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琴笑了一笑。
“放下我,我是個罪人……”
牛黃猶豫了。“將軍,到底要不要……”
林中,忽有鴻鵠飛來。
那是一隻雌鴻鵠,跟在道人身邊的。
照水有了主意,在鴻鵠腳下係了一張紙條。鴻鵠即刻飛起,飛向燕子磯。道人收到紙條,大驚。他急急趕來,隻用了頃刻之間。
“道長,她是何人?”照水扶住冷琴,麵向袁勝。
袁勝歎息一聲。
“鹿辭射出有毒飛鏢,是她替我遮擋。道人,她到底是誰?”
袁勝再次一歎。而後,握住冷琴的手,低聲嗚咽:“你何苦若此?何苦若此?”
他的話,冷琴一一聽見。
這是人世最後一麵了。“袁勝,對不起,我必須贖罪……死是我唯一的出路。除了死……我再也找不到別的理由……”
這十五年來,她日日夜夜都在慚愧不安中度過。
沐家十餘條性命,十來個冤魂,常在她的夢中出現。
欠下的,必須還。
“沐家的慘劇,說來也不能全然怪你。雲翼,皇上,還有其他諸多人,多少也有責任。當然,罪魁禍首更是那鮑家人,鮑妃和她兄弟。”
“其他人,我不管。在我看來,我就是罪人。所以……你不能再救我了。我該死。死是我唯一的選擇。你若再救,便是違反天道,要受責罰的。”
冷琴的精神有些好了。她竟然掙脫開袁勝的手,站直了身子,靠在背後的石頭上,說話吐字更是清晰。“袁勝,今生,我們緣盡了,始終是我欠你的。若你願意,我們來世再見……”
袁勝悲痛不已。
“冷琴,當初你隻是為了報恩,所以才被鮑妃誘騙的一步步走入歧途。你既知悔改,老天便會原諒你,我也更會救你。”
說著,他就要施展輕功,解開冷琴的胸膛。
“不!”冷琴尖叫一聲。
“為何?”
“我不配!”冷琴使出全部力量,將腦袋往石頭一磕,頓時血流如注。
“冷琴!”袁勝哀聲痛惜,抱起她。
冷琴本就中了劇毒,此番腦袋也破了,更是氣息奄奄,真的快死了。可她一直在微笑,這種死法她很滿意。
畢竟,有內心深愛的男人陪伴。
人生無遺憾。
“照水,我不求你的原諒。我死後,你可隨意泄恨,將我剁了喂狗,將我五馬分屍,或是淩遲,我都甘願。”
照水搖頭。
到底,他的性命是冷琴相救的。
一直以來,他都在尋找陷害沐家的人。仇人就在眼前。可他非但沒有任何的快感,相反心頭更是揮散不去的凝重。
真正的仇人,是鮑家。
冷琴說白了隻是走狗。
於公於私,自己都不能放了鮑家人,放過鮑妃和鹿辭。
照水緊緊咬著唇。
便是在此時,冷琴緩緩閉上了眼睛,咽了氣。
“冷琴……冷琴……”袁勝大呼三聲,悲痛欲絕。
終此一生,他雖為閑雲野鶴的出家道人。但又有誰明白,他心內的紅塵眷戀並不比世人少半分?一個冷琴,果然心冷口冷,讓他失了意,傷了心,斷了癡念,絕望出了家。
再見到她,除了恨,心裏仍翻滾著濃烈的愛。
愛,便是沒道理可言。
可她死了。
也帶走他無盡的思念。
今生無緣,也隻有來世再見了。
道人掩住悲痛,用長劍在道旁,掘了個洞,將冷琴屍身掩埋進去。將墳填平,又在墳頭種上一棵柳樹。
照水靜默不言。
鸞蟾已死。冷琴已死。
剩下的惡人,麵目越來越清晰。
他肩頭的責任也越來越重。
靜默過後,道人卻又與照水微笑。“好了,都過去了。逝者已矣,生者還要繼續前行。我的責任未盡,還不能遠行,還需輔助你一程。”
道人拍拍照水的肩膀。
這一刻,照水內心十分激動。
正因為看到道長和冷琴感情上的遺憾,所以他才更覺得和阿田感情的珍貴。珍惜眼前人,珍惜擁有的。
他要即刻返回雲都。
他要見阿田。
等不及了。
鹿辭逃脫,也算照水的計中計。
且就讓他苟延殘喘一陣。將他丟出,可以引出鮑妃一幹人,掉出裏頭的所有魚蝦鱉蟹,來個一網打盡,從此天下清平。
隻是皇上雲翦的狀況,讓照水擔心。
他心內有一個十分大膽的決定。他要帶雲翦離開。離開皇宮。和璽宴一道,返回虞山小住。同行的,自然還有阿田。如清岫和紅椹願意,也可同來。至於牛黃紅玉夫婦,也一樣歡迎。
說來,照水對雲翦的病情,還是不甘心。
在他心內,仍舊報了一絲幻想。雲翦的病,來得古怪。那麽,離開皇宮,是不是要好一些?虞山新鮮的空氣,很適宜養病。
此時照水,仍未發現鮑妃投毒的證據。
不過,證據會有的。
他首要做的,是延長雲翦的壽命。雲翦同意出宮。照水暗中找了一個和皇帝雲翦相似的替身,命他在寢宮呆著。
照水返回雲都,對一百士兵皆有嘉獎。
那廂,鹿辭狼狽而歸,自然氣急敗壞。鮑妃得知,更是捶桌痛罵。“這該是的照水,一而再、再而三敗壞咱娘倆的好事!”
