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臉色蒼白神情憔悴,身子單薄得猶如扶柳之姿的絕色少年低垂著眼眸,仿佛沉入自己的幻想世界裏,對眼前的各色可口美味的點心毫無所動。旁邊坐著一個金發碧眸的異域男子,湖藍色繡銀絲點素團紋的交領長衫,水藍色的腰帶上綴著一顆與他眸色相同的貓眼石,束冠上的玉色相映成輝。他提壺倒水,露出骨節分明修長白皙的手指,將八分滿的一杯清茶端到少年麵前,見他不動也不語,輕輕歎了一聲,拿起茶杯放到他手裏。

少年被微燙的溫度拉回了神,看著男子那如深湖碧水般的瞳眸有些心慌,忙捧著杯子低頭喝水。男子見狀,才滿意地舒展眉頭,夾了幾塊精致可口的點心到他碗裏。

“事情就是這樣的。”商碧目不轉睛地看著年紹把東西吃完,才把事情的始末細節告訴清若。

“等等,我需要整理一下思路。”清若伸手揉了揉腦袋,“你是說年紹本來就是鄒家的家奴,而且和你早就認識了。而鄒家是因為你才變得家道敗落,所以你發現年紹被人發賣時,才好心將他買回來,可半路又被世子抓去了,對嗎?”

商碧點了點頭,自從知道鄒家被官府定為反賊而抄家後,商碧心有愧疚,所以主動放棄了商隊領隊的身份,想回來幫鄒家的忙,哪知鄒家早已成一片廢墟,鄒老爺鄒夫人都雙雙自盡,家奴盡散。

“可是不對啊,鄒公子本來就是海匪啊,和你有什麽關係。”清若發覺一提到鄒曄,年紹的表情就微微顫一下。

雖然商碧曾帶隊剿殺海匪救了他們,可就算沒有商碧,鄒曄最終也落不到好處,說不定還要搭上她們的性命。可顯然商碧和年紹都不這麽想。

“我養父與鄒老爺是舊識,我跟鄒曄也算是故知了,年幼的時候曾在鄒家住過一段時間。我記得,盡管鄒曄也是被收養的,但鄒老爺鄒夫人對他視如己出,比對親生兒子都要寵愛。”商碧想著過往的交情,心中也無限感慨,“到後來我發現鄒曄跟海匪有聯係時我都不敢相信,以為隻是被人煽動而已。”

從下屬搜集來的點滴情報,商碧也不得不承認,曾經的發小卻成了如今的敵人。隻愁著用什麽樣的方氏,既能保護鄒家夫婦,又能挽救鄒曄。然而他沒想到的是在他跟隨養父在西域路上跋涉的這些年裏,鄒曄早就不是他記憶中含著金湯匙長大的小少爺,設局陷害收割人命,他早已遊刃有餘,等到兩人多年後再重逢時已經是走到一條路的兩端,無法挽回。

所以從木雲撤離後,商碧第一時間就趕去鄒家,哪知那一片廢墟和鄒氏夫婦的屍體給商碧的打擊很大。剿滅了海嘯,又認回了楊茂禮一支,養父交代他的遺願算是完滿達成。可正因如此,商碧忽然覺得自己的前途茫然,就好像鄒曄對他說的,他早就厭倦了為他人而活,可為了養父的遺願他卻不得不帶著商隊一直在外漂泊。

如今完成了遺願,他整個人便空了,委婉地將商隊托付給了副領隊,隻身一人流浪在外。結果遇見了殷時,被他帶回了蓮城。

“鄒曄被捕,我原想替他給鄒家二老送終,可鄒老爺鄒夫人也過身。如果不是殷時告訴我鄒家家奴在人伢市場,我可以將他們贖回來,我恐怕如今都還要自責。”商碧說的時候望了年紹一眼,見他似有預感地轉開頭,“我趕到時,有些人已經被賣去,就剩年紹。”

“為什麽會剩年紹?”清若好奇,不管怎麽說,像年紹這樣的相貌,應該是很多人搶著要的。

“因為……因為他們想把年紹賣入教坊司,年紹不肯,差點自盡,被人發現打了個半死,所以才拖著沒賣成。”商碧說的時候,年紹周身不自然地抖起來,好似想到那些血腥恐怖的時候,握杯的手指都顯出泛白的關節。商碧見狀,伸手拍了他幾下,年紹才漸漸穩下情緒,“年紹與鄒曄差不多同齡,與我也算舊識了。我讓人贖他出來,可沒想到半路又被世子擄了去,好在有殷時才幫我把他救出來。當時大夫說他隻剩半條命了,頭部都撞傷好多次,所以醒來怕也是癡傻。”

清若聽著商碧的講述,又看看年紹一直沒有血色的臉,忽然有些明白為什麽他對男子會有這麽深的抵觸。教坊司說好聽點是官辦的禮樂機構,其實誰都知道,根本就是官辦的妓*院,不管是男是女,一旦沒入教坊司這輩子就算是沒有重見天日的時候,能活得下去的都是脫層皮換副骨的。

