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二天一大早,我在陳佩浮誇的尖叫聲中醒來。

不用想也知道,她這個嗅覺極其敏感的人一定聞到了昨天夜裏我抽煙和燒毀照片的味道。我的臥室有個小陽台,那是專屬我的秘密基地。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偶爾會跑去那裏做我一些我平時不會做的事。

有時候抽根煙,有時候喝瓶酒,有時候毀點東西。

這是我青春期遺留下來的小秘密與不良習慣,在我十五歲被趕出家門後戛然而止,而重新回到這裏後,死灰複燃。

陳佩雖然一身止不住的世俗氣,但由於鼻子的問題特別不喜歡煙味。因為這個問題,她曾經不止一次在蘇遠麵前找我麻煩,每一次我都是乖乖地道歉,然後行事更小心。

我並沒有煙癮,也不愛酗酒,隻是更熱衷於讓她不痛快。

比如昨天。

我把所有小時候和蘇遠的合照全都燒了,然後破例地抽了根煙。燒焦味和煙味確實有點重,我也懶得散掉,蒙著被子倒頭就睡。以至於陳佩衝進來粗魯地拽下我的被子朝我嘶吼,我也一點都不意外。

不算早的陽光有點刺眼,我靠在床頭,懶散地看著她,打著哈欠。

“本性暴露了是嗎?一個喬諾就讓你不用裝小白兔了是嗎?!”

“蘇靜安,我告訴你,這個家不是你的,是我未來肚子裏的孩子的,你別給我囂張!”

她麵紅耳赤,看起來滑稽極了。

保姆阿姨在旁邊一個勁兒勸,可她還是像吃了槍子一樣喋喋不休。我懶得和她爭論,爬起來乖乖地穿上衣服。我這人有個壞毛病,就是我不想聽進去的話,向來都是左耳進右耳出。所以,當她終於罵累了,站在我麵前喘氣的時候,我隻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不孕不育這病不好治,希望有天你能如願以償。”我說。

“蘇靜安!”她氣得紅了眼。

就在她瘋了一樣四處搜尋我房間裏有什麽可以用來砸我的東西時,我拎起我的帆布包,大步衝了出去。

惹了事兒的第一反應是要逃跑,這是我生存的基本原則。所以我幾乎不穿裙子,這樣逃起來更方便。

從家門出來的時候,我忍不住給關月打了個電話,報告了我的英雄事跡。關月笑得前仰後合。我摸著空空的肚皮,剛想說我要去她那蹭飯吃,她一句話就把我拒絕了。

“先不說了,今天關夏來找我!親愛的,我回頭再給你打電話,要是讓他知道我昨晚上又去酒吧了,我就死定了!”

說完,回應我的就是一串忙音。

我泄氣地重新戴了一下連帽衫上的帽子。

關月在市中心有自己的公寓,沒事兒的時候我經常跑到她那裏,但所謂的有事兒,一般就是關夏去了。在關月口中,我和關夏就是她生命裏的兩個祖宗,兩個祖宗要是碰見了就跟火星撞地球一樣。所以還是那句話,能不碰上就不碰上。

思前想後,我還是決定回家看一看我媽,雖然那個地方根本算不上我的家。但我就是突然想她了,每次我在這邊和陳佩吵起來後,我都會特別想她。

她的住處離這邊挺遠,我步行了好一陣,才來到公交站,等到了直達她那兒的公交。我不是經常去,因為我挺不願意看見那兩個大麻煩的。其中之一,就是口口聲聲叫我姐的艾晴。她是我媽同居男友的女兒,比我小一歲,在一個不入流的職高上學。她父親叫艾和,是個破酒吧調酒的,年紀一大把了,正事兒沒做過一件。很多時候我都覺得我媽被下了降頭才會跟他。

但我知道我不能小瞧這個男人,畢竟我媽交過幾個男朋友,沒有一個能受得了我媽,並把她弄得服服帖帖的。

這麽想著,我又開始心疼我媽。她人傻,特別容易被糊弄,這父女倆“猴”精明,我真怕哪天她被賣了。其實我和陳佩有很大一部分的矛盾,也來自於我媽。我是一個肥水不流外人田且非常注重金錢的金牛座,窮苦的日子過多了,心眼也多。

