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翼就歎息。
“我說過,我也願意另有隱情。事實上,這些年,我也在尋找。但鐵證如山,我半點推翻不得。”
照水不理。
雲翼遂沉默不言。
凜冽的風吹過山澗,雲翼覺得微微的冷。但他看著照水一襲單衣,還是將身上的大氅披到了他的肩上。
照水本能地拒絕,指尖一抖。
“披上吧。”雲翼的聲音充滿了慈愛。
“不用。”照水取下,還給雲翼。
“我知道,為了沐家,你恨我。這一恨就是一生一世。我不求你諒解。不過,當日你若是我,想來和我的決定也是無二。”
照水不語,眉宇間藏著深深的痛苦。
“好了,我進去了,你也早點休息。”雲翼將大氅依舊放在他身旁的石頭上,背影在夜色中惆悵成一個黑點。
這幾日,將士們因有鮮活的魚兒吃,帳中氣氛身世活躍。
照水和他們卻不一樣。他吃素。本已還俗,但他清淡的腸胃依舊受不了魚肉葷腥的攪動,每日吃些醃製的筍幹,一點米飯,也能飽肚。
可他關心下屬,體恤兵士,吩咐廚房,盡管是魚,但也可做些別的花樣。白日水煮,晚上便是燒烤;明日紅燒,後日清燉。同樣是魚,但因廚師的巧手,味道並不重樣。
又隔幾日,照水已然籌謀好,決定鳧水過河,來個偷襲。藍河並不深,但水流湍急。幸而雲國人因生在南邊,兵士們都會鳧水。
照水算計好,天明之前,水兵一千,過了河後,偷襲對方的糧草營,用船裝了順河道返回。對方沒了後援糧餉,勢必陷入恐慌。
一切都很順利。
洛國兵士睡得死沉。隻因為首的幾個將領見戰事順遂,一個一個都大意輕敵起來。這幾日,不是喝酒,就是放任兵士賭錢,又命歌伎唱曲,很是懈怠。那糧草營的兵士們,晚上都喝得醉醺。為鼓舞士氣,照水和幾個將軍領頭,率先潛入,放倒了幾個神誌稍微清醒的看守,喝命手下趕緊進入,運走糧草,即刻裝船。
說來這洛國人的糧草,也是從淪陷的幽雲十三州的百姓家中強搶得到,本就是雲國人的。照水見計劃順利,大喜,命將士從水路提前返回。他還想留在對方敵營,潛入洛國敵將的大帳,看下他的沙盤,推行的是怎樣的路線。
手下擔心將軍。
照水就道:“我無礙的,你們且回,不得有誤。”
照水一襲黑衣,蒙著臉,飛身上簷,很快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話說這洛國的大將名姓葛,因好吃狗肉,屬下就給他取了個狗將軍的綽號,漸次也就在兩方陣營中傳了開來。
這狗將軍卻也狡猾。
他尋了一個替身,每晚在賬中獨坐,佯裝看書,本尊卻在隔壁同帶來的小妾喝酒取樂。照水不知內情。潛入大帳後,發現了狗將軍的背影,反令照水意外。
如此深夜,狗將軍不可能如此勤謹。照水落地時,不慎碰觸到了身旁的一個器物,器物是銅製的,發出沉悶的一聲響,驚動了那替身。
“誰?”他倏忽回頭,燈光之下,見是一個緊身黑衣人,自是害怕。
兩軍相交,不斬來使。
照水潛入地方營賬,本意不在殺人。
可那人恐懼,抱著頭,沒命地叫嚷。照水想堵住他的嘴,但已然來不及。頃刻之間,賬外就有幾個弓箭手,拉著弓,將照水圍住了。
狗將軍雖懈怠,但也沒忘派些弓箭手,臨時預防。不想今夜竟是派上用場。
照水大急。
若狗將軍知曉了他的身份,定然不放過他,拿他當人質,去和雲國皇帝做利益交換,那就大大地不妙了。
正當危急時刻,正當有人稟報狗將軍之時,誰也沒想到,此時賬頂竟也飛入一黑衣之人,拉著照水就欲施展武功淩空離開。
本能地,弓箭手就拉弓射箭。
眼看一枚鋒利的毒箭就要射向照水的胸膛,那黑衣人一把將照水推開,自己的胸膛直挺挺地挨了一箭。弓箭手吃驚。這黑衣人不顧劇痛,又從懷中撒了一把粉末,趁著粉硝漫揚,再次拉著照水離開。不,照水雖不知他為何人,但知曉他是來助自己的,因而反是自己扶住了他,施展輕功從夜色中離開。
風聲呼呼。
此人似受不住劇痛,照水背上也不堪重負,眼看危機已過,離這地方陣營已有二十餘裏,照水方尋將他放下,尋了一棵樹,讓他靠著。
“恩人,你救了我!”照水想看清他的真麵目,便將他遮著的麵巾扯下。
皎潔的月光下,此人麵色慘白,虛汗滿臉,性命危在旦夕之間。
照水驚呆了。“爹……怎麽是你?”
