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簡陋的小院,天井不過二米寬,天井右邊是一條遮蔭的走廊,廊下隻有幾根空竹竿晾著,天井左側上了石階便是一間屋子。門扉微敞,隱約可見裏頭一方低矮破舊的小幾。小幾左右分別是一方睡床和一張可折疊打開的躺椅。廁所和廚房分別在屋子外牆的兩側,都隻容一人進出的空間,廁所僅用一片竹簾垂下,看著十分落魄。

“雪娘,你何以淪落至此?”楊茂禮方一進院也被四周的環境給嚇了一跳,看著一身素衣白裙的雪娘坐在院子裏哭泣,心頭一軟,忙問道。

雪娘抬起頭,淚眼滂沱地望著楊茂禮,一雙含情秋水,梨花帶淚,張口未語淚先流,儼然一副纖細嬌弱的西子模樣。她緩緩走了兩步,不知是腳軟還是身輕,一下子就撲倒在地,順勢跪在楊茂禮跟前。

縱是鐵石心腸也被雪娘這般楚楚可憐的模樣哭得心軟,楊茂禮自然不是那冷血無情的人,看她泣不成聲,無奈地彎腰扶起雪娘,雪娘順勢依靠在他身上。楊茂禮陡然一心驚,想要推開她,卻被雪娘死死纏住,他隻得攙著她坐回原來的椅子。他又四顧一番,見雪娘一身素潔,除了一根玉簪,竟無其他釵環首飾。

“先生,我、我實在是走投無路才來麻煩先生的。”雪娘用手絹拭去了臉上淚痕,開聲又惹落心頭痛,再次無聲啜泣了。雪娘動情的哭聲擾得楊茂禮有些心亂,卻又不好打斷,隻能安靜等她收了淚說道:“先生,求您、求您幫幫我吧。”

“你好好說話,莫要再哭了,眼睛都要哭壞了。你說,隻要我能幫的,我一定幫你!”楊茂禮見不慣女人哭泣,所以也說不來溫柔話。

雪娘聞言,收了淚,緩了好一會兒說,“三個月前,城頭地保忽然上門說要收回鋪子。那鋪子是我爹賃下的,簽的是三十年的契,至今還有七八年才到期。他們不理不問就要搶回,說我嫁過人算不得霍家人,我爹已過世,這無人的店鋪自然要收回,限我十日內搬離。”雪娘不知哭了多久,雙眼已經紅腫,看楊茂禮已是怒不可遏,又道:“地保前腳才走,胡家後腳就來,說我若我肯當他外室,便可幫我擺平一切,我這才知道原是胡家在背後搗鬼。”

雪娘口中的胡家便是當年打死她第一任丈夫的人,當年因看中雪娘年輕貌美,起了輕浮之心,被雪娘的丈夫知道氣得拿著扁擔出來趕人。胡家少爺本就是被慣壞的人,見對方如此叫囂便叫人家丁打回去,把那郎君打了重傷,後由官家出麵調停,賠了不少銀兩。其實那郎君本不致死,隻是胡家少爺趁著他重傷期間,三番兩次來調戲雪娘,他抱病在身隻能眼睜睜看著妻子一次次地哭著跑回家,最終氣得吐血身亡。

這出了人命,胡家少爺立刻隱匿不見,雪娘哭訴無門,正好遇見到處流浪的楊茂禮,聽完她的遭遇便幫她寫一紙狀告贏了場官司。那郎君到底不是胡家少爺打死的,除了杖責外隻能賠銀兩,後來雪娘被勸說改嫁到鄉下去避避風頭。結果新婚不久又當寡婦,婆家容不下隻能回來投靠鰥夫老父。直到父親去世時,雪娘又碰見當年的胡家少爺,如今的當家老爺,見雪娘風韻猶存,便想起了當年的舊賬,雖說怯於外界對雪娘的流言,但佳人依舊撓得胡老爺心裏發癢,一心想著把雪娘養做外室。