蘇遠重新把我接回來以後,在物質上也算沒有虧待我,但他不知道,我都把錢偷偷存起來給我媽拿去花。

陳佩無意間發現了,便以為蘇遠還記掛我媽,因此那段時間把家裏弄得雞飛狗跳的,對我也愈發不待見。

不過,我倒是無所謂。

作為一個渾身上下都是戲,在城市最底層的棚戶區摸爬滾打三年,就差跟要飯的一較高下的人,我不覺得我玩不過她。但蘇遠特別聽她的,於是大大消減了我的零用錢。

後來,我發現了我媽會把一部分錢拿去給艾晴花。

她對艾晴甚至比對我還要好。對此,我非常氣餒,並且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都沒有再去看她。這次,就是很長時間以後的第一次。

事實上,我很緊張的。

雖說我是我媽懷胎十月生出來的,但她是那種誰對她好點兒她就不辨真假撲上去的人,很容易被艾晴洗腦。說不定我再不去見她,她都以為艾晴是她親生女兒了。想到這兒,我的心情有點沉重,並在下車的時候,在水果店買了一些她愛吃的水果。

我知道,我並非真的想去混吃混喝。

我隻是很孤獨,需要一口別人親手為我做的熱飯,需要一個願意真心和我說話的人陪。可這件事,我是多麽不願意向任何人承認。

這一點,在我看到林芳追著艾晴跑出家門,並笑嘻嘻地把一大包零食塞在那個假LV包裏的時候,如此清晰地認知了。

林芳就是我的媽媽,菟絲花一樣的媽媽。

拎著不算輕的水果的手臂有些發沉,我下意識地把連帽衫的帽子也扣在頭上,這樣她就不會一回神就能遠遠地辨認出我來。

可我做完這個動作,又啞然失笑了,因為她根本沒有回頭看我,而是匆匆地轉身回了家。

那是屬於她們的小家,隻有一層的平房,暗紅色的磚瓦上盤亙的是鬱鬱蔥蔥的枝葉。房屋被小小的院落圍繞,院落的門原本是銀色不鏽鋼的,後來為了好看,特意噴成了黑色。

那個地方,曾經也有我的痕跡,隻是後來的人居上,把我存在的痕跡抹殺得一幹二淨了。大概,也隻有我是多餘的吧。

上前走了幾步,此時林芳已經進了家門,透過並不明亮的窗子,我看見她笑嘻嘻地跟那個圍著圍裙為她炒菜的男人說話。飯香實在誘人,林芳臉上是心滿意足的笑。我的肚子就在這時不爭氣地叫了起來,可我最終也沒有上去按門鈴。

把水果掛在大門上,我摘下帽子,選擇了一個還算瀟灑的姿態,轉身離開。

又沒什麽大不了的,餓了就吃飯,渴了就喝水,這個世界就是這麽簡單。

可是,為什麽我的眼眶濕漉漉的,像下過雨一樣。

在鬧市區繞了幾圈後,我終於尋到了一家開張的苕粉店,能讓我安安心心地坐下來,吃口飯。這家老板人很好,見到我這張還算熟的麵孔後,第一句說的就是:“小蘇啊,回來看你媽媽啊!”

我倒是沒想到他能第一時間認出我,畢竟我續起了長發,再也不是以前那副假小子的模樣。我不太會做表麵工夫,一時間有些尷尬,隻好傻笑著點點頭。

“是啊,是啊。”

“常回來看看挺好的,你媽媽估計也挺想你的。”

