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每天傍晚七點鍾,是處在都市棚戶區中心的夜市最熱鬧的時候。
挨家挨戶都擺出了小攤,整整齊齊地挨著,人流湧動,吆喝聲不絕於耳。嫋嫋炊煙飄至夜空中,到處都是人間煙火的氣息。
這裏是我生活在這兒的三年裏最喜歡的地方。
夏天的時候,有冰啤酒和烤串,天氣冷一點就有好吃的烤地瓜和烤雞翅。所有的吃食一點兒都不貴,老板們都客氣又和善,你與他們說說好話,他們便把分量給得更足一些。那個時候我沒什麽錢,總是跟在董銘陽身後混吃混喝。大約是回憶起過去,人就變得特別感慨,我坐在夜市裏一家燒烤棚內,點了一些東西和紮啤,安心等董銘陽來。
我沒有告訴任何人我今晚會在這裏。
連喬諾也沒有,畢竟這些事,我最想保密的人就是他。
半小時後,董銘陽風風火火地在我麵前坐下,他的身上還有著未消散的煙味,見到我,還是像以前那樣,咧開嘴沒心沒肺地笑了。他這一笑我跟著也輕鬆了許多,沒什麽時間閑聊,我單刀直入。
“你給我發的那些,我反複看了好幾遍,我覺得是時候好好處理這些事了。”我擼了擼袖子,把啤酒倒進被子裏,就著夜裏清涼的風,狠狠的灌了一大口。
和關月宿醉後的清晨,我收到了他給我的消息,是他的朋友無意間輾轉得知的。艾和把我媽買的房子拿去做抵押,借了高利貸。那棟房子就是之前我跟林芳吵架時所說的——她拿我當砝碼,向蘇遠要來的那套房子。
艾和不是善類,從他帶著艾晴出現在我的人生中的時候我就知道。
隻是我沒想到他到現在才露了狐狸尾巴。
那套房子對於林芳來說,幾乎是唯一的生存希望,而他卻要硬生生地偷走。艾晴在這種時候出現討好我也根本不是偶然,如果沒有猜錯的話,艾和現在就是很需要錢。我不管他和林芳到底有多恩愛,也不管林芳和他在一塊究竟幸福與否,我都要把這個毒瘤連根拔起,否則,林芳隻能等著遭受第二次人生巨大的打擊。
這一次打擊後,我不知道她還能不能好起來。
“靜安,你先別氣,我們應該好好商量一下。”他安撫我。
“現在也沒什麽商量的,今天我媽剛問我打了好幾遍電話,要我明天回去吃飯。”我露出諷刺的冷笑,“某些人看來比我要著急,在一旁小聲指揮我媽怎麽跟我說。”
“你答應了嗎?”他皺著眉頭。
“不管怎樣,我還是要去一趟,看看他們到底想做什麽。”
也許從未見過因為什麽事這樣嚴肅冷峻的我,董銘陽思忖了一會兒:“這樣,你明天去之前發信息告訴我,我就在你家附近等著,有什麽風吹草動,你就打電話給我,我去找你。”
他與我知道,明天就是一場鴻門宴,不管我如何應對,都阻止不了一切事情的推進。
“好,那就這麽定了。”我長舒一口氣,因為有他在,所以變得特別的安心。
然而,我並不知道,這一切看起來順理成章的保護,卻在一瞬間變成繃斷了的弦,命運就在此刻分崩離析。
一切厄運藏在陽光之下,蓄勢待發。
這天晚上,我一夜未眠,就連睡前和喬諾的聊天都變得有些敷衍。告訴他我有些累了,於是便早早洗漱好上床休息,可躺在**,神經緊繃著,腦袋裏一遍遍設想第二天會發生什麽。