原來這來助照水的,竟是康王雲翼。雲翼不放心照水,一直在後緊緊跟隨。“是……我。我……始終是你的爹爹。”
照水緊緊握住雲翼的手:“我背你回去,即刻找郎中,為你診治。”
箭心有毒,不能耽誤。照水心亂如麻,他以為父親寡恩無情,不想卻也願意用性命換取他的無礙。
此前,他恨透了雲翼。自認有一百種理由,雲翼當死,好為沐家雪仇。可沒曾想,現在他淚流滿麵,比任何一人都願雲翼活著,好好活著。
“不……孩子,為父好不了了……我知道此毒已深入五髒。”雲翼重重咳嗽一聲,口中又吐出鮮血。
“來得及,休要說這樣的話。”照水複又背著雲翼,一路狂奔,返回大賬。
“快傳郎中,快!”
照水的屬下驚呆了。這中毒的卻是康王,將軍的父親。這是怎麽回事?很快,幾個隨軍的郎中就來了。
其中一人用人參吊氣,又將毒箭從雲翼的肩上拔去。毒血湧出,幾名郎中趕緊包紮。但這沒用。雲翼依舊閉著眼,氣若遊絲。
照水命再找郎中。
爹爹不能死。
他握著雲翼的手,耳邊似聽到雲翼輕聲呼喚。
“爹爹,你想說什麽?”
雲翼的嘴唇微微蠕動,卻隻說了倆字:“不周……不周……”
照水聽不懂。雲翼繼續重複,照水忽然明白:“爹爹,你是不是要我去找不周道長?”
雲翼眨了眨眼。
“好,我現在就去!”照水欲站起身,可雲翼竟然使出力氣,用手輕輕扯住他的衣袍。嘴裏喃喃:“不要……你陪著我……”
他的掌心發冷。此時的雲翼,哪裏像昔日的威武王爺,隻是一個病重的即將去黃泉的老人。
“好,我陪爹爹……”
照水命屬下去尋不周道人。他暫住的采桑鎮,以及修行的龍空洞,還有虞山附近,都可去找。
很遺憾。三日過後,不周道人終是未曾尋到。
所幸的是,沒有不周道人,卻來了一個俗家姓李的和尚。這和尚年輕時候和雲翼有過交往,又常在邊關隱遊,聽說了舊友受傷,便來找照水。
這和尚從懷中取出一粒丹丸,放入雲翼口中,在他旁邊坐下,歎息一聲:“這十餘年,我日日不安,日日懺悔,不想你竟走在我的前頭。”
照水聽出這話大有異味,因想細問,可此番不能問。
丹藥入口即化,雲翼悠悠睜開了眼睛,令照水驚喜。他忙握住雲翼的手:“爹爹,你有救了。”
雲翼看著李和尚,強撐著說了一句:“不錯,我是要死在你的前頭。或許,這是報應。”
“我就這一粒了。也是世上僅有的一粒。給你服下,也隻能續命三天,你依舊是要死的。”
這和尚說話率直難聽,說完了,且又苦笑。
雲翼也跟著苦笑。
“他,便是我的兒子,也與你一樣,當了十來年的和尚。”服下丹丸後,雲翼似回光返照一般,說話平穩了,臉色也微微泛紅。
照水卻是難過之極。可見,這和尚說的是真的,爹爹隻能續三天的性命。不周道人縱來了,沒有續命丹,也是回天乏術。
他腦中乍現出過往的一幕一幕,俱是自己小時候,爹爹和自己,在書房,在庭院,在花園……
“我已然知道。”和尚就看著照水,目露慚愧。
“景逸,你不是想知道當年沐家之事麽?你說的對,也懷疑的對。沐家一案卻有破綻。當年,所有的證據,都是管家呈給皇上的。事發後,那名管家也就隱匿了。再後來,有人告訴我,這管家非雲國人,而是洛國的細作。我一聽,便知此案另有隱情,即刻派人尋找,可怎麽也找不到。景逸啊……爹爹的確犯了錯,爹爹該死。爹爹為了麵子,為了息事寧人,為了一些不能說的原因,一直咬著,說沐家就是奸細。實則,此案應推了另外偵查。隻是,當年卷入沐家一案的人,實在太多,若翻供了,不但皇帝損了威名,更連累許多人要丟官喪失性命……為父思來想去,還是不能告知你實情。景逸,如今我就要死了,這壓在心上的大石也卸下了,我告訴你,你去查案,替你的舅家一洗血仇。現在,你可以殺了我。死在你的刀下,我無憾。隻是,入了黃泉之下後,我依舊沒臉見你的母親……”
雲翼說完了,長長喘了口氣,看向李姓和尚:“當年,他也是我的同僚,同為查案人之一。也是因發現了案件的不對勁,心中不安,散盡千金,流浪懺悔。”
李姓和尚低著頭,口中也發出深沉的歎息:“你死了,很快我也去死。究竟,沐家的人不能白死。死了,在地獄,我繼續悔過求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