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若姐妹醒來時,楊媽媽早已出了門,發譽則乖巧地穿戴好衣服在門口等她們。得了清若的許諾,發譽才乖巧禮貌地推門進來,看見清若姐妹站在鏡子前互相整理彼此的頭發,發譽臉上微微赫然,低聲喊了兩聲“姐姐”,然後乖巧地上前給她們遞手帕倒水。除了微腫的雙眼說明了他昨夜的狼狽,如今恭順有禮的模樣倒是惹人喜歡。

不知是聽呂氏提到過繼的事,還是因昨晚被清若安慰過,發譽開口喊的不再是見外的“清若堂姐”,而改口叫“清若姐姐”。

“譽哥兒,今日就不去上書齋了,咱們一起去大院吧。家裏忙,咱們就不給大人添麻煩了,你要是有想看的書也都給帶上。”發譽點點頭,先一步幫著清若提著放了繡品和書本的小竹籃,跟著身後出門。

清如一邊走著一邊偷偷回頭打量發譽,小聲對姐姐嘀咕:“阿姐,你覺不覺得譽哥兒跟個跟班似的,又不多話又不貪玩,還這麽聽話。”

“你是不是覺得羞恥了?”清若見她撇嘴抗議,笑道,“聽阿姆說,三嬸進門都極少做家事,懷了身子更是少,譽哥兒自打懂事就被叫去幫忙,自然懂事了些,哪像你什麽事都有阿姆端在前頭。”說著,清若也偷偷回頭打量落在她們身後三四步遠的發譽,忽然覺得他乖巧得有些可憐。

“我也會做啊。”清如有些不樂意。

忽然肅三媳婦從巷子一端拐出來,看見清若她們急急上前,“若姐兒,你能幫我去廚房看個藥湯嗎,我一忙活就忘記出門買菜了,時辰都不早了,再晚就沒得買了。你就看著,再過一刻鍾就熬好了,你要是不懂就幫我離了火,等我回來弄。”說著急急匆匆就跑開了。

清若打發了清如和發譽先行去大院,自己拐去廚房,果然地上放著一個小炭爐,爐上的藥冒騰得快把蓋子給頂出來,藥水伴著細碎的藥渣一個勁往外溢出來。清若尋了一塊濕布頭,稍稍讓開蓋子,讓水蒸氣跑掉一些。趁著煲藥期間,她又順手打掃了廚房內外,歸置了淩亂的廚具。一個不小心打翻了一個藥包,灑了一地的中藥草,清若忙彎腰撿起來。

一邊撿著一邊好奇地翻著藥材,裏麵有幾樣是她以前讀書時母親常常用來燉雞湯給她喝的補藥。“甘草、茯苓、川芎,當歸……當歸?”清若百無聊賴地細數幾種認識的藥材的名字,忽然念到“當歸”猶豫一下。

她記得當歸是補血活血調*經藥,為了考試,沒少把自己弄得內分泌失調,所以對於當歸一類藥膳補品,她熟到幾乎當飯吃。但有一次因吃了來了例假,又一口氣喝了太多紅棗當歸排骨湯,結果第二天考試差點沒血濺現場,後來才知道當歸是活血的藥。

可是既然當歸是活血藥,孕婦能吃嗎?

“你在做什麽?藥都要熬幹了。”清若回頭,不知什麽時候進來的楊媽媽正彎腰在倒藥,正好七分滿,濃重的藥味撲鼻而來令清若有些反胃。

“阿姆,這藥是做什麽的?”清若問。

“昨夜你小姑丈看過,一早給開的。”楊媽媽把藥小心翼翼地端到灶台上,反正不小心踢翻,看著清若還在收拾地上的藥包,皺了皺眉。“那個不用撿了,直接掃掉吧。”

“為什麽?”清若吃了一驚,這包藥怎麽說也的十幾文錢吧。

楊媽媽撇了撇嘴,“那是安胎的,胎都沒有了,留著藥做什麽?別瞎磨蹭了,你要是閑著就去你小姑姑家跑一趟,拿多兩包安神的回來,你阿嬤昨夜也沒睡好。”

“阿姆,當歸也是安胎藥嗎?”清若的問題引得楊媽媽側目,隻見她頓了一下,道:“我也不大清楚,但這藥是小姑丈開的,總是不至於開錯,好了好了,你也別瞎琢磨了,趕緊去拿,快去快回。”

清如沒再拖延,心想如果是那個看上去慈眉善目的姑丈,那總該是沒錯的。

……

王敬的藥店並不在大街上,出了楊家走上四條街才到,九裏巷第二間,四周都是安靜的老房子,不多人走動,但不少人都因為王敬的藥店特意尋來此。進門是天井,擺放了幾條老舊的春凳,天井上被密密麻麻的金銀花給織成天然的涼棚,陽光透過細縫漏下來的星光碎影,讓人覺得十分舒適恬靜。古樸老舊的藥鬥子貼牆而立,斑駁的櫃子早在歲月中沉浸出藥材特有的芳香,那刻字的木牌也被抹去了棱角。

大清早並沒有什麽病人,王柔已經早起在門口幫忙收揀曬在天井裏的麻葉,藥房一側的布簾掀起便是王敬夫婦的臥室。

“你說,這藥是不是你換的?”王敬自來都溫和慈悲的麵容變得有些嚴肅,盯著背對著他在收拾屋子的楊竹嬗,厲聲又問了句:“你到底說是不說?”