就算我媽媽現在不關心我,我再如何狠心,也沒法真的讓她遭受第二次巨大的打擊。
第二天,我穿了一身方便行動的衣服,買了些撐麵子的水果,按時來到了林芳的家,然而在此刻的家裏,隻有艾和一個人。
見我進來,坐在桌上正喝著酒看電視的艾和忙招呼我進來,看著剩下那半瓶白酒,我沒由來地開始警惕。
麵無表情地看著艾和替我拿拖鞋,我把水果隨意放在一旁。
“你媽媽出去買菜了,沒想到你這麽早來,來來,快進來坐。”沒等我問,他便開始解釋,“艾晴今天跟同學出去玩了,也不在。”
我點了點頭,並不作答。
事實上,我已經很久沒有見到這個男人了,對於他的印象,大抵還停留在我剛離開這裏的時候。他有一張還算不錯的麵龐,不過人到中年,反而有種油頭粉麵的感覺。
說起來,艾晴長得並不像他,但身上的感覺和他非常相似,那種虛與委蛇,讓人十分不舒服且不想靠近的感覺。曾經我還住在這裏的時候,他對我不能說好,也不能說不好,隻是保持不近不遠的距離,不怎麽關心,也不顯得冷落。
那時的我對他來說,算是個拖油瓶,他能不虐待我,我已經萬幸。
也許是天生油嘴滑舌,能在女人那騙吃騙喝,導致他並沒有什麽賺錢的本事,一身惡習卻不少。抽煙喝酒早就不在話下,他最愛的,是賭博。有時候運氣好,贏了錢,也不想存起來,直接大手大腳地花掉,輸了,就靠林芳過生活。
我對他壓抑著所有的不滿,不敢爆發出來,因為那時的我手無縛雞之力,連自己也不能很好地照顧。所以即便同一屋簷那麽久,我和他也沒有什麽正麵而直接的衝突。而今當我再次直麵他的時候,我發現對他的厭惡和抵觸,竟絲毫未減。
“坐坐,等會兒你媽媽回來了,給你做最喜歡的菜吃。”說著,他搖搖晃晃地起身,跑去廚房開始洗水果。
我點點頭,安靜地在沙發上坐下,打量這個不到六十平米的房子,這裏的陳設與我離開時並無兩樣。艾和總喜歡在屋子裏抽煙,導致屋裏總是混著煙草味和艾晴的廉價香水味。
“靜安啊,聽說最近你談戀愛了,恭喜呀!”他把水果放到我麵前,笑意微醺。
“我媽什麽時候回來。”我不想多和他說任何話,我知道這些都是他的伎倆,他把我媽支開,根本不可能有好事。
“你媽媽去買菜了,我也不知道多久回來。”他明顯有些敷衍,但又不依不饒地和我套近乎,甚至坐到了我身邊,“靜安啊,叔叔這麽久也沒見到你,還挺想你的。”
我對他這個舉動厭惡至極,立馬向旁邊又移了移。
“叔叔,你有什麽話就直說吧,別拐彎抹角的了。”我擠出一絲假笑,看起來很平和。話音一落,他喜上眉梢,用手搓著大腿,“既然靜安你都這麽問叔叔了,叔叔就直說了。最近啊,你媽媽和我的生活上有點困難,再一個,艾晴也要升學了,叔叔手頭實在是緊。你看你當初上大學的時候,叔叔也出了不少力氣,叔叔和你媽媽現在需要你,你看看能不能幫幫我們。”
見他這麽說,我終於忍不住笑了。
與我所想的沒錯,他找我來,就是為了錢。可笑的是,他到底有什麽臉皮,對我說這些話。當年他花我媽的錢的時候還少嗎,甚至在回到蘇家前,上學的學費也是我自己辛辛苦苦打工賺來的,他從我媽媽那裏拿了幾百塊錢的零頭,就算出力氣了?