老板對左鄰右裏街坊的事兒知道得不少,所以他對於我重新過上富人生活,也是知曉的。苕粉很快端了上來,我狠狠地加了一把辣椒,攪和了一下,大口開吃。

說起來,這家苕粉店也算是我在這裏三年,記憶最深刻的地方之一。當時林芳把剛好一周的飯費留給我,出了趟遠門。

我全部的生存資源都在那點點錢上,可我還把錢給弄丟了。我聯係不到林芳,又拉不下臉皮借錢,在把家裏的方便麵吃完後,生生餓了兩三天。

也就是那個時候,我認識了人生中第一個帥哥朋友。我也生平第一次知道,長得好看,是可以混飯吃的。

他叫董銘陽,比我大三歲,據說,在這塊地方很有名,大家都給他麵子。

在我吃完了,發現錢不夠付的時候,他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豪氣十足地把錢塞到店員手裏,我才沒有被為難。

那天是個冰冷的下雨天,他穿著幹淨的皮衣,利索的寸頭,麵無表情地搬了個凳子坐在了我麵前。

說不局促是不可能的,剛遭逢生活的巨變,那時的我說是膽小如鼠也不為過。他就這樣直勾勾地盯著我,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道,“看你小姑娘穿得幹幹淨淨,也不像乞丐,怎麽餓得比乞丐還誇張。”

其實他當時說這句話,完全是在打趣,可把自尊封為神祇的我,一下就哭了。這麽多天,饑餓,恐懼,孤獨,悲傷,像是千斤頂一樣壓在我稚嫩的心頭,他這一句話像是一把鑰匙,一下把我的負麵情緒全都打開,如洪水一般泄了出來。

他一個男子漢,頓時就慌了,後來我才知道,他特怕女生哭,最怕我哭。

他說,就是那個時候,他萌生出了保護我的念頭。

而他之所以過來幫我付錢,的確是因為我長得好看。見我哭得越來越厲害,他忙道歉,可說了半天一點用也沒有。我自己哭得差不多以後,反而神色平靜地跟他說:

“我還想吃。”

那天,他陪我吃了三碗苕粉。

當然,這三碗大多數是我吃的。他問了很多關於我的情況,而我也知道了他在學校名聲很大。我應該怕他才對,可不知道為什麽,他給了我十足的安全感。仿佛真應了他說的一樣,有他在,我怎麽都行。

說起來,我已經很久沒見到他了,他最近去了外地,多數的時候,都是電話聯係。我倒是不擔心他,他自有他的本事,他的事情我也不會多問,隻要不是去打架,幹壞事,怎麽都行。

我一邊吃著苕粉,一邊撥弄手機,在想要不要問候他一下,一通電話突然打了進來。一瞬間,我居然有點心慌。

是喬諾。

這個人是真的厲害,厲害到就連我看到他的名字,都會緊張。認慫地猶豫了幾秒鍾,我還是不情願地接了起來。

就這樣互相沉默了幾秒,喬諾輕笑著開了口。

“要不要一起出來吃中飯?不吃魚。”

我看著吃了一半的苕粉,心底開始滋生出絲絲縷縷的不安,而這些不安令我厭煩。我並沒有想象中的雀躍。也許,我對於他,我可能連做朋友基本的好感都沒有。也許,因為他是我必須討好的人,所以心理上有著別樣的抵觸。

“我沒想到你能給我打電話。”我故意捏起嗓子,希望自己能像個陷入戀愛中的少女一樣。可惜撿起早就丟了好多年的少女小嬌羞,我還是多少有些不適應。

“想吃什麽?”他單刀直入地問我。

“呃……我今天有點兒不舒服,在家休息呢,實在沒力氣出門了。”我眼皮都不眨,開始隨便撒謊,“不過,你能給我打這個電話,我很開心!”

“噢,這樣。”

他的語氣淡定如常,我卻在這一分一秒裏,奇妙地心如擂鼓。然而還沒等我想好怎麽接話,他便開口道:“那你好好休息,下次約你。”

“好的,下次一定。”

掛了電話後,我長籲了一口氣,突然一點兒胃口都沒有了。

靠在椅子上,我傻愣愣地看著外麵的天空一點點地變灰,雲層慢悠悠地變厚。把手伸出窗外,外麵不知何時開始竟掉下了星星點點的雨滴。我傻愣愣地發著呆,腦子裏一堆不知所雲。

也許我是真的病了。

“老板,來碗苕粉,多辣少醋。”