雖然年紹最終沒有進入教坊司,可是想必承受的罪定然也不少。

“那就是不幸中的萬幸了,至少年紹現在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清若覺得氣氛有些沉悶,忙轉移了話題,“那你怎麽忽然跑來了,殷時呢?”這麽說來年紹名義上是殷家的人,所以殷時才有權利把他送到綿縣來。奈何殷時走去匆匆什麽都沒對她交代清楚,害她以為年紹如今是逃奴之身,連讓他出門都不敢。

商碧忽然蹙眉,從懷裏掏出一張字條,遞給清若,“殷時最近被他爹看得緊,似乎懷疑他跟安海閣有關,連早上去找我都被家奴請了回去。等他一回去,我就收到這個。”商碧看了看年紹,“他被救回來時,好一段時間都精神不定,若不是後來大夫說他刺激過度失憶了,反而能安定下來,我怎麽敢就這麽把他送到這裏來。”

清若上下打量了年紹一番,想到他還跟她鬥嘴掐架過,想象不出商碧說的那個精神不定刺激失憶的人會是眼前的人。“誰送這個給你的?他怎麽知道年紹生病?”

商碧一怔,“這個我不大清楚,一接到消息我就趕來了。”他也是走到半路才想起今日是鄒曄處決的日子,如果年紹因此忽然發病,傷到楊茂禮一家,他一定會自責死。

“年紹,你還好吧?”清若伸出五根白嫩的手指到年紹麵前晃了晃,“你還記得我是誰嗎?”

一直在旁聽不語的年紹默默將杯裏的茶喝完,才點點頭。

清若不放棄地指著商碧,“那你知道他是誰嗎?”

年紹頓了一下,也輕緩地點了點頭,商碧這才鬆了一口氣。

“那你記得……”不等清若說完,年紹終於開口,聲音略微沙啞,“我都記得,包括……少爺。”說是這麽說,年紹的臉色一直沒有紅潤過。

“我該怎麽說呢,節哀順變?對不住,我不知道你經曆過的事,最近說話有些放肆了。”想著自己曾那麽抨擊過鄒曄,盡管對鄒曄恨之入骨,但畢竟是年紹曾經的主子,清若還是覺得有些過意不去。

“你想起來了?”商碧激動地問道。

“其實,我沒忘記過。”年紹微微晃了下腦袋,“少爺、少爺他確實做錯了很多事,隻是我還是接受不了。”

記得不久前鄒曄還是像平時那樣嬉笑著告訴他,他準備跟朋友外出一趟,很快就回來,還問他要什麽特產做禮物。可沒過幾日,忽然官兵包圍了鄒家,所以鄒曄是海匪,並從他屋裏搜出了許多海匪的證據。他帶著家丁死死地護著院子,卻依舊抵擋不住官兵的強弩硬劍,而鄒家二老似早知道鄒曄的身份,在官兵闖進門的時候雙雙上吊自殺。剩下他們這群家奴,一舉被抓進監牢,跟其他海匪牽涉到的罪奴關在一起。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麽熬過那段日子,因著他這張還算不錯的皮囊,皮肉的折磨少了,心靈的折磨卻更多。如果可以求死,或者他都死過千百回了。直到被商碧救出來,奄奄一息的他選擇失憶來逃避這些日子經受過的痛苦。

清若不敢高聲,她曾以為經曆過動亂的他們已經算是受害者,沒想到那些受海匪牽連獲罪入獄或者判刑的人,比他們悲慘上千百倍。原本隻是好心救起一個人,並將他好生養著,回過頭卻因救的這個人是罪犯,連累全家人都獲罪。如此一來,天下誰還敢施手相救。

“這麽說來,你是因為鄒公子才變得精神恍惚的?”清若問話,見年紹點點頭,“那你恨商碧嗎?”

商碧先是一愣,緊著也開始擔心這件事,雖然年紹是鄒曄的貼身奴仆,可商碧知道他們情同手足。所以照顧好年紹成了他唯一能替鄒曄做的事,若年紹為此而懷恨他,商碧覺得心裏不是滋味。

“說不恨是假的,不過我想商少爺也有自己的苦衷。我還是很感激他把我救下來,能留在萬福堂我已經很滿足了。”年紹扯開嘴角,漾起了他今日第一抹笑容,雖然略顯蒼白,但整個人看著精神多了。隻是年紹稱呼上的變化,還是讓商碧覺得有些不自在,這意味著年紹已經恢複了記憶。“清若姑娘實在對不起,我今日失態了,我保證我以後不會再這樣。我想我該回萬福堂了。”

年紹說完,起身給二人行了個大禮,飄然離開。

“年、年紹……就這麽走了?”清若看看年紹的背影,又看看商碧,心中無比鬱悶,“你不追上去?”

“我追上去幹嘛,他這不是好好的嘛,我本以為他病發會傷到你們才趕來的。如今他想得開,這是件好事啊。”商碧燦爛一笑,伸手拿起桌子的杯子一飲而盡。“得,正好我也來了一趟,吃完我陪你回去拜見老爺子,本該你們搬來時我就該過來了。”

清若沒好意思提醒他,那杯子是年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