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竇初解,卻又要麵臨分離,阿田的心似千斤重。
情愛與她來說,是奢侈。試想數月之前,她還在家被親爹後娘奴役,被當做貨物賣給那雞販,可哪能想到,命運竟是這般詭異不可猜測。她竟在窮途之中邂逅了照水,從此引出一段奇緣來呢?
照水,與她是恩人。
可她卻和恩人產生了感情。
她覺得,上蒼待她已然足夠厚待,她已然非常非常惜福了。
就念在他傾情相待的份上,她暫時將其他種種拋在腦後,過幾天後,他就要走了,以後,就是長久的思念。
她會寫信,她也學會了寫信。
可薄薄的幾張紙片,又如何能傾瀉出她的一片深情?
是的,此情已深。
她是,照水亦是。
情根是不知不覺種下的,如今正迎風沐雨地成長成一棵結實的樹苗。有朝一日,它還會更茁壯,更蓊鬱。
她捫心自問:阿田,你切不可貪心啊。貪心了,就會打成原形。你本就是普通庸俗的村姑,你一切的造化,都因照水。無他,就無自己。
能得到他的憐憫和疼惜就已足夠,更不想,她還竟得到了照水的愛情。
這令阿田於不安之餘,更是下決心:要練好字,寫好字,讀好書。在文化上不能離照水太遠。此外,一應的女紅活計,也不能丟下。村姑應有的本分,也不能丟,種菜、采桑養蠶、紡績的,都得照舊。
阿田覺得,就是牆角裏的一隻小小蝸牛。窮極一生,都不過艱難緩緩地爬行。可是,隻要還在爬,那就是希望。
照水就問阿田銀子夠不夠?
“太夠了,其實我不需用。有地方住,又有田,還有池塘,我能自力的。”
“給你銀子,我才安心。”
他想輕輕摟住她,但終究放棄了。
他要去邊關,時間緊迫。既和阿田行了夫妻之實,那他必然負責到底。可這些,都得等他從邊關回來再說。
越是緊要,越不可隨便待之。
“真的不用。”
“收下。萬一遇到什麽,有銀子總是好對付。”
阿田就一歎,想想又覺不可思議:“照水,倘若那一日,我不來你這裏求援,是不是,我們便不會認識,也不會有這般的交集?”
照水也一歎。“你問我,我也不知。不過,我見你的第一次,的確被嚇著了,你形容古怪,冒失又莽撞,真不知是什麽來路。”
想想,照水又一笑。
阿田就低了頭。
照水就握著她的手腕:“我們,也算是誤打誤撞吧。想人生的許多事,都從誤打誤撞上來。誤打誤撞結識的朋友,誤打誤撞得來的緣分。”
“原來還有這樣一說。不過,你的意思,我懂。”
阿田是極其聰穎之人。日日跟在照水身邊,耳濡目染地,看待問題,也頗有智慧,會用腦子琢磨,和一般愚鈍村姑迥異了。
“果真懂?”
燈光下的阿田,溫柔而嫵媚,和白日裏的清麗秀雅相比,更甚一種風情。
“不說妄語。”
阿田學著照水素日說話的腔調,說完就笑,照水也笑起來了。
“我已然還了俗,以後不說這樣的話了,你也休取笑我。”
而後,阿田又幫照水整理書籍,厚厚幾本,都是練習書法的秘本。雖去邊關,但照水還想繼續習字。
這沐家的字體,其實很怪。看似粗獷奔放,實則雜糅了曆朝曆代的名家大家的筆法,臨摹起來,不是易事。此外,這沐氏字體筆鋒裏藏著的柔韌和剛勁,更非臨摹可得,非下很大的苦功夫,才能稍具一點形意。
沐氏,是自己的舅家。
沐氏三十餘口被滅,沐氏書法,也就此沒了傳人。
自己的身上,也流有沐氏的血液。自己理所當然同樣也義不容辭,專研出沐氏書法的精髓,並發揚光大。
再者,阿娘也是希望他有朝一日能成一名超然物外的書法大家,寄情山水,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人生很短,不必背上太過沉重的負荷。
但阿娘這話,隻說對了一半。
沐氏被屠,在阿娘過世之後。阿娘萬萬想不到,沐氏一族竟是死於父親之手。風雲突變,他無法做到安然淡然。他的後半生注定坎坷,注定困頓,注定艱辛。
無法寄情山水,但一樣可以練字。
這是追憶,是贖罪,是反芻,也是對痛苦生活的升華凝練。
隔牆有耳。
那絮娘和上回一樣,又趴在窗戶底下,聽牆根兒。一邊聽,那絮娘就忍不住抱著胳膊,悄聲兒自言自語:“我的乖乖,竟是這般肉麻。”
絮娘心裏又升起一股嫉妒。照水本就是堂堂的世子爺,如今又還了俗,就算康王雲翼不待見他,可照水一心護著,那阿田還不是一樣受寵?況康王年紀大了,將來肯定死在照水前頭。如此,一旦照水襲了爵位,那不可將阿田寵到天上去?
