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9 斯威士蘭(壹)

鄧詩陽在飛機上很少開口,交談時故意用帶濃重廣東口音的生硬漢語介紹自己的公司,同時禮貌地和其他團友交換名片,態度相當溫和謙遜,盡量使自己不被注意。

第二天早上七點,班機降落在約翰內斯堡的奧利弗·坦博國際機場。

本來斯威士蘭國營航空公司擁有二十六架飛機和兩條航線,但政變後由於國內局勢不穩,加上新政府與西方交惡,英國和巴西都撤走了技術人員和中斷零件供應。斯國的噴氣機現在已經全部停飛,對外航空交通隻依靠幾架老舊的螺旋槳飛機維持,飛往達累斯薩拉姆的航線也因為飛機航程不足而停辦。

南非現在是唯一和斯威士蘭通航的國家。每星期兩班從約翰內斯堡到馬特薩帕的航班維持著兩國航空交通,到斯國的乘客必須到約翰內斯堡轉機。

考察團剛進入候機大樓,就有兩個人迎上前。為首的是個看上去還不到三十歲,留著板寸頭的黑人。在他身後,跟著一個皮膚黝黑的亞裔青年。

剛見麵,長著馬來人麵孔的亞裔青年就指著黑人,用漢語作介紹:“這位是斯威士蘭經濟發展部的德巴·穆薩拜先生。”

黑人點了點頭,用糟糕到極點的英語致歡迎詞:“我……代表……斯威士蘭……政府……歡迎……各位……”

他的口語非常生硬,發音聽起來像夾雜著英語音節的非洲土語,說話時一字一頓仿佛是在背單詞,令人聽後感到一陣惡寒。

亞裔青年用漢語說:“穆薩拜先生代表斯威士蘭政府,歡迎各位到來。”

打過招呼後,兩人帶考察團走到斯威士蘭航空公司的候機室。在室內放有一張鋪著白桌布的長方形餐桌,上放滿食物和飲料,那是為眾人準備的早餐。

早上十點,考察團被小巴送到停機坪,然後登上一架“捷流-41”支線客機。

鄧詩陽跟在隊伍末端,從登機梯走進機艙。一股淡淡的臭雞蛋氣味鑽入鼻孔,他下意識地揉了揉鼻子,左右打量著機艙內。隻見飛機內部很殘舊,打掃得很馬虎,地毯和座椅的襯墊都沒洗幹淨,上麵殘留著一塊塊淺黑色的汙漬,讓人望而生厭。

他沿狹窄的走道一直走到機尾才找到空位。二十九座的支線客機坐無虛席,機上除了考察團一行外,在機艙尾部還坐著三男一女四名西方人。

這四人全部是白人,年齡從三十到五十歲不等。他們穿著印有紅色絲帶標誌和“NATICC”的T恤,正聚在一起聊天。

“NATICC”這個名字鄧詩陽曾經在《60分鍾》看到過,它是“恩赫蘭加諾艾滋病治療、訊息與谘詢中心”的縮寫。該組織成立於二〇〇二年,是個教會背景的非牟利機構。總部位於希塞盧韋尼首府恩赫蘭加諾市,負責提供免費艾滋病毒檢測,以及為防止病毒擴散作培訓和谘詢。

他把裝著筆記本電腦的挎包放進行李箱,接著禮貌地向那位三十多歲的女士點頭示意,然後坐在她旁邊的座位上。

沒過多久,隨著咳嗽似的引擎聲,飛機起飛了。

升空後,鄧詩陽開始和旁邊那位留著一頭淺黃色短發的女士攀談。

西方女性通常不會拒絕和那些溫文有禮的男士交談,這位充滿知性氣質的女士也不例外。特別是他稱讚了她所屬的組織,接著又對非洲的艾滋病問題表示關注後,兩人很快找到共同話題。

她叫克勞倫·維特妮,是名澳大利亞醫生,是一個由天主教會資助的醫療組織的誌願人員,負責在斯威士蘭訓練當地的醫護人員。她和三名同事剛在日內瓦參加完聯合國艾滋病規劃署的會議,正準備返回斯國。