就在這時,幾個中年男人接連走了進來,而最後進來的,是一個穿著黑色皮衣,留著利落短發,戴著鴨舌帽的男生。

這些人一下就轉走了我萎靡不振的注意力。

最後那個男生,迎著我的目光,大步朝我走過來,把凳子隨意一拉,摘掉鴨舌帽,頗有氣勢地坐在我麵前。

嘴角忍不住的上揚,我有點委屈又有點難過地看著他。

“好久不見啊,小姑娘。”

他伸過長長的手臂,揉了揉我的頭。

看著他熟悉的眉眼,我突然有種矯情的心酸。

人啊,真是一種奇妙的生物,它可以和至親反目成仇,卻也可以和一個毫無血緣關係的人,血脈相連。

“好久不見啊,董銘陽。”

(二)

董銘陽回來了。

沒人明白這六個字對我代表的含義。

很多時候,我都覺得董銘陽就是我的親哥哥,是這個世上除了我媽和關月以外,最親的人。而他和林芳、關月又不一樣,我人生中一大半的安全感,都來自於這個僅僅大我三歲的男生。

這次出門,他給我帶了很多禮物。

從苕粉店出來,我跟著他去了他的住處。

我已經很久沒有來到他這兒了,他的奶奶一看到我,高興得不得了,像以前一樣,洗水果給我吃,我忙攔下她,把她送回房間讓她繼續聽她的收音機。

董奶奶是他唯一的親人。

在剛認識他的伊始,我本以為他會像我所看到的那樣,朋友成群,整日燈紅酒綠,可當了解他以後,我才知道,他算是個清新脫俗的混混。與外麵表現的不同,在家時,他就像個友善的鄰家哥哥。把房間收拾得幹幹淨淨,會做飯給奶奶吃,還養了一隻叫年年的貓。

他說,他的床,隻有奶奶,年年和我坐過。

對此我深表懷疑。不過,後來,這種懷疑消失了。

他的內心的確與我看到的不一樣。

也許是奶奶年紀大了,我陪她聊了一會兒家長裏短,她就躺在搖椅上睡著了。

我起身抱著貓,回到他的臥室。

穿著他在地攤買給我的帶著貓刺繡的襪子,縮在他的小**,等著他把菜做好端上來。他的廚藝很棒,我常常笑他為什麽不去做個廚子,他總是一本正經地像個家長一樣說,唉,等你上了大學,我就跟著你在你學校附近開個小餐館。

後來我真的上了大學,他也開始籌劃這件事,可林林總總、雜七雜八的事情太多,資金也沒有周轉夠,也就這麽耽擱了。

“菜來咯!”

他穿著我給他買的粉紅色圍裙,像個店小二一樣,興衝衝地把飯菜在桌上擺好。有我愛吃的蔥爆羊肉、紅燒肘子、千頁豆腐。

其實我已經吃不下去了,但因為是他做的,我怎麽都要吃。

“小姑娘,你怎麽瘦了。”

在我狼吞虎咽的時候,他眉毛皺巴地著看我,“蘇遠那個王八蛋是不是又對你不好。”

“沒有啊,挺好的。”

我不敢抬頭看他,隻是用力地吃,吃得整個腮幫子都被撐起來了,說話也含混不清。直到董銘陽放下筷子來到我身邊,抱住我,把我的頭埋在他的脖頸間,我才知道我哭了,而且哭得挺厲害的。

從小到大,我的哭法就和別人不一樣,別人都帶著聲音,哭到極致的時候甚至號啕大哭。而我不,我不管哭得再凶,我也沒有任何聲音,就是眼淚劈裏啪啦地不住地往下掉。

每次董銘陽見到都會說,蘇靜安,你知道嗎,你這種哭法,我每次看到,心都要碎了。

他在我耳邊低語著各種安慰的話,可對我來說,這些話大多都是左耳進右耳出。

大約是哭夠了,我聲音稍顯平靜地問:“我是不是很賤啊。”

董銘陽聽完後把我推開,捏著我肩膀晃了晃:“瞎說什麽呢,什麽賤不賤的。”

“我不喜歡那個家,可我無處可去。我過著看似很多人羨慕的生活,可沒人知道我的爸媽根本不愛我。”

“比起我,我媽更喜歡她男朋友的女兒,蘇遠整天就隻知道要我接近喬諾。我又不喜歡他啊,可為了好好生活下去,我又不得不這樣做。我現在覺得我整天戴著一副麵具裝乖乖女、裝可憐,我自己都惡心自己,你知道嗎?!”