雪娘雖不是書香閨女,但也算有幾分骨氣,縱使要做小,也隻願跟明白事理的讀書人。在外有著雪娘聲名的忌憚,旁有楊茂禮和黎家的頻繁走動,胡家倒也不敢太過放肆。

“豈有此理!這人無王法了?”楊茂禮聽著雪娘的哭訴氣得怒發衝冠。

雪娘又道:“先生,我是不祥之人,死過兩任丈夫,哪敢還有再嫁的念頭。我雖沒讀過書,可也知這外室是斷然不能做的。他這般三番四次地欺我上門,不就是因為我是寡婦又孤苦伶仃嘛。”

楊茂禮拳頭攢出了青筋,雪娘的頻頻啜泣更旺盛了他心中怒火。“你怎麽不與黎員外說,我臨前有請他幫忙照拂過你的。”

“這事本就說不清,再加上胡家有心刁難我,又豈是黎員外能輕易擺平的。這些年我承先生和員外的恩情已經夠多了,不敢再為他添麻煩。”雪娘改悲傷為彷徨,眼神憔悴,“我這番也不想要麻煩先生的,隻是拜訪舊時閨中姐妹時聽聞夫人娘家有喜,便私心想見見先生。”

提到妻子,楊茂禮的情緒稍稍平穩了些,歎了口氣道,“那你今後怎麽打算,還回去嗎,我可以替你再寫一份信給饒南縣令,我想他定不會不給我麵子。”黎員外大壽時,饒南縣令還特意跟他攀了好一會兒交情。

“先生,我、我不想回去。”雪娘咬了咬唇,猶豫了一番,“那胡家到底有錢有勢,我逃得了一時逃不了一世,我既沒有兄弟姐妹,也沒有子女丈夫,饒南……饒南已沒有我心中惦念,我回去又如何……若先生不棄,我願跟隨先生回去,照顧老太爺老太太。”

雪娘說著便跪了下去,抬起頭,神情哀切淒涼,讓人不忍拒絕。

“雪娘你……”楊茂禮不料雪娘是這種請求,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先生,我知道夫人和小若對我都有誤會,我也承認我對先生確實有仰慕之心。可我不敢奢求能追隨先生,隻盼能為先生盡一份孝心,也、也能朝夕看到先生便足夠了。”真正的謊言是九真一假,但雪娘以退為進,坦言心跡的話讓楊茂禮根本沒有心思去分辨她所言有幾分真假。

“你先起來再說。”雪娘的柔弱是每個男人都會心動的風情,即使她年過三十,但眉目之間,猶如少女般的含羞嬌媚令人心神蕩漾。又兼之她的寡婦身份,這種禁忌又誘惑的距離才會讓胡家老爺那麽的癡纏。

“先生……”雪娘聽他口氣有些鬆動,以為楊茂禮已經妥協,喜出望外地喚了一聲。

正準備進行下一步發展,大門被猛地撞開,清若清如向特警部隊一樣風風火火跑進來。清若拉住父親退後了幾步,清如上前站到雪娘麵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一臉呆愣的雪娘,雙手交叉於胸前,擺出一副防備的架勢,口中振振有詞地念道:“臨兵鬥者皆列在前,惡靈退散!”清若聽了險些沒噴出來,偷偷翻了個白眼,心裏後悔給她講關於馬小玲除魔驅鬼的故事。

楊茂禮也被這種突發事件嚇得說不出話,回頭見門外無人,心中有些僥幸。“小若小如,你們這是做什麽。”

“阿爹趕緊跑,這種妖精我們來對付就好!”清如對清若口中描述的美女天師仰慕到極限,直接把一臉狀況外的雪娘當做妖孽一類。

清若搖了搖頭,伸手輕拍了她的腦袋一下,回她一個白眼,上前對雪娘冷笑:“這位大嬸真是臉熟,今兒怎麽又坐在地上,難道上次的腳傷還沒好嗎?”

