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技術當然不如國外。”肖文珺斷然地說,說罷,她又換了個說法,“應當這樣說吧,和十幾年前相比,我們現在和國外的差距,已經很小了,大多數領域的差距都縮小到了代際之內,這已經是一個非常了不起的成就了。
“就機床來說,中低端機床方麵,咱們國產的並不比國外的差,如果是同樣價格來對比,我們的機床甚至比國外的更好。現在懂行的企業都願意買國產機床,花錢少,性能和質量相差不多,售後服務還更方便。
“高端機床方麵,我們和國外的差距還比較明顯,尤其是高精度機床,很多型號我們還是空白。不過,也有一些型號我們已經做得比國外好了。”
“嗯嗯,肖教授總結得好。”唐子風拍了一記馬屁,接著又問道:“那麽,以肖教授的看法,國產的高端機床大約需要多長時間,才能達到和國外並駕齊驅的程度呢?”
“看你怎麽定義這個並駕齊驅了。”肖文珺說,在討論問題的時候,她是很講究邏輯縝密的,不像唐子風那樣沒個正形。
唐子風說:“我想應當是三個層次吧。第一個層次是能夠實現進口替代,國外卡不住我們的脖子;第二個層次是具有競爭力,和國外產品各有千秋;第三個層次就是全麵碾壓,走自己的路,讓別人無路可走。”
肖文珺撇了撇嘴,唐子風說的最後一個層次,實在有些狂妄了,讓她不能不表示一下鄙視。不過,類似這樣的話,唐子風在她麵前已經說過不止幾十次了,她多多少少也受了一些影響,思考問題的時候難免要拿第三個層次來作為目標。
“第一個層次,我估計有五年時間應當足夠了。”肖文珺回答道,“前一段時間,我們做過一個研究,發現咱們國家在很多高端機床型號上都處於突破的邊緣,用五年時間達到能夠替代進口的水平,應當問題不大。”
“曉惠也向我匯報過這個情況,她說在04項目組研製的幾種機床,都卡在幾個著急節點上,一旦突破,後麵就沒什麽障礙了。”唐子風說。
肖文珺點點頭,接著說道:“你說的第二個層次,我估計需要有十五年吧,到2020年前後,咱們在一些型號上達到世界先進水平,在另外一些型號上略遜一籌,形成各有千秋的格局,希望很大。再至於說第三個層次,這是你們文科生去想的問題,我可回答不上來。”
說到最後,肖文珺笑了起來。他們這個家,是典型的文理合璧的家庭,唐子風是個很純的文科生,思維方式與肖文珺完全不同。
肖文珺一開始對於文科生是很看不上的,覺得文科生不外乎就是能空口說白話,沒啥真正本事。與唐子風接觸久了,肖文珺逐漸發現文科生的思維方式也是有其可取之處的,至少在分析社會問題的時候,唐子風就比她這個純粹的理科生看得更透徹。
比如唐子風說的第三個層次,也就是有朝一日中國的機床技術能夠發展到碾壓西方國家的水平,以肖文珺的看法,應當是不切實際的。想想看,西方國家有幾百年的技術積累,西方機床巨頭手裏有大量的專利,肖文珺他們隨便用一個公式,都是以西方人的名字命名的,中國要想取西方而代之,甚至達到碾壓的程度,怎麽可能呢?
的確,中國這些年的發展是很快,但人家西方人就不發展嗎?你發展得快,是因為人家已經替你探過路了,你隻需要跟著走就行。等你追到前沿的時候,前麵沒有現成的路了,大家遇到的困難是一樣的,憑什麽你能夠做得比別人更好呢?
但過去十年的經曆,讓肖文珺覺得唐子風的預言似乎也是有道理的。十年前,肖文珺根本無法想象中國今天會有如此的成就。
以肖文珺研究的領域而言,十年前,她的導師們還在苦哈哈地研讀國外的文獻,國外學者所做的那些研究,對於國內學者來說簡直就是天方夜譚。在那個時候,國際頂尖的學術刊物上極少會出現來自於中國的文章,國內學者到國外去參加學術會議,也隻有坐在下麵旁聽的資格,極少能夠獲得發言的機會。
但短短十年時間,情況已經發生了天翻地覆般的變化。現在別說肖文珺自己,就是她帶的博士生,在國外頂尖刊物上發表文章都已經不算是什麽稀罕事情了。一些影響力很大的學術會議,也開始選擇在中國舉辦,中國學者站在講台上誇誇其談,一幫老外坐在下麵聽得全神貫注,這也是很尋常的場景了。
為什麽會有這樣的變化呢?