艾和不住地歎氣,一副愁容滿麵的樣子。
“最近你媽媽身體特別不好,我說她現在的工作就先別做了,偏偏我最近工作上出了些問題,實在沒什麽錢拿出來,要不然,我一個長輩,也不會跟你說這些的。”
我冷凝著目光,來回在他身上逡巡,終於忍不住開口套他的話:“我媽有事我自然是要管的,你們最近缺多少錢啊。”
“這個——”他神色頓了頓,沒想過我能這麽痛快。說著,他舉起了三根手指。
“三萬?”我問。
他尷尬地笑。
“三十萬?”我開始皺眉頭,而他卻依舊搖頭。我沒有再問下去,拎起包,站起身,“叔叔,我沒有那麽多錢,這個忙我恐怕幫不了。”
“靜安,靜安,別這麽著急走!”他起身拉我,“叔叔這個難關實在是過不去啊,你不幫叔叔,叔叔真的就——”
“我媽根本就沒生病吧,你工作也沒出問題,你隻是又賭博欠了錢而已。”我微笑地看著他,目光像一把利劍直指他的心髒,“你欠了錢那是你自己的事,與我無關,我也拿不出你要的那麽多錢。”
把手抽出來,我看也不看他,轉身大步往前走,想要趕緊離開這裏。但凡涉及一筆巨大的錢的問題,事情就變得不再單純了。也因為錢的數目巨大,所以更容易橫生枝節。
可我還是失算了,艾和見我要走,立馬衝了上來,猛然把我拽了回去,我被這股不小的力道衝擊到,直接摔在了沙發上。在我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艾和已經把門反鎖了。然後他回過身,麵無表情地看著我,那副諂媚的樣子**然無存。
我不是沒有見過大世麵,但我還是第一次看見一個人能有那樣的眼神。已經不是目露凶光能形容的了,而是窮途末路。
我拿出手機想要打電話給董銘陽,可他直接把手機搶了過去,然後毫不猶豫地摔在地上,我承認,我被這樣的他嚇著了。雖然無數次設想過他真實醜惡的嘴臉是什麽樣子,但當真的見識到了,那股從心底深處升上來的恐懼還是讓我忍不住戰栗。
他似乎根本不把我放在眼裏,又回到桌上喝他的酒。
“靜安,咱們始終是一家人,我想有些事,你沒必要做得那麽絕吧,畢竟,我和你媽媽還生活在一塊兒。”
我僵持著一動不動,說不害怕是不可能的,縱使我見過再多世麵,那也隻是單純的打架而已。可現在呢,這個老狐狸居然開始拿我媽要挾我。如果我今天不答應給他錢,我不知道他能做出什麽事,就連我能不能出這個房子都不知道。
萬一,我媽和他是一夥的怎麽辦?
這個想法突如其來地冒出來,讓我更加絕望。
我沒有辦法,現在我能做的就是盡量拖延時間,等第三個人進來,不管這個人是我媽,還是艾晴。
“三百萬我給不了,蘇遠不可能給我那麽多錢。”
我讓自己的聲音保持鎮定。我以為他會稍有緩和,可他卻十分陰險地笑了。
“給不了?他給不了,你男朋友總能給。”他又喝了一口酒,有些得意地用手指敲著桌子,“本來我想著你可以先給我一百萬,剩下兩百萬再接著給,但以你的性格,估計一百萬都不會給我。”
“所以,我就隻能這樣了,靜安,你可別怪叔叔,叔叔也是走投無路啊!”
“這次輸得有點多,我也沒想過能輸這麽多。”他歎著氣,“除了你,我想不到有誰能幫我。”
“靜安,你隻要幫我,叔叔不會傷害你。我也會好好對你媽媽的。”他開始威逼利誘。
見他這麽說,我的情緒不由得放鬆了一點兒,我媽應該不知道他這麽做。縱然我媽再無視我這個女兒,也不會配合他做這種事。但這也代表,如果我不按他說的做,我媽也會陷入危險中。
“你要我怎麽幫?假裝被綁架嗎?你覺得蘇遠會這麽蠢嗎?”我順著他的話說,卻又不斷地給他設疑問,總之能拖延的時間越長越好。
“你現在和喬諾談戀愛,蘇遠就是拚了老本也會給你這筆錢,何況才三百萬,他會拿不出來嗎?”他露出一個老奸巨猾的笑,“這錢能不能拿到,還不是你一開口幫不幫的事兒嘛。”
我重新坐直了身子,握緊手裏的包,他既然這麽說,那就是要我一起和他騙錢。這錢騙不騙得到是後話,但我是走不了的,這是他的算盤。就算我與他撕破臉也好,不撕破臉也好,他都不打算放走我,什麽時候我幫他把錢拿到,他才會放走我。如果我要揭發他,他自然會拿我母親當擋箭牌。
理清了這一事實後,擺在我麵前的有兩條路。
第一,配合他,並且配合到底,幫他騙來三百萬,回頭也要當做什麽都沒發生一樣。但結果就是他會有恃無恐,更加肆無忌憚地拿我當搖錢樹。
第二,現在就撕破臉皮,不管怎樣把動靜鬧大,鬧到鄰居能聽到,盡可能地逃脫,然後報警,再勸我媽離婚。這條路很危險,但若是成功了,我媽便會徹底對他死心。我也能真的把這對父女從我的生命中驅逐出境。
很明顯,我更傾向於第二條路。因為隻要想到我接連很多天都要待在這裏裝成一副被綁架的樣子,與他相處,我就生不如死。所以,我把包裏那把精巧的彈簧刀偷偷拿了出來,並塞進了外套口袋。接下來我要做的就是激怒他,讓他把狐狸尾巴全都露出來。
“艾和,你如意算盤打得也太好了,你憑什麽以為我就一定會答應你?”我冷笑,站起身。
他沒想到我會是這個反應,表情一下嚴肅起來。
“就憑你這種十足的人渣,也配威脅我?”我故意激怒他,“艾和,你也太低估我了。我會怕你威脅嗎?你以為你做的那些事我都不知道嗎,你把我媽的房子偷偷拿去抵押的事,我就足夠找律師告你!”