“靜安。”他的聲音忽而變得柔軟純粹,“你放心,我一定會帶你脫離現在的生活。”

“那個蘇遠,我一定會給他好看。”

“我會給你一個家,我會保護你一輩子。你以後不用再看蘇遠的臉色生活,也不用討好那些不相關的人,給我時間,好嗎?”

他無比真摯。我眼巴巴地看著他,忽然就笑了,而且越笑越誇張,眼淚也流了一片。

原來,給你一個家,保護你一輩子,這些話,竟然出自一個與我毫無血緣關係的人口中。

而那對賜予我生命的父母呢,他們呢?

可曾真正在意蘇靜安這個人的死活?

那天晚上,我沒有回去,選擇在董銘陽家留宿。

依舊是老規矩,我睡**,他睡在沙發**。

他蓋著印著維尼熊的毛毯,就著涼薄的夜色,發出一陣輕輕淺淺的鼾聲。我趴在枕頭上,孤獨地望著窗外掛著的那輪彎月。很久很久,我都沒有這種安穩的感覺了。最開始來他家裏住的時候,我還是個什麽都怕,又常常餓肚子的小女生。

因為常常為生活皺眉頭,我學會了低頭。

董銘陽是第一個跟我告白的男生。他之所以是第一個,是因為我以前,念的都是私人女校。學校裏全是家境優越的人家的小孩,一個個像是養在蜜罐子裏的小公主,矜貴得不能磕碰。離開那裏以後,我才知道什麽叫糙生糙養。

其實我並不懂他口中的喜歡是什麽意思,也許我天性涼薄,我到現在都不是很懂喜歡一個人究竟是怎樣的含義。所以,他長篇大論的告白後,我隻是眼神閃爍又小心翼翼地問他,你可以帶我回家嗎?

我永遠也忘不了他當時下巴都要掉下來的錯愕的表情。

他不知道,那天的我實在受不了那個停電停水的家。

我需要一個溫暖的地方,洗澡,睡覺。

那晚他當然什麽也沒做,就是給了我一個可以好好休息的地方。也是從那時候開始,我知道他是個孤兒,很小的時候父母就不在了,跟著年邁的奶奶一起生活。奶奶身體不好,一切生活瑣事都要他自己照料。

也許是因為這樣,他才成長成一副穩重幹練,什麽都能承擔的模樣。雖然嘴巴很笨,不會說好聽的話,但他是個不折不扣的行動派,隻要承諾過什麽,就一定會做到。

後來我想,這大概就是我能與他親厚至此的原因吧。

他像是我人生中一棵遲來的參天大樹,為我遮風擋雨,讓我歡喜無憂。但很抱歉的是,我並不喜歡他。

我把他當成親人,這一點他也很清晰明了。

值得慶幸的是,他從來都不是一個愛強求別人的人。所以一路以來,多虧有他,我才走得不那麽艱辛。

謝謝你啊,董銘陽。

我輕輕在他耳畔說著,把他的毯子重新掖了掖。

第二天早上,我精神抖擻地出現在學校。

對此,關月表示不可思議。

選修課打鈴前,她一邊補著妝,一邊眨巴著眼睛問:“蘇靜安,你昨晚上是不是約會去了,怎麽滿麵春風?”