經過一番對非洲艾滋病問題的探討後,鄧詩陽打聽起了斯威士蘭國內的情況。

“投資?你肯定是在和我開玩笑。”得知機上的人是到斯威士蘭作商務考察後,維特妮的表情就像剛聽到一個不好笑的笑話。

“那裏現在簡直一團糟。”

鄧詩陽聳聳肩,無奈地回答:“很遺憾,但這是事實。”

“現在的斯威士蘭就像五、六十年代那些剛獨立的非洲國家。他們推翻了王室,然後匆忙擁立一個權力集團,到頭來隻是把國家交到另一個獨裁者手裏。”

“恩多法掌權後,大量曾經在前政府任職的官員遭到撤換,而繼任者全是他的親信。新政府推行國有化改革,沒收了大量原本屬於王室和前政府的資產,但財富全裝進了總統的口袋。”

“腐敗加上中飽私囊,令原本低迷的經濟進一步惡化。為了鞏固統治,工會和民間團體全部被查禁,大量受過教育的知識分子被捕入獄,學校已經全部停課。自從進入緊急狀態後,這個國家正全速向中世紀倒退。恐怕再過不久,就能在大街上見到鼻子穿著骨頭的人到處亂跑。”

“我的天!不會糟糕到那種地步吧?”

“怎麽不會?恩多法的黨徒們組成了幾個‘革命組織’,這夥手臂戴著紅袖標,胸前掛著總統像章的惡棍到處搶掠。他們砸了學校,放火燒了圖書館,還肆意拘禁和拷打那些懷疑是‘反革命分子’的人。”

“警察呢?他們不管麽?”

“軍政府取消了警察的執法權,把他們全部遣散回家,然後在各個城市實施軍管。但軍隊對那些暴徒卻坐視不理,采取視而不見的縱容態度。”

“這還真是有夠糟糕的。”鄧詩陽讚同地點點頭,然後歎了口氣。

“還有更糟糕的!由於信奉本土宗教的總統是個狂熱的反西方主義者,所以新政府把基督教和天主教視作‘分裂主義勢力’的象征。他們拆毀教堂和醫院,驅逐傳教士和受過教會培訓的醫護人員,甚至禁止教徒祈禱和作禮拜。你能想象麽?‘塔利班’倒台後,地球上又出現了一個禁止祈禱的政府。”

鄧詩陽看了神情激動的維特妮一眼,關心地問:“既然是這樣,你們回斯威士蘭豈不是很危險?”

“這也沒辦法。現在斯威士蘭的艾滋病問題已經嚴重到刻不容緩的地步。而且恩多法正打算用強硬手段遏止病毒蔓延,計劃把希塞盧韋尼劃成隔離區,把所有確診的病患強製送到那裏。表麵上說是集中進行治療,其實是把他們流放到荒郊野外任由自生自滅,這簡直是謀殺……”

她的語氣流露出憤概和不滿,因此不自覺地把聲音提高了點。這引來了穆薩拜的注意,他怒氣衝衝地走到座位旁,用粗率無禮的手勢製止兩人談話。

鄧詩陽不滿地看了穆薩拜一眼,換回一個惡狠狠的瞪視。他小聲向她致歉,然後停止了交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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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奧利弗·雷金納德·坦博國際機場(OR_Tambo_International_Airport):原名“約翰內斯堡國際機場”,為紀念已故的“非國大”主席奧利弗·雷金納德·坦博(Oliver_Reginald_Tambo),於2006年而更名。

達累斯薩拉姆(Dar_es_Salaam):坦桑尼亞的最大城市。

捷流-41(Jetstream_41):英國航太公司生產的渦輪螺旋槳支線客機。

60分鍾(60_Minutes):美國哥倫比亞廣播公司(CBS)製作的電視新聞雜誌節目。

恩赫蘭加諾艾滋病治療、訊息與谘詢中心:Nhlangano_AIDS_Training_Information_and_Counselling_Centre

希塞盧韋尼(Shiselweni):斯威士蘭南部行政區。

聯合國艾滋病規劃署(Joint_United_Nations_Programme_on_HIV_and_AIDS,簡稱UNAIDS):在全球範圍內推廣及協調世界艾滋病運動的機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