“你這人怎麽了,藥方是你開的,我照著拿藥錯了嗎?莫不是她動了胎氣,還怨我不成。”楊竹嬗回頭瞪了丈夫一眼,口氣不悅。

“我自然知道這藥方是我開的,可是這劑量分明就不對!”王敬雙手負於身後,著急地在狹小的空間內來回踱步,“你可知這孕婦用藥是慎之又慎,稍不注意就是一屍兩命的事。”

“那你的意思是,我故意害了老三媳婦了?”楊竹嬗冷笑一聲。

“我不是這個意思!”王敬顯得有些無奈,他也說不上為什麽這樣,昨夜大半夜忽然聽到肅三在外喊門,整顆心就沒平靜過。這一年時間裏,他半夜被叫往嶽父家已經不是一回兩回了,一回是楊老爺子昏闕,一回楊茂禮全家落水,還有一回是清若忽然重病。一次比一次凶險,若不是他們福大命大這都是死了幾回的事了。

所以他一聽到叫喊,二話不說穿了衣服拿起藥箱,問都沒問就跟著肅三往回跑。呂氏懷孕的事他早知道,但先前她自己請的是別家大夫,王敬自然沒再過問,後來吃了幾包藥都覺得身體不輕便,才回頭尋他開幾帖安胎藥。這一直就是吃了兩個月,好不容易再熬多一個月夠了半年,孩子基本是坐定不再有小病痛小麻煩,誰知連五個月都沒等足孩子就沒了。

到底是醫者父母心,雖然導致呂氏小產的原因很多,可是王敬還是覺得很愧疚。意外聞到呂氏吃剩的藥丸裏有一股濃重的當歸味,他自然是最清楚當歸的屬性,補血、活血、調*經止痛、潤燥滑腸,可謂是專業女性用藥。但正因為當歸有活血藥效,所以孕婦食用時必須謹慎注意用量,避免滑胎的危險。

他處藥開方自來都是以溫和出名,一般年輕人都不喜來尋他開病,原因就是他的藥過於溫和,別的大夫一帖藥能見效,用他的藥得三天才能見效。王敬對此都笑而不答,因為對不同人有不同的處方,不同大夫也有不同的開方習慣,老人、幼童、甚至孕婦都是不能吃太過刺激性的藥,有些體虛的吃了藥勁太強的反而加重了負擔。

“你不是這個意思,那你追問我做什麽,我跟著你在這不見天日的破屋子裏整天忙得團團轉。老三媳婦和我無冤無仇,我也沒空見著她,如今她小產,你倒怪我抓藥不對,莫不是天下死人都要歸我管,木雲多得是吃過店裏的藥然後死的。”楊竹嬗一起火,說話也沒顧重點。

“呸呸,什麽吃了藥才死的。我不過就是問了你一問。”聽到妻子的話,王敬忙捂著她的嘴,無輕無重的一句被她說出來就變了味。楊竹嬗大抵也覺得自己說錯話,沒再開口,王敬才感歎一聲,“到底是沒這個福澤,白白受了那麽久的折騰。”

楊竹嬗自然也知道丈夫慈悲心腸,對於自己娘家人也都極好,緩聲說道:“你也別自責了,話說回來,老三媳婦要是有這個福氣也不會平白受了那麽多罪。聽說之前她還跟自己的姐妹鬧翻,你說自家姐妹都能鬧翻,也難怪經常要找老二媳婦吵架了。”

王敬抬眸望了一眼,“我怎麽聽說老二媳婦也摻和在裏麵。”

“不就是呂五娘去找老三媳婦想托個人情,把她男人安插在知海堂,老三媳婦這小雞肚量的不肯,反倒老二媳婦出手幫忙了,可不就慪上了。”楊竹嬗解釋道。

“你家那幾個嫂子的事,你別摻和太多,對咱來說都一樣,他們愛鬧騰是他們的事。”王敬警告了一聲,楊竹嬗連忙低聲答應,忽然他又想起了一些,問道:“先前我給你的那些錢你收哪了?”

楊竹嬗支吾了一聲,回答不上。

王敬一邊整理了衣服,一邊等妻子回答,見她半天沒出聲響,沉下臉,“你不會又拿出去放子母錢了吧?”

“有茂昌幫忙看著,我就想咱們這個店也賺不了多少,孩子一天天在大,總得留點底本。”楊竹嬗聲音有些含糊,沒再敢跟方才一般理直氣壯。

“我說了多少回,子母錢這事懸得緊,你一個不注意,丟出去就收不回來了。這些年好不容易攢的本,你好歹得給我留一些。”王敬對妻子的貪財性子有些無奈。

“你放心,茂昌總不能騙咱們吧,再說後頭還有方家呢。”楊竹嬗寬慰道。

王敬還想說些什麽,聽到門口有人喊,隻能就此打住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