以肖文珺的知識結構,是很難做出解釋的。中國的科學家很努力,這不假,但國外的科學家也很努力啊,為什麽中國的成果就會不斷增加呢?
針對這樣一些問題,當她去參加唐子風、王梓傑、梁子樂等人的聚會時,卻發現這些文科生對此毫不驚訝。
“社會需求才是推動科技發展的原動力,一旦社會有了某種需求,這種需求會比十所大學更能推動科技的發展。”
這是王梓傑的話,不過據說是引用了某位偉人的原話。
中國是目前全球增長速度最快的國家,中國的製造業增加值很快就會超過美國,成為全球製造業增加值最高的國家。作為世界工廠,中國有著全球最多的機床需求,而這種需求將會推動機床研究的高速發展。
這就是文科生們的結論。
當然,這隻是唐子風身邊的那群文科生的結論。齊木登也算一個文科生,他的結論就是恰恰相反的,而這種相反的結論,在時下也頗有一些市場。
肖文珺帶著這樣的結論去做過文獻研究,然後驚異地發現在過去一些年中,西方老牌工業國家的機床研究正在日漸衰退,而中國的研究卻呈現出了井噴式增長的態勢。在許多細分領域裏,西方國家已經有多年沒有新的進展了,反而是中國學者在對這些領域進行精耕細作,成果迭出。
剛才在老森機床技術服務中心,弗格森也表達了類似的觀點。他聲稱自己能夠在高灘園區找到各種技術靈感,這些靈感是從生產實踐中產生出來的,離開了生產實踐,再天才的學者也無法產生創新。
或許,唐子風說的第三個層次,也就是中國機床全麵碾壓西方的情況,的確是有可能達到的,雖然肖文珺無法估計出這一天將會在什麽時候到來。
“我打算回去向領導匯報一下,以我們清華機械係的名義,在高灘園區開辦一家機床技術服務中心,和弗格森他們一樣,專門承接園區企業委托的研發課題。對了,我們還可以出售我們在學校裏研發出來的技術,用企業的錢來支持我們後續的研發。”
肖文珺把話頭引回了正題,對唐子風說道。
“我完全讚成。”唐子風說,“其實你們早就該這樣做了,科研需要和實踐相結合,這是最樸素的道理了。”
“你怎麽不早說?”肖文珺嗆道。
唐子風笑道:“那時候你不是還懷著孩子嗎?我怕我一說出來,你就不管不顧地跑到臨河來了。我倒是不擔心啥,可是我爸我媽,還有你爸你媽,能放得過我嗎?”
“自私!”肖文珺斥了一句,卻也知道唐子風說得沒錯,此前她肚子裏懷著孩子,如果真的跑到臨河來辦什麽技術服務中心,兩邊的老人肯定是不會答應的。現在孩子已經會走路了,她再到臨河來,問題就不大了。
“如果知道你們要來,臨河市政府估計得樂瘋了。你們盡管獅子大開口,要求臨河市給你們免房租、免稅收之類的,一律都沒問題。你們手裏拿著的可是一塊金字招牌,臨河市在國內的知名度都會因為你們入駐而提高好幾個百分點。”
唐子風笑嗬嗬地給肖文珺出著主意,並且毫不猶豫地把臨河市給賣了。
當然,他也知道,臨河市政府是非常願意被他出賣的,如果能夠吸引到清華大學來高灘園區建一個生產服務中心,哪怕隻是掛一個招牌的空殼子中心,臨河市政府也願意花高昂的代價。
肖文珺卻不領情,她說道:“房租、稅收之類,免不免對於我們來說意義都不大,我們也不會在乎這點錢。最重要的,還是要盡快地開展業務。我不希望我們的服務中心建立之後,每天就是幫你們園區企業解決點雞毛蒜皮的小問題,最好能夠有一些比較重大的技術問題,經濟效益和理論價值都特別重大的那種。”
“這個包在我身上。”唐子風把胸脯拍得山響,“我們臨河別的沒有,說起重大的機床技術問題,要多少有多少,就怕你們吃不下去。”
“是嗎?我怎麽沒看出來?”
“你看你老公的臉,我難道不像一個問題少年嗎?”
“你確信自己是少年,而不是童年?”
“問題童年也有啊,蘇化已經在臨河等了你七八天了,他那些問題如果解決了,足夠你們師生發20篇論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