女孩兒也就罷了,如果是個男孩兒,就是這位姨奶奶自己沒有這個心,下麵的人也按捺不住啊。她們可是跟著吃了不少苦頭了。
可是如果這位姨奶奶不南下,那誰來照顧父親,誰來打理江南承宣布政使府的內宅事宜呢?
這樣想著,林黛玉也糾結上了。林招娣的生母不比別人,她是貴妾,是有資格養自己的兒子的,就是賈敏在世,隻要她在,賈敏就不可能抱了她的孩子去。
雖然年紀小接觸得也少,但是以林黛玉的聰慧,她還是能夠看到很多陰暗的地方。隻是這些事情,不是她可以開口的。
這姐弟三人裏麵,唯有林祈依舊一副沒臉沒皮、沒心沒肺、開開心心地吃著點心的樣子,卻不知道他兩個姐姐為他操碎了心。
這些事情,林祈也知道,但是他不在乎。比起林如海,他更覺得跟著那位出了家的堂叔祖讀書才是最要緊的事情。
抱著小哥兒,林黛玉看著自己的同胞弟弟大口大口地吃著小碗裏的點心,道:“我一直以為池塘邊上的都是野草呢,如果不是還有幾分意境,早就叫人拔了去,誰想到這幾樣不起眼的東西到了姐姐的手裏居然是如此美味的點心。也難怪璉嫂子經常誇姐姐巧,就是那樣挑剔又講究的老太太,也不得不誇讚姐姐在中饋上的確有獨到之處。”
“巧什麽呀!不過是比妹妹這樣一直不曾出過門的小孩子知道得多一點罷了。”
“姐姐何必如此自謙?就拿這個點心來說吧,妹妹的確是第一次見到啊。不要說外祖家了,就是舅公家裏也不曾見過。家裏的丫頭婆子們也說,她們從來沒有吃過這個。”
“這種隨處可見的賤物兒,下麵的人又哪裏敢送到上頭來?如果不是當年我的奶嬤嬤是個嘴碎的,我也不會知道這些。你也知道的,大多數的鍾鳴鼎食之家都是很講究體麵的,就是吃個茄子,也要配上十來隻雞,更何況這種點心,自然是越金貴越細致越好。也就我這個不羈又異想天開的家夥,才會想到這個。”
林黛玉笑道:“是呢。我記得外祖家的點心不是用料名貴,就是工序講究,哪怕是尋常的杏仁茶,也要配上牛乳肉桂一類尋常百姓家裏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在餐桌上出現的東西。倒是姐姐今兒個做的這個,仙草、甘草、龜板、土茯苓,每一樣都是極尋常的,每一樣都是莊子上找得到的。如果這方子能夠傳出去就好了。普通老百姓也能吃上點心了。”
“尋常百姓哪有吃點心的時間?”
林黛玉一愣,道:“姐姐又來了。如果老百姓們真的沒有吃點心的時間,姐姐原來的奶嬤嬤又是哪裏得來的方子呢?沒錯,討生活是不易,吃兩口茶不費什麽事情,可是花上那麽多的時間精力就為了做這不能果腹的玩意兒,隻怕真的要被人說敗家。最底下最貧苦的老百姓若是有這個時間,還不如多做些活計貼補家用呢。可是這世上還有那小富之家,農閑了,也有點子時間給家裏做點子別出心裁的吃食啊。隻是,姐姐,我有些不明白,你為什麽不允許那些莊戶們上山采藥材貼補家用呢?反而寧可如下麵用一頓飯雇傭那些孩子們上山采藥?”
“妹妹還記得朝廷對讀書人的賦稅優惠製度麽?”
林黛玉一愣,點點頭。
這個她還是知道的。哪怕隻是一個秀才,就可以免去人頭稅和差役徭役,如果是舉人,家裏的田產都可以免稅。像林如海這樣的高官,可以免除的賦稅更加多,甚至像林招娣林黛玉兩個手裏的田產,因為她們是林如海的女兒,所以也可以跟著享受免稅政策。
不要說她們姐妹了,就是那千方百計托著房契地契,來林家找門路,想依附林家的人也不少。人家為什麽願意把自己辛辛苦苦開墾出來的田地、自己和自己家人辛苦了一輩子才積攢起來的田地掛在林如海的名下,還不是為了少交一點子賦稅?