聽到房子的事,他握著杯子的手收緊。董銘陽告訴我的就是這件事,我也是因為這件事,才對他忍無可忍。
“現在,你還有臉找我要錢,我告訴你,我一分都不會給你!”我朝他吼道,“你別想用我來威脅我父親,你要是敢碰我一分一毫,他明天就敢讓你進監獄!”
“蘇靜安!”因為喝了酒,他很容易便被我激怒。杯子被他狠狠摔在了地上,碎了一地的渣,“這是你逼我的!反正拿不到錢,我好不了,那你和你媽,更好不了!”
這句話像是一個紅色預警,他轉身從櫃子裏拿出一捆繩子,在看到的一瞬間,我就知道一切都與我所想的無二。事情都走到這個地步,我除了自保別無他選。
我大步衝到門口,想要打開鎖,艾和就在這時從身後拽過我,我隨便抄起手旁的東西就往他身上砸,可他像是不怕痛一樣絲毫不躲,繩子被他解開,他想要把我捆住,我拚命地掙脫,然後在他的手臂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似乎真的很疼,他低吼了一聲,然後抬手狠狠地給了我一巴掌。
這股力道實在太大,我整個人被甩開,不住地向後倒退,然後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後腦勺被不明的物體磕到,疼得我神經一陣戰栗。眼淚毫無征兆地流了下來,我用盡力氣開始求救,甚至拿起桌上的水壺朝牆壁上丟去,這棟房子的隔音一點兒也不好,我希望隔壁的鄰居能聽到。
可我忘記了,我媽住的這棟房子,左邊是位聽力不好的老太太,子女都在外地;右邊的鄰居經常不在家,不知道去哪兒打零工了。
艾和見我這樣,怒意更盛,他走過來,把我從地上拖起來,我想也不想抄起桌上的盤子直接朝他頭上丟去,可沒有用,我被嚇得手腳發軟,根本打不準他。他直接把我從地上拖起來,我又吼又踹,可依舊是一點用也沒有。
我終於體會到了恐懼。
原來他比我想象中還要可怕。艾和開始打我,一連打了我三個耳光,而我已經忘了哭,連呼吸也變得微弱。就在這時,門口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開門聲,接著,林芳衝了進來。
“你幹什麽你,你幹什麽啊你!”她扔下剛買好的菜,拿起包就朝艾和身上打。
“你怎麽可以動我女兒!我對你和晴晴掏心掏肺,你怎麽可以這樣虐待我女兒!”
我還是第一次看到我母親,這樣聲嘶力竭地維護我。
“滾!要不是看你還有點兒利用價值,誰會理會你這種人老珠黃的老媽子!”
艾和狠狠地羞辱了她。他紅著眼,酒勁兒也上來了,根本不管是誰,轉過身照樣給了她一個耳光。
她比我身子還弱,哪裏禁得住,整個人倒在一地玻璃碴的地麵上。
“媽!”我大喊一聲,眼淚嘩嘩地流淌了下來。
玻璃碴紮進她的頭部,她疼得滿地打滾,艾和不光不管她,還用腳踢她,一邊踢一邊咒罵她。
他竟然這樣對待我媽!