我白了她一眼,剛想說話,卻被教室裏此起彼伏的驚歎聲蓋住。

抬頭一看,穿著白襯衣、深灰色褲的喬諾夾著幾本書,步伐瀟灑地走了進來。

目光就這樣忍不住地追隨著他,一路跟到他來到我身邊。

“旁邊有人嗎?”他麵帶笑意地問我,又驚起周遭一片花癡女生的尖叫聲。

“沒、沒有。”

我猛地搖頭,搖完頭又開始為自己的傻氣鬱悶。這種感覺不亞於修煉了千年的狐狸精被佛祖打回人形的感覺。

就在我想著如何挽回自己的麵子時,喬諾已經極其自然地坐了過來。有時候你不能不承認,有的人天生氣質就是不一樣。

很多時候我排斥喬諾,並不是因為我討厭他,而是因為他太過聰明睿智,我怕我這糊弄牛鬼蛇神的本事,根本逃不過他的眼睛。

今天的他,依舊帶著那瓶香水的味道,與他身上幹淨的氣質合二為一,讓人如沐春風。

上課鈴打響,大家按部就班地打開書本,而我卻早已緊張地開始神遊。果然,老師剛走上講台開始正式講課,他就輕聲問我:“身體好些了嗎?”

“哦,好多了。”我尷尬地笑笑,關月卻湊過來問,“哎,你生病了啊,我看你昨天還生龍活虎的啊!”

我在心底翻了個大白眼,狠狠掐了一下這個豬隊友,她忍住尖叫,閉了嘴。

“好了就好。”喬諾收回目光,開始專心地聽老師講課。而我的心卻開始七上八下。

他這個人總是高深莫測,我永遠猜不到他在想什麽,或許,我昨天撒謊的事,他已經知道了。

抱著這種不好的預感,我正襟危坐,神遊般地聽完了這節課。而喬諾也沒有再說一句話。

下課鈴打響,我好歹鬆了一口氣。畢竟按照喬諾的做派,此時的他應該繼續神出鬼沒,忙他自己的事去了。

可事情似乎在朝著我不可預估的方向發展。

喬諾拿起書本,站起身,拿過我桌上的雙肩包,用祈使句的語氣說:“走,帶你去看電影。”

關月抬起她那三層褶的雙眼皮,眼睛瞪得跟燈泡似的,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喬諾,然後她狠狠地推了我一把,“傻愣著幹嗎啊,去啊!”

有了關月的推波助瀾,我和喬諾的第一次單獨約會,似乎也沒那麽心虛了。

算是約會嗎?算是吧。

我在心裏反複琢磨,一路上頂著學校各路人馬驚訝的目光,終於並排和喬諾離開了學校。

此時此刻,我才明白關月當時知道我跟喬諾表白後,為什麽對我豎起大拇指。雖說喬諾是大眾情人,可真敢像我當初那麽追的,絕無僅有。

說起來,當時的我,生猛又青澀,為了好的生活,身上有種什麽都敢的衝勁兒。

當時我借著和學校播音員一個宿舍的福利,跑去學校播音室,趁著喬諾還在學校的間隙,大肆播報著:

金融係一年三班的喬諾,請你來播音室一趟。

要知道,本學校的校長見了喬諾,還要噓寒問暖、禮讓三分,我這個做法,無疑是要多囂張有多囂張。

後來喬諾告訴我,偏偏是我這種近乎“冒天下之大不韙”的做法,一下子就引起了他的注意。用關月的說法,這就是在那給傻乎乎給喬諾遞情書的女生中,一聲奇葩的絕響。

管他奇葩不奇葩,蘇遠當時承諾我,隻要能和喬諾搭上話,他就每個月給我一筆零花錢。而那筆零花錢的數目,足足是我在禮品店打工賺的好幾倍。

我需要錢。

隻有存了足夠的錢,我才不用懼怕那些窮困潦倒的日子。因為我終有一天會離開這個鬼地方。

喬諾果真被我叫到了播音室。那次是我第一次和他正麵相對,在這之前,一直是我在偷偷打量他。他是真的好看,與董銘陽的好看截然不同。董銘陽的相貌更接地氣,而喬諾,天生長了一副脫俗的骨肉。

長眉細眼,鼻峰高聳,白皙得讓女生都忍不住豔羨的肌膚,骨相仿佛被老天精雕細琢過一般。你並不能說出他好看在哪裏,但你看他第一眼,就會感歎他的好看。也許本就不是世俗凡胎,加上他自身獨特清冽的氣質,讓很多愛慕他的女生望而卻步。大約隻有我這個厚臉皮的人,才會這樣大動幹戈地追。

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你找我?”