就是如今林如海不在京裏,就是如今這林家大宅就她們姐弟幾個在,這拿著地契上門來的人家也不少。如果不是林招娣有主意,如果不是怕給林如海惹麻煩,如果不是林家的教養裏,這事兒是絕對不允許的,隻怕這兩姐妹手裏的地契就不是現在的這麽一點了。
知道這兩姐妹拒絕了那些人家的人不少,王夫人和王熙鳳都是知道的。她們都恨不得自己能夠代替了這兩姐妹去,好讓她們的私房能夠再多一點。
林招娣也好林黛玉也好,這姐妹兩個無論哪一個都很清楚,這種事情看著是發家致富的好辦法,其實後患無窮。就是家裏的遊記手劄裏麵關於這樣的土地糾紛也數不勝數。為了不讓人有機會攻擊林如海,說林如海縱容家人盤剝小民,林招娣林黛玉連大門都沒有讓那些人進去,直接讓管家吧他們拒之門外了。
這也是徐康氏認為林家兩姐妹厲害的地方,真正的滑不留手,不像兩個小孩子,倒像是個大人。跟自己家的關係也是,就是自己徐家討好他們,有意送些首飾給她們,她們也是不接受的。她們要的隻有她們家自己出的材料定做的,叫她有意孝敬也找不到地方。至於那材料的價值,玉石瑪瑙這種東西都是沒底的,外人又哪裏分得出來一塊玉料的好歹高低來?就是自己家的寶慶樓和天寶、寶盛這些銀樓都有意奉承,可是林家每出一塊上好的玉料,都是讓好幾家銀樓一起競價的。別人就是想說什麽都找不出話兒來。
如果不是自己娘家的那位堂房姑爹,自己還不能逢年過節地進來給這姐妹倆磕頭呢。如果不是徐家是商人,沒有送地產上門的資格,徐康氏也恨不得把家業掛在林家的名下。
這就是官與商的區別。官員,高等級的讀書人,可以免賦稅免差役徭役,可以受萬人景仰,而商人之家就隻能背負著更多的賦稅,至於免差役徭役的銀錢也是不少的,遇上個左性兒的官吏,出了銀錢、做了好事,還要背上罵名呢。
因為林招娣林黛玉喜歡徐康氏的那個小姑子設計的首飾,所以,徐康氏也經常帶她小姑子來林家走動。也就是從徐家的這位小姑娘的嘴裏,林黛玉知道了她一直習以為常的賦稅條例讓尋常百姓是如何地不堪重負。
林招娣見林黛玉若有所思,便笑道:“妹妹是見百姓們賦稅極重,所以想著,即便自己不能幫助所有的人,能幫自己莊子上的人一把也是好的?”
林黛玉點點頭,道:“嗯。他們太可憐了。”
林招娣搖搖頭,道:“妹妹,世人都喜歡說情、理、法,而我說話做事卻喜歡法、理、情,妹妹想過是為什麽麽?”
林黛玉道:“外麵的人不是我們家的親眷?他們與我們無關?還是這樣做最省事也最不容易出錯?”
“都有。”林招娣也端起了一碗仙草凍來,道:“其實這都是一樣的。國法家規,雖然說冷情冷性難免會讓人覺得難以接近,但是妹妹要記得,天地君親師,天地之下便是君王,而法律則是君王的威嚴。沒有人可以踐踏法律。”
林黛玉道:“這個我知道。可是在國法允許的範圍之內,適當地給百姓們一點幫助不是很好麽?”
林黛玉到底是心軟的。百姓們生活艱難,也有不少人上山采野菜采藥材貼補家用,她也想著,依據這社會風俗適當地貼補一下自己莊子上的百姓。
“妹妹,你還記得我們手裏的田地都是紅契,沒有白契的麽?”