我被這一幕刺激得清醒了許多,拿起一旁的凳子就朝他打,打了第二下,他終於回過身,開始搶我手裏的椅子。我敵不過他,椅子被搶走,艾和把椅子用力丟到地上,一步步逼近我。
我手足無措,地上昏迷的母親痛苦的呻吟讓我紅了眼,不經意間,我看到了旁邊的矮櫃上,放置在果盤旁邊的一把水果刀。
宛如看到了救星一樣,我撲過去,拿起了那把刀。
“你再過來試試!”我聲嘶力竭,一邊大步跑到我母親跟前,一邊揮舞著刀對他說,“你再過來,我大不了跟你同歸於盡!”
可這句話對他來說根本沒用,他不怕那把刀,直接把我手裏的刀打到地上,把我拖走,地上的碎片劃破我的腿,我疼得除了無助的叫喊,根本什麽都做不了。這時候我終於明白,我之前激怒他再逃脫的想法是多麽天真。
他依舊不依不饒地想要把我捆起來,然而就在我近乎絕望的時候,一個人影從門口衝了進來,迅速地撲向艾和,和他生猛地廝打起來。我倒在地上,重重地呼吸著,眼淚因為懼怕流個不停。
那個人,是喬諾。
我從來沒見過他這個樣子,氣憤到極致,像個失去控製的野獸。他身材高大,三兩下就把艾和壓製住,可艾和也不是吃素的,兩個人廝打起來,一時間不分伯仲。我虛弱地叫著喬諾的名字,生怕他受傷。事實上,我第一次感覺這麽無助。原來我根本沒我想象中的厲害,我隻不過是一個會虛張聲勢的紙老虎。
除了哭,我什麽都做不了。
我不記得兩個人糾纏了多久,隻知道當我終於有力氣爬起來的時候,我聽到了艾和一聲慘叫。然後,他不受控製地倒了下來。喬諾臉色慘白地站在那,手裏握著一把沾著血的水果刀。
那把被我拿過的刀。
這一幕讓我徹底從疼痛中清醒過來,我用盡力氣站起身,來到他身邊。此刻的艾和躺在地上昏迷不醒,胸前一大片殷紅的血。而喬諾已經有些傻了,可我是清醒的。他不能出事,無論如何,他都不能出事。
我搶過了喬諾手裏的刀,然後粗暴地將他推開。
“你幹什麽,靜安?”喬諾緊緊握住我的手,像是剛反應過來怎麽一回事的樣子,“人是我傷的,你快打電話報警!”
“喬諾,你快走。”一邊說著,我一邊推開他,“這事兒和你無關,你走,我屬於正當防衛,你去幫我報警,蘇遠不會不管我的,你放心,我沒事,大不了就給他三百萬!”
舌頭在嘴裏打結,我其實怕得要死。
我不知道我哪裏來的理智能說出這些話。但眼淚還是出賣了我,我總覺得我在做一場沒辦法醒來的噩夢。
“蘇靜安,給我!”他大聲吼我,並過來搶我手裏的刀,而我,抬手給了他一巴掌,然後指著門口,“你快點走。”
“我求你快點走!”我的眼淚已經止不住了,現在我能做的就是保護他,這件事本就和他無關,他不能因為我而讓人生被毀掉。他淚凝於睫地看著我,重重地吼,“人是我傷的,我走了我成什麽人了?!”
“在你眼裏我就這麽沒擔當嗎?”
“蘇靜安,我是你的男朋友,我保護你是理所應當的!”說著,他把手放在我顫抖的肩膀上,“靜安,你先冷靜,我去車上拿電話,先叫救護車,你在這兒陪著你媽媽!”
說完,他轉身大步跑出去,而我站在原地,大腦一片空白。
我不知道接下來到底會發生什麽,也不知道命運會給我怎樣的懲罰。我隻是無比的懊悔,為什麽我要高估自己,明知道是請君入甕,卻依舊要來,真是可笑至極。
喬諾前腳剛走開,後腳董銘陽就趕了過來。
他一進來就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看著身上有著好幾處傷口的我,看到我手中沾血的刀,他的臉色一下子變了。他立馬衝過來,問我有沒有事,而我神情呆滯地指著地上躺著的艾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看見倒在血泊中的艾和,董銘陽也被驚到。
“怎麽回事?難道,靜安你……”
我嘴唇囁嚅著,想說出真相,但是在看到董銘陽驚恐的臉色時,我腦海裏靈光一閃,做出了一個決定。
“是,是我……是我不小心弄傷他的……是我做的……”
這一切跟喬諾無關。
我把責任攬在自己身上就好了。
“不是說有事就叫我的嗎?靜安,你,你不可以這樣的……”
董銘陽紅著眼,抱住了我。
“蘇大小姐,你怎麽會來我家……啊啊啊啊——爸爸!爸爸!”