鮑妃脾氣不好。這一生氣,非但桌上所有物件都要摔落在地,連帶身邊伺候的太監宮女都得遭殃。那一千侍從軍,投降照水的有五分之四,剩餘五分之一,傷的傷,死的死。
鹿辭擔心母妃問起侍從軍的下落,便主動邀功。“母妃,兒子找到冷琴了,她已經死在兒子的手下,兒子親手殺了她,母妃從此可放心了。”
此言一出,果然鮑妃眉頭舒展。
“她,果真死了?”
“兒子射的飛鏢,飛鏢沾了毒液。她不死也得死。”鹿辭逃離時,冷琴已然奄奄一息了。她若能活,那真是春水倒流,雨水倒漲了。
鮑妃也就放心了。聽著外麵小宮女被鞭笞的哀求聲,便令停止。“行了。明日若再犯錯,再打不遲。”這小宮女進宮不久,不懂伺候,幹活時,不慎將桌上一隻花瓶打碎。這就惹惱了鮑妃。小宮女被責打整整八十大鞭,遍身傷痕。
風和日麗。
越是大戰在即,照水越顯輕鬆。不得不裝作輕鬆。若他整日凝重,那麽跟隨的人更是緊張不安。輕鬆自如,舉重若輕,卻也是大將所為,大將風度。
照水在康王府裏外設了三層掩護的人。那牛黃從府邸仆人處得知:顧繡蓉死了,早被鸞蟾殺死了。屍體不知在哪個亂墳崗。
牛黃一聽,又遺憾又安慰。
遺憾的是,不能親手殺了仇人。安慰的是,惡人終死在惡人的手裏。
他帶著紅玉,回了老家一趟。在娘的墳頭,又上香又磕頭的,淚流滿麵。“娘,兒子找到仇人了。仇人溜得快,她死了。娘,你可安息了,早早投胎吧,投個好人家,來生再不受苦!”
牛黃磕頭,紅玉跟著磕頭。
牛黃上香,紅玉接著上。
“娘,兒子明年再來。到了明年,兒子定給你生個大胖孫子,讓你高興高興。”
此言一出,紅玉麵色有些不自然。
她想告訴牛黃,這一輩子,自己可能無法生育了,都是那妓院的老鴇禍害的。但她怕掃了牛黃的興,不敢開口。
阿田回雲都,還是住進了王府。
這一次,她不再有寄人籬下的感覺。
世事變幻。事易時移。她的內心強大而又安定。對於自己有缺陷的外貌,她已然全然不在乎。對著王府舊人,也想以本來麵目相見的。
照水也無所謂。
相貌就是一具體皮囊。
他愛的,是阿田的內在。
不過,府邸的仆人都是凡人,他們雖善良,但也會私下品評議論,這就無端給阿田帶來困擾。所以,他婉轉含蓄,還是提醒阿田,將遮麵的紗巾戴上為好。反正,在王府也不會呆多久,十餘天後,就要返回虞山了。
照水懷念虞山。
畢竟,他在虞山度過人生的青春歲月。
他懷念虞山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樹,連麵目可憎的村人,在他腦中也變得可愛淳樸起來。是時候回去看看了。
考慮到寺廟窄小,照水已經命人重新修繕,又在周圍家建了幾間屋子,栽種了花草竹樹。前後小路用鵝卵石重新鋪就。下雨也不會濕滑。
皇帝雲翦是來養病的。
照水刻意要將他從死路拉回。雲翦日夜需用人參吊氣。沒了人參,幾乎奄奄一息,頃刻就要斃命。
他對雲翦大膽提出建議:停止用藥。也不服人參。一日三餐如常。多食素。每天早晚堅持散步。站不動,可由人攙扶。
雲翦驚異。起先搖頭。
但照水堅持。
“皇上,或許,您本就無病。”
雲翦終於發出一聲艱難低歎:“都吊人參了,豈能說無病?照水,我就快死了……”
“皇上,禦醫的診斷或許有誤呢,或許就是無中生有呢?您不如搏一搏。停止喝那些來曆不明的苦藥,停止吃人參,改吃飯菜。飯菜才是真正滋養人的。”
阿田爺爺已經不在,但留下一本醫書。醫書的原本被大火燒毀,這是阿田重新謄寫拓印的。阿田將醫書贈給照水。照水一頁一頁細細翻閱。他發現皇上的所謂病情,根本無病。說白了,就是抑鬱所致的憂傷,引起的食欲不振。
所謂的風寒,就是誤診。
如此一來,雲翦整整吃錯了十年的苦藥,渾不自知。
雲翦不是病了,而是中毒了。那些盆花就是證據。雖都是鮑妃宮裏送來的,但目前並未抓獲什麽人證。僅有物證,證據還不充分。
“皇上,您跟我走一趟!若您不得好,那我願陪您一起死!”照水誠懇相求,他堅信自己的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