“先……”雪娘回了神,朝楊茂禮求助,卻被清若打斷了。

“大嬸,地上涼,你要不要起來再說話?”清若上前一步,擋住了她的視線,眼睛瞄向雪娘看到她眼裏的怨恨。忽然笑得極為燦爛且親切,聲音也愈發溫柔,彎腰想要拉起雪娘被她避開了。“大嬸,對於你的悲慘遭遇,我感到十分的同情且憤怒。但是我家一不是有錢人,二不是慈善家,收留一個人不是多一雙碗筷這麽簡單。我阿爹耳根軟,心地好,總是被人說幾句軟話便糊裏糊塗應下來,我阿姆也經常怨他呢。可他就這麽答應你回頭又辦不到的話,想必大嬸您一定很失落吧。”

“不如這樣可好,我阿爹替你再寫一份狀告,讓饒南縣令保證胡家再不敢上門欺你,再給你一些銀兩回去重做生意。要是你不願意回去,我大姑姑在這城裏也幾間店鋪,我阿爹可以幫你尋個差事,也算有著落,阿爹你說對吧?”清若對楊茂禮甜甜地笑道。

在她的印象裏,所謂某某西施沒幾個好貨色,最終結果不是當了小白花,就是做了潘金蓮,白白玷汙了西施的名聲。她跟清如在外頭竊聽了許久,好幾次想衝進來告訴雪娘這種千篇一律的狗血劇情是很沒有市場的,奈何人家是實力派,再爛俗的情節也能打動人心。

楊茂禮見兩個女兒進來時已是心虛,陪著妻女回娘家時卻偷偷跑來見他的仰慕對象,說出去大概沒人相信他們之間沒有什麽私情。特別是他的兩個小舅子都是極為護短的人,這事要被知道了,估計得撕破臉皮。所以清若對他微笑時,他一聲不吭,將視線轉向一邊。

“大嬸是個有氣節的女子,即使死了兩任丈夫,又被人謠傳成克夫克子的人依舊能樂觀笑對生活,這種樂觀向上的心態實在是令人佩服。”清若一口一個大嬸叫得雪娘眼皮直抽,又見她笑臉軟聲地重提她的痛處,暗暗攢緊了藏在袖中的拳頭,心道敵人很強大。清如望向姐姐的目光早從驚訝轉向敬仰並升華為崇拜,隻差冒出星星眼來以示決心。“可是,既然大嬸知道當外室會令人不齒,那你這麽平白無故地跑去我家幫傭,就不怕別人在背後說道你嗎?”

“說道我什麽?”雪娘咬牙切齒道。

“自然是說道壞話了,我們那裏民風倒是淳樸,就是有事沒事喜歡挖人八卦。要是別人知道了你的事,好聽點說我阿爹心地善良收留了走投無路的你,要是難聽點,誒,八嬸婆嘴巴最不饒人了,指不定要把人說成什麽恬不知恥啊,明知道對方有家室還黏上來,若不是看中了舉人身份想著近水樓台先得月,伺候著老的,惦記著小的,說不定以為一來二去爬上了床就能當個妾什麽的。”清若越說雪娘的臉色越蒼白,一字一句都戳中她的想法,若是膝蓋能中槍,絕對成了篩子。

“你、你……小小年紀,怎麽能說出這麽,不要臉的話!”雪娘被說得臉上白一陣紅一陣。

清若忙無辜地搖頭擺手,辯解道:“不是啊,我那八嬸婆嘴巴就是這麽犀利,說話從來不看人臉色的。沒辦法,我們都是鄉下人,說話是難聽了點,但這真的傳出來,可就更難聽了。”

“小若,夠了。”楊茂禮聽得也受不了,但心知女兒說的是事實,走上前,攬住清若的肩膀,對雪娘歎了口氣:“雪娘,你也起來吧。就像小若說的,你若想回去我幫你寫狀紙,若想留下來我去找我大姐幫你尋個差事。今日我來見你隻因我們相識一場,能幫的我盡量幫,但你的要求,我實在做不到。我該走了,你自己想想,晚些我再過來。”

清如自覺地挽住父親另一邊手,跟著轉身離開,臨出門楊茂禮回頭說了一句話,把雪娘的念想給摧毀了。

“還有,往後別再私下找我,我到底是有家室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