陰差陽錯的是,一向不歸家的艾晴,此刻也回來了。
像惡俗的電視劇一樣,所有人都趕在了一起,接二連三地碰撞。
如我所料,她發出一聲巨大的尖叫,然後像瘋了一樣蹲到了艾和的身邊大聲哭喊。
而這個時候,我並不知道,我手裏那把帶血的刀,早已被董銘陽握在手中,他甚至,還把血故意擦在了自己的身上。
命運就在此刻覆雨翻雲。
有罪的人變成無罪,無罪的人變成有罪。
誰也無法按照原來的人生軌跡過下去。
(二)
最終,我被趕來的救護車帶走。
一起被帶走的,還有昏迷的母親以及氣息微弱的艾和。我在醫院的病房睡了整整一天,才漸漸蘇醒。醒來後第一眼見到的人,是我媽。
見我醒來,她第一時間過來抱住我,特別無助地哭了。
“你好歹是醒了,嚇死我了,靜安,媽媽對不起你,媽媽錯了,媽媽以後誰也不找了,好好和你一起生活。”
伸出手臂,輕輕地拍著她的肩膀,我實在沒什麽心情安慰她,因為我連做夢都夢見那天的場景。
“後來怎麽樣了,喬諾呢,董銘陽呢?”我迫切地想要知道事情的經過,那天艾晴出現後,我便暈倒了,接下來的事我什麽都不知道,也不記得。
“艾和那個畜生大出血,現在還昏迷不醒。”
“董銘陽——”她擦了擦淚,歎了口氣,“他是個好孩子。”
見她的神情和說出來的話,我的心猛然往下沉:“他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艾晴報了警,警察把他帶走了,他身上有證物,而且自己也承認了。”她話剛說完,我就一把拔掉手上的針管想要衝出去。
“你幹嗎去,你給我回來!”她拽住我,把我重新按回**。
“媽,不是他幹的,不是他幹的!”
我聲音嘶啞,眼淚不受控製地往下流。
這一刻我突然發現,哪怕我前半段人生都過得如此決絕,天不怕地不怕,可當我真正經曆生死攸關的黑暗與恐懼後,才發現麵對人生這條充滿荊棘的路,我軟弱又無能。
“我不管是誰幹的,反正和咱們無關,和你無關!”她聲音透著一股和命運較勁兒的狠勁兒,“我已經沒有一切了,我不能沒有你!我已經和警方作證了,而且你身上的傷也的確證明艾和對你施加了暴力,不管怎樣,艾和就算死了都和你無關!”
“媽!怎麽和我無關呢?董銘陽什麽都沒做!他就這樣平白無故地因為我關進去嗎?那他以後怎麽辦,他奶奶怎麽辦?!”我急得直拍床,像個發脾氣的小朋友,毫無理智可言。林芳就在這時狠狠地給了我一耳光。
“啪”的這一聲,把我所有的歇斯底裏全部打斷。
“那你去說是你幹的啊,去啊。還是告訴他們,這一切是喬諾幹的?”她目光決絕地看著我,“我告訴你,你現在說任何事都沒有用了,他已經承認了。而且當時艾晴也看見他拿著凶器。就算你現在承認是自己傷的艾和,也沒有人會信你的,他們會認為你是要包庇董銘陽,這樣對他更是一點好處都沒有!沒辦法更改了,除非你自己證明是喬諾幹的!”
我愣住,嗓子眼像是被海綿堵住了一樣,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我從未有一刻比現在還要痛不欲生,還要悔不當初。她說的沒有一句是差的,我跑去救董銘陽,那喬諾怎麽辦?
