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就悟出來了。”

“那是多早?”

“很早了。”

“不肯細說嗎?”照水停下腳步。

“要我細說,要從我小時說起了。從小我就知道,人隻有靠自己。自從我娘去世後,我什麽都指望不上了。”

自力更生,對阿田來說,不是難事。

很早她就相信,有手有腳,依靠自己存活,雖然辛苦了點,但填飽肚子不是問題。人生天地之間,天地山川河流那麽多自然賜予的食物,如何不能養活自己呢?

“阿田,第一次看見你,我就知道,你是個堅強的女子。”照水握著阿田的手,心裏無比憐惜。看著她坑坑窪窪的左臉,更是發誓:一定要將她的臉治好。

擁有這麽好的心腸,這麽堅韌的品格,她配得起這世上最美的臉龐。

快了,那西域僧人就快到了。

臉孔是皮囊。

有趣的靈魂才是萬裏挑一。但照水哪裏忍心,就讓阿田帶著臉上的疤痕過一輩子?他使盡所有力氣,都要讓阿田的臉恢複原樣。

中午,牛黃更渾渾噩噩的,做不是,站不是,完全就是一個傻子模樣。

“牛黃,你不要這樣,要振作。要是紅玉回來了,看你這副樣子,真當你是個瘋子。”

牛黃就喃喃:“俺可不就是瘋了麽?俺就是瘋了。都怪俺腦子一根筋,慮事不周全。俺恨不得日子倒過來過,看俺還說不說那樣的蠢話?”

牛黃又拍自己的腦袋,又打臉蛋。

午飯是阿田做的。

確切地說,是照水做的。阿田不過在旁指揮指揮。照水煮豆腐,新鮮的水磨豆腐。雲翦愛吃。璽宴也愛吃。

照水記不住煮豆腐的方法。阿田在旁提醒。

白白嫩嫩的豆腐端上桌了,雲翦不顧帝王形象,快速嚐了一口,卻又忙吐了出來,豆腐剛出鍋,燙了他的心了。

這讓照水緊張。

雲翦是皇帝,是他重中之重要保護的,璽宴也是一樣。

雲翦不能出辦點事。

“皇上,喝茶。”

照水倒了一杯冷茶。想想不妥,又在茶水裏添了一點溫水。

雲翦喝下了,擺擺手:“不要緊,我不要緊。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民間說得果然一樣。”以往雲翦在宮裏,從禦膳房裏將食物一樣一樣地端上來,要隔些時間。豆腐不是金貴食物,宮裏也吃不到。他隻是偶爾吃過豆腐皮的包子。現在他方知道,和宮裏那些蒸了又蒸的所謂美食相比,現下他吃的,才是真正美味。

璽宴孝順,將豆腐吹了又吹,用筷子遞到父皇麵前。

照水又給雲翦端來一碟豌豆,清炒的豌豆,口感非常好。

雲翦也愛吃。

他更愛的,是虞山的紅土耕種出的紅米飯。紅稻米飯。宮裏也常吃。但滋味從不及這裏的新鮮。

晌午。

照水去了雲翦的書房。

兩名侍從悄悄退在了屏風後麵。

“皇上……”

雲翦坐在床邊,歎了一歎:“這幾天,多虧了你。看來,我竟是該早信你。若早點出來,想必身子也能更早康複。”

說來不可思議。

照水不依靠任何郎中,不相信任何一本醫書,全然地,毅然地,叫雲翦斷了湯藥,停了人參,是需要很大勇氣的。

稍有差池,雲翦就會失去性命。

那麽照水也就犯下了欺君大罪。鹿辭一黨可以借此將照水抓捕了入獄。

但照水偏要賭一賭,偏要搏一搏。

當然,這世上有好郎中,更要神醫。阿田的爺爺就是雲國鼎鼎有名的神醫。雲渺死而不能複生,一時之間,照水難以相信別的大夫。

萬一他們被鮑妃收買了呢?

雖說那宮裏有皇帝替身,但時間長了,總難免露出破綻。

他不是大夫,但雲翦的性命實實在在地就在照水的手上。

“鮑妃和鹿辭,尚在雲都。不知他們撐到幾時?還會向以前一樣,耐不住性子?”

提起這對母子,雲翦十分頭痛。

除了頭痛,更有深深懊悔。

一時不慎,讓鮑妃糾纏上了。更不該,將她帶入宮中。

她的品行,和璽宴的母親比,那是雲泥之別。

煙花女子中,也有剛烈的,也有貞潔的。牛黃的婆娘紅玉,便是煙花女子出身,但為人剛強爽直,比正派女子還正派。但更有狡詐陰險的。

當照水告知他,寢宮擺放的那些盆花,土質摻雜了慢性劇藥,什麽蟲兒蚯蚓鑽進去,都逃不脫一個死字。雲翦垂目不語。

“我知道她心腸狠毒,隻是麵上工夫好。不想,她害我之心,竟然已久。”

想想,卻又歎息。

“可笑那孽障雖是我的兒子,但也和那毒婦一樣,無時不刻計劃著要殺我。殺了我,他便能順利登大統了麽?就算沒有璽宴,我也不會給他!到時,我會封你為太子,你來登基,當雲國的皇帝!”