絮娘越想,心裏越是像火燒。
了不得,可了不得……她是村姑,自己算丫鬟出身,梅香拜把子,都是一樣的身份。憑什麽,阿田以後榮華富貴啥都都不缺,而自己卻不得不依附於她,在她屋簷下過日子,看她的臉色?
照水養傷了幾日,那蛇又從紫竹林內銜來幾根靈芝,與照水滋補。
大蛇也知他要離開虞山,露出不舍,依戀地握在他的腳下,橢圓形的頭兒來回摩挲照水的膝蓋。
“阿綠,我走了後,可要好生看護阿田。”
照水給菜花蛇取的綽號叫“阿綠”,此蛇是母蛇。阿綠這名字卻也適宜動聽。
大蛇就點著頭,吐出信子,嘴裏發出嘶嘶的聲音,算是答應。照水就很放心。外有牛黃,內有菜花蛇。那絮娘雖對她印象不佳,但多一個人,也多一份扶助。
房屋修葺了後,照水的傷也好了。
送別的這一日,照水將玉牌一並給了阿田。“這個且收好,關鍵時刻用得著。”
“好,我收下。”既是照水的一番深情厚意,與他臨別之時,還是不要辜負了。收下了,他心安了,自己也心安。
阿田珍重藏入懷中。
走到紫竹林附近的小路上,照水叫阿田停步,不必跟了。一會兒,太子璽晏會命人駕車來接他。在去邊關之前,還需進宮一趟。
那絮娘就在一旁,不耐厭煩。她隻盼照水早點走了,最好在邊關出了事,殞了命。如此,阿田也就徹底地沒了指望,她永遠也飛不上枝頭做鳳凰了。
路的盡頭,一時就駛來了幾匹馬。
其中一個侍衛模樣的人下了馬,將一騎棗紅色馬兒的韁繩,遞與照水,又恭敬退下,跪行大禮。
照水就戴上鬥篷,看向阿田,接過韁繩:“阿田,我走了!”
阿田本是做好了準備的,不管怎地,前後一概不露悲戚形容。可聽到馬兒鳴叫,照水十分不舍的神情,到底忍不住,小鳥依人般,一頭就撲進他懷中,聲音哽咽。
他是她的依靠,她的支柱。是他,讓她覺得這齷齪的世間仍有許多的留戀和溫暖。
照水摟住了她。
那幾名侍衛見狀,識趣退至一邊。
絮娘可不想退,嘴裏囉裏囉嗦:“照水世子爺爺,還是趕緊走吧。阿田就這樣,動不動就哭。她在菜田澆水,見幾隻蚯蚓幹死了,也要哭一場的。”
絮娘就是胡謅。
“阿田,別哭。很快,我就給你寫信。”
照水又安慰她,那邊關並不是戰場,人馬俱都安全。住的好,吃的好,什麽都好。解決了糾紛,也就回來了。
阿田止住了哭聲,但還在抽噎。
這更讓絮娘鄙視。
一陣風吹來,馬兒嘶嘶,阿田便從照水懷中從抽離出來,抹掉眼淚,勉強一笑道:“我不該哭的,我該笑。因你要去邊關,是為國效力,我哭什麽呢?哭了,便是糊塗了。”
她恢複了堅強的神色。
其實她心裏明白:雖然在人生的一段艱難時刻,是照水攙扶了她一把,但真正站起來,卻還她自己。
她為自己的哭慚愧。
照水也微笑,就著威風,輕撫她的頭發:“阿田,記得給我寫信。一則,我可以知道你的近況;二則,我也可看看你,都學會了哪些字。”照水又囑咐阿田,不要忘了養蠶:“興許,等蠶蟲吐絲後,結成的卻是上等的繭子。”
他這話是安慰,更是鼓勵。
阿田就點頭:“結成了繭子後,我抽一根絲,放在信封裏,與你寄去。”
“好。”
天邊如霞,照水必須走了。
絮娘看著阿田登高翹首以望的癡癡姿態,就諷刺:“行了。你又有銀子,又有玉牌,又弄得照水世子爺對你死心塌地的,愁眉苦臉幹啥呢?我要是你,我一天到晚地笑。”
於絮娘看來,阿田其實還是傻,既然和照水膩歪了那麽久,為啥不幹脆弄大肚子?自古母憑子貴。既有了孩子傍身,康王雲翼即便千般嫌惡阿田,但看在孩子的份上,還是會輕饒了她。
絮娘就上前拉扯阿田:“走吧,你都快成了一塊風幹的石頭了,和那望夫崖有得一比,可照水到底還不是你的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