喬諾怎麽辦?如果不是喬諾,恐怕現在躺在重症病房,或者被關起來不見天日的人就是我了吧!
他們兩個人,一個因為我被卷入傷人事件,一個因為我頂了罪名,可我還無辜地躺在醫院的病**。除了坐在**哭,什麽都解決不了!
“靜安,靜安你別打自己,我求你別這樣,媽媽心都要碎了!”她過來用力地按住我不斷抽打自己耳光的手,“怪我,都怪我才對,是我認不清那個人的真麵目,都是我不好,一切都是我造成的!”
林芳就這樣抱著我,我從來沒見過這麽悲傷的她,比當初被蘇遠趕出家門的時候還要悲傷。
“答應媽媽,不要做任何傻事,我再也承受不起了,媽媽隻有你。”看著這樣的她,我的心又開始細細密密地疼,這一次,我沒辦法怪她,她甚至比我要可憐得多。而我也知道,如果麵對痛苦,你若無能為力,那便停止幻想,因為這樣,才不會帶來多餘的傷痛。
吃了一點東西,睡了一會兒後,媽媽被警方叫走,她叫我一個人好好的,她這邊還有很多事情需要處理。她也決定要和艾和斷絕關係。
可說得容易,這個時候,我又怎麽能好好的呢?
她離開後,我從外套的口袋裏翻出已經碎了屏幕還沾染著血跡的手機,幸運的是,它還能開機。也顧不得手上的傷,我找到喬諾的電話,直接撥了過去。目前為止,我能找的人,就隻有他,唯一能幫董銘陽的人也隻有他。
即便我已為了董銘陽的事焦頭爛額,但隻要一閑下來,我的腦子裏就在想他,想他此時在做什麽,發生了什麽事。他從來不是會無故消失的人,反而是他太過有擔當,我才愈發擔心他。我不知道他現在在哪兒,隻能通過這個方式聯絡他,可他的電話,根本打不通。就這樣反複打了十幾次後,電話關機了。
我被這個事實打擊得近乎脫力,虛弱地靠在**發愣。
在我還沒緩過神來想接下來到底怎麽辦的時候,電話劈裏啪啦地響了起來。我生平第一次覺得這個關月替我設置的聒噪的鈴聲是那麽動聽。來電是個陌生的號碼,可我直覺與喬諾有關。果然,按下接聽鍵後,第一時間聽到的就是喬諾已經沙啞了的聲音。我激動得坐直了身子,雙手緊緊捧住電話,生怕不小心掛斷與他的通話。
“靜安,靜安是我,我被家裏人控製了,他們把我的電話砸了,我偷偷找來別人的電話給你打的,我時間有限,你先聽我說——”
他語氣匆忙,我隻能一個勁兒地應聲。
“我知道董銘陽的事了,我對不起他,這一切應該是由我來承擔,你要相信我,一切都會好的,你一定要好好的,不要做傻事——”
我完全沒想到他現在的處境是這樣,更沒想到他開口便要承擔責任,一時間我羞愧得無地自容,造成這一切的人是我,可他與董銘陽卻不願把一絲一毫的責任放在我身上。
從來沒有任何一刻,能比現在讓我更加厭惡我自己。
我想告訴他,我相信他,我也想讓他好好的,我想讓所有人都好好的,想等他出來我們一起救董銘陽,可這些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電話那頭就傳來一陣嘈雜的吵鬧聲,隱約間,我聽到喬諾父親暴怒的聲音,接著,喬諾的聲音越來越遠,他似乎在掙紮,不停地喊著“放開我”。
不用多想,我就已經知道發生了什麽。
喬家是什麽樣的家庭,他們那樣的家庭不可能允許唯一的繼承人卷入這樣的案件裏。
所以,難怪我醒來看不到喬諾,難怪我打不通喬諾的電話……
喬家人限製了喬諾的自由。
但可悲的是,我除了傻傻地坐在這裏,什麽都做不了。我努力地想聽清他最後的一點聲音,可終究,在我視線變得模糊,眼淚不受控製地砸下來的時候,電話還是掛斷了。
帶著絕望一般,電話被掛斷了。
它似乎不會再響起了,我聽見我的腦海裏,一個聲音這樣告訴我。
半個小時後,關月來了。
她穿著一身素色衣衫,也沒有化妝,看起來極其憔悴。
歸根究底,我最不知該如何麵對的人,是她。
我依舊握著那部破碎的手機,仿佛時間不曾流逝,靜靜地坐在**,看著她慢慢走到我床前。她每走一步,我的心就多痛一下。直到她真正站在我跟前,麵無表情地審視著我。她不說話,我也不知道說什麽,隻是抬眼望著她,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過了很久,我聽見自己聲音顫抖著說:“打我吧。”
閉起眼睛,病房裏靜得連呼吸的聲音都能聽到。
“打你做什麽,打你董銘陽就能沒事嗎?”她聲音帶著哭腔,卻是笑著說出來的。平時笑的人哭起來最可怕,平時冷靜的人發起瘋最可憐。我跟她,就是這句話的完美的例子。
“對不起,對不起。是我害了董銘陽……”
我應該向關月坦白真相的,但是想到喬諾剛剛的電話——
除了道歉,我什麽都沒有多說。喬諾說要我相信他的,他一定會有更好的辦法,他是喬諾,他是什麽都能做到的喬諾。他一定會保全自己,也一定會救出董銘陽的!