這便是雲翦的計劃。

他雖體弱,但並不糊塗。

照水也是皇族,是血脈最近的宗親。

雲翦隻恨不得照水就是自己的親兒子。如此可拿住鹿辭,殺了剮了,以絕後患。

可偏偏鹿辭是他的親兒子。虎毒不食子。身為一名父親,他從未想過要鹿辭的性命。可他聽說,這孽障為了謀權,暗中刺殺了好幾名在政治情感上偏向太的大臣。

他既失了底線,幹下了不可饒恕的齷齪事。

雲翦就覺得:若情勢不能逆轉,照水不能兩全了,將這孽子殺了他也絕不會怪罪的。

他喚照水來,便是為這個。

“那鮑妃……你可隨意處置,我並不心存半點憐惜。”

提起這娘兒倆,雲翦十分疲倦。他真的想休息了。那些成年過往,一幕幕,像皮影戲一樣,徐徐在他眼前展開。

都是虛幻。都是欺騙。

這蛇蠍心腸的女人,竟還對璽宴下手了!

璽宴患腹疾,便是她搞的鬼。

食物已經找尋不到,就算在泔水桶裏搜出來,也早變了質了。所以照水沒有第一手證據。但種種跡象表明:鮑妃就是最大的嫌疑凶手。

“照水,我想靜一靜。晚上,我再與你說話。”

“是。”

照水也默然退下。

皇上有皇上的心事。

他也有他的心事。

當然,皇上的心事,他義不容辭地要分擔,解憂。可他的心事,卻不大想讓雲翦知曉。

沐家始終的那個孩子,雖然也是雲翦關心的。但照水總想依靠自己的力量,獨立去完成。那個孩子,是他的舅家表弟。始終的時候,才五歲。十餘年時間一晃而過,現在他正十七歲,比他略小,和阿田差不多大。

他恍惚記得,表弟小名叫小楓。

取這個名,隻因沐家前後栽種的不是桑樹,就是楓樹。一個男孩子取名桑,有些拗口,不如就喚小楓。

小楓啊小楓,這這麽些年,我其實一直在找你。

就算我負氣出走,在虞山為僧,心中依然不忘你。

每月之中,我總要出去尋你。但一日日地過,一年年地過,這希望越發渺茫了。到了最後,我幾乎相信,這世上已然沒有了你。

是呀,當日你不過五歲。家中出事,你躲在外,不敢回來,又無人敢收留你,或許就在凍餓死了?

找到表弟,他的人生可謂另一種形式上的圓滿。

當然不是真正的圓滿。畢竟沐家十餘口人永遠不能複活。這是無法挽回的沉痛教訓。午夜夢回依舊不能忘卻仍舊心有餘悸的。

可那個孩子若是能找到,他心裏的沉重能減輕一些。

回到書房,照水依舊練字。

近日潛心,他發覺自己的字,臨摹地越發和沐家帖子上的原跡像了。有時不細看,幾乎可以以假亂真。若燈火不明,他粗粗回頭,也會看錯。

照水自言自語:“道長,你說話總是吐半句,留半句。到底我這字兒,和阿田一心想求的觀音蠶,有什麽關係?書、蠶,風馬牛不相及。若我練習到老,仍舊不能悟出這其中奧秘,那又怎麽自處?道長,你告訴我?”

無人回答他。

阿田在廚房煮茶。

璽宴跑去了後山。可一盞茶的工夫,他又咚咚咚地,快速地跑回來了,氣喘籲籲。璽宴拉住照水的手,大為緊張:“照水,我在山裏看到一個可疑的人。”

“有人?”

“什麽模樣?”

“鬼鬼祟祟的,看著不像好人。他背朝著我,在地上找什麽東西吃,我沒看清他的臉。擔心他發現我,趕緊從山裏出來了。”

璽宴告訴照水,那人,興許還在山裏。

“我去看看。”

照水當然不想讓虞山有任何嫌疑人等出現。他要保證身邊每一個人都有絕對的安全。本能地,照水認為那可疑人,一定是鹿辭派來的奸細。

鹿辭知道他人在虞山,但估計形勢,不敢輕舉妄動而已。

但這並不代表,他采取別的下作方法,刻意試探。

“璽宴,你告訴我此人在山中的大致方位,我一人去。你陪阿田說說話。”照水好生囑咐。

璽宴點點頭,可又搖搖頭。

“照水,你一人去,萬一那人使詐呢?還是叫牛黃,還有侍從,都跟著你。”

但照水說不用。

璽宴並不知曉,紅玉掏出林子後,他就在後山設了暗衛。

前後不過一天。

他不說,是不想驚擾了皇上等人,讓他們行動不能自如。

這個鬼祟之人,到底是何人,竟破了暗衛的嚴密防護,十分輕便地就鑽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