林黛玉點點頭。去年林如海進京的時候,曾經跟她說過,她記得很牢。她們姐妹名下的產業都是紅契的,沒有白契。而且紅契和白契的區別她也記得非常清楚。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個國家是屬於聖上的,所有的土地都是聖上的,我們林家從聖上的手裏買下了永久使用權,紅契就是憑據,而賦稅則是費用。交足了賦稅,剩下的就是我們自己的。雖然按照大律令,我們家的賦稅因為父親的關係而減免了,可是,按照法律和公平的原則,這紅契之上標注的土地上的一切出產,出去賦稅之外,都是我們家的,這才是紅契的土地買賣的真正涵義。且不看這賦稅減免,既然這片土地的賦稅是我們家在交的,那麽這土地上的出產就是我們家的,那麽那些人又有什麽資格白拿我們家的東西?他們可什麽都沒有付出!”
林黛玉道:“可是,我們家不缺這個,而那些百姓……”
“妹妹,公平和公正才是法律的基石,而法律則是聖上的威嚴和國家的顏麵。沒錯,那些人是可憐,可是我依舊不會認可他們白拿我們家的東西的事兒。既然這些莊戶和佃戶們可以白拿我們家田地裏出產的東西,那麽身為官吏,是不是也可以中飽私囊,將國家財產據為己有?”
“這……”林黛玉也是聰明人,她也知道,這兩種行為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其本質是一樣的。
林祈也道:“原來是這樣。大姐姐,對不起,以前你對管家那樣吩咐的時候,我還惱過你,覺得你有些不通情理,原來是我錯了。如果按著我跟二姐姐的做法,縱容了他們,那就等於滋養了那些人不勞而獲的念頭,如果這些人的子女將來出息了、有了功名、做了官,隻怕也不是好官。”
林黛玉低著頭,滿麵羞愧。聽下麵的人講故事的時候,她心裏都是對那些貧苦老百姓的同情,也想過讓自己莊子上的人日子好過一點,卻沒有想到自己的想法是那麽危險,險些滋養了毒草的蔓延。
沒錯,土地的永久使用權是她們林家的,自然土地上的出產也是她們林家的,作為林家的女兒,自然有權利安排這些東西,更不能縱容下麵不勞而獲、不告而取的行為。
林黛玉想了想,還是道:“依姐姐這樣說,那豈不是說,百姓們去荒山上采藥也是不可以的呢?”
“如果朝廷不允許這樣的事情,就不會下《墾荒令》了。那些使用權依舊在朝廷手裏的田地自然是可以的。但是也僅此而已。”
“那豈不是說,京畿的百姓們要比外地的更加可憐?京畿附近的土地,不要說是平原了,就是山地大多數也都是有主的。如果讓人發現了,那豈不是說,他們都犯了法?”
“沒錯。隻不過,京畿的機會多,來錢的路子也多,加上法不責眾,所以沒有人告發出來。不過,如果有人告發了,哪怕是小孩子,也少不了一頓板子和一份罰金的。”
林黛玉道:“可是,姐姐,我還是想幫幫那些人,就沒有別的地方了麽?”
“自然是有辦法的,不然你以為為什麽我會用一頓飯和一兩個銅板雇傭那些孩子們為我采藥,還讓管家派人教導他們呢?為的就是緩解這裏頭的衝突。”
在林招娣的細細解釋下,林黛玉這才明白。如果那些莊戶們自己進山采藥,就是他們偷竊林家的財產,可是如果是林招娣雇傭那些孩子們進山采藥,那就兩回事情了。
一來,林招娣是林家的大小姐,又有一半的管家大權,所以,她有這個權利處置莊子上的出產。她下令雇傭莊子上的孩子們進山,還可以教導那些孩子們注意識別藥材,並且還會叮囑那些孩子們每一尺見方的土地上留下一根種苗,讓那些藥材不至於絕種,也方便了來年再度采摘。
二來,對於那些莊戶們而言,半大孩子餓死老子,一個正在長身體的孩子每天需要的口糧可不是一個小數目。既然有了這一頓飯,對於這些孩子們來說,是一頓難得可以吃飽的日子,對於他們的家人來說,也是一個節省口糧的法子。
生活不易,最近幾年,京師經常鬧各種災害,哪怕每天隻能節省那一把糧食,到了那天,說不定就是救命糧了。這筆賬,那是誰都會算的。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