對,一定的。我現在不能說出真相,況且,現在,這個時候說出來的真相,也沒有什麽信服力。
人們更願意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那一切。
母親已經做了證,艾晴也指證了董銘陽,現在就算說出是喬諾的失手,也不會有人信了。
腦海裏思緒紛紛,我的眼淚再一次止不住地往下流。
“你別哭了,你哭我也沒辦法安慰你。”關月強忍著在眼裏打轉的淚,“我知道這件事不能是你的責任,但我就是忍不住怪你。”
“你總是這樣,蘇靜安,你仗著自己聰明,自己見過的世麵多,所以你有什麽事從來都不跟我說,都要自己一個人硬擔著,你但凡跟我說過一次你家裏這方麵的事,我關月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找人幫你解決,我他媽什麽事給你解決不了?”
“這是我第一件怪你的事。而第二件,也是我最受不了的,就是你早就和董銘陽認識,但你沒有告訴我。”
“看我喜歡他喜歡的連自尊都不要了,你很開心對不對?”她嘴角揚起一個自嘲的笑,字字句句都如一個個響亮的耳光,抽打著我的臉。
“不是,不是這樣的,你不能這麽想。”
我的聲音含糊不清,除了這種無力的辯解,我已經漿糊了的腦子想不出任何能平複她情緒的話。
我突然覺得好累。
“你到底把不把我當你最好的朋友,還是你歸根究底就把我當一個傻子呢?”她用力地拍著自己的胸口,“我知道在這個時候我不應該說這些話來刺激你,但我真的,我這裏也真的很痛,不比你少一分一毫,如果我今天不說出來,可能我明天就要死在家裏了。”
“你知不知道被自己最信任、最在乎的人欺騙,而也因為這個人,讓我最喜歡的男人身陷囹圄,那種感覺有多麽惡心、多麽難受!”
“對不起,對不起,關月,我沒有想過這件事會發展成這樣。我沒有告訴你我和他認識,是因為我曾經經曆了很多你沒法想象的事。我被這些事情改變著,但我不想我最好的朋友你,看出我這些改變,我怕我們之間的關係變得不再純粹,我怕失去你。”我絞盡腦汁把我心中所想匯聚成她能聽懂的話,“我知道我現在說什麽都沒用了,但我想讓你知道,我並非想傷害你。”
事實上,我誰也不想傷害,卻最終把所有人都傷害了,包括我自己。這大概是最無望的事情了。
“好了,你別說了,你再說我也不想聽了。”她收住情緒,拿出嚴肅的樣子,“現在咱倆不是較勁兒的時候,給我打起精神來,陪我去找艾晴。”
“艾晴?”我悶葫蘆般的腦子像是被她開了一竅。
“現在能解決這件事的人,隻有她了。”
“我想好了,她要什麽我就給什麽,我就不信我給不起。”她咬著唇,像是下完了這輩子最大的決心。
原來她比我強大得多,隻是她從不肯真的展露出來。
而那個真正軟弱無能的人,卻是我。
我以為我被生活曆練得足夠聰明堅強,殊不知我才是最可笑、最自以為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