我沒有回答,也沒有思考,隻是拉起他的手臂往播音室外衝。一路上來往的人很多,都用一種驚奇的眼光看著我拉著喬諾。我沒管那麽多,隻是不住地加快腳步,而他跟著我,居然也沒有掙脫的意思。

後來,我把他拉到社團的練習室,給他看我在大黑板上為他畫的卡通畫和那句幼稚的表白的話。

他就站在那,雙手插著口袋,似笑非笑地審視“喬諾我喜歡你”這六個字。

看了半晌,他才轉過身問,你叫什麽名字?

很久很久以後,我才知道,我的表白結果,是所有跟他表白的人裏麵,最樂觀的。沒有被冰冷地回絕或不留麵子的置之不理,相反的是,他問了我的名字,並且,真真切切地記住了我。按照一開始的想法,我其實不用真的做他女朋友,隻需要和他變成很好的朋友就夠了。可現在看來,事情似乎朝著不可控製的方向發展下去。

本以為喬諾說帶我看電影,隻是看最新上映的電影。

可最後,他帶我來了那家以小資聞名的私人影院咖啡廳,看我最喜歡的電影——

《情書》。

“你不是不喜歡看這類電影嗎?”我很驚訝,因為我以前跟他說過,想和他一起看這部電影。其實我當初隻是隨口一說,可他真的當回事,並帶我來了。

我是個很庸俗的人,我並不懂什麽愛情。

喬諾對我笑了笑,然後拍了拍旁邊的座位,示意我坐下。侍應生把茶點一一備全後,把包間的燈關了。

瞬間,我緊張的情緒就上來了。而我更不清楚的是我到底在緊張什麽。從他今天過來上課,坐在我旁邊,下課帶我出來,我緊張的情緒就像沒擰緊的水龍頭一樣滴滴答答不停。

“這個男主角,既然喜歡藤井樹,為什麽不去跟她說?”他有些感歎,“對於博子,會不會也有些不公平?”

“困於單戀的人,大概都缺乏一份勇氣吧。”我應和道,“不會不公平啊,相反我覺得他是愛博子的。”

喬諾就在這時側過頭來看我,似笑非笑地問:“為什麽?”

“博子與藤井樹性格差距太大,如果男主角隻因為一張臉便決定要和對方結婚,也未免太膚淺,並且如果真的愛藤井樹,那為什麽不回去找她呢?”我有些不服氣地打開話匣子,卻發現在屏幕映射的光下,他臉上的笑意更深了。

那是一番別樣的笑意,藏著溫柔,藏著專注。

不知道為什麽,我突然感覺有人在心髒上狠狠地敲了一下。

曾經有個文縐縐的女生說過,喬諾笑起來簡直太好看了,比春風還要暖,比桃花還要醉人。當初我嗤之以鼻,不以為意,直到我真的看他這樣笑。

我這個理科生自然說不出那樣文縐縐的話,我隻是下意識地別過頭去,希望自己不要幼稚地心慌。

“你怎麽了?不舒服?”他關切地湊近我,我下意識地又躲開。

“沒事,”我搖頭,腦子裏卻有股熱勁兒往上衝,也不知道我是哪根筋打錯了,我居然打著哈哈問,“你對我這麽好,我都以為你要接受我了,哈哈!”

說完,我就尷尬地沉默了。

生平第一次我知道,我蘇靜安也有這麽不受自己控製的時候。氣氛驟然降到冰點,電影放到哪裏我也一概不知,隻想找個地縫鑽進去。此刻的我心裏有太多太多的疑問,原本這種話我說出來應該是臉不紅心不跳的,我不明白我為什麽會變得如此坐立不安。

喬諾看出了我的不安和難堪,伸出手來,把我拉了回去:“好好看電影。”對,他說得對,好好看電影。

我換了個正襟危坐的姿勢,重新把視線落回到大屏幕上。

長舒一口氣,我發現了一個事實,原來我根本沒有我想象中的殺伐果斷、光芒萬丈,更沒有我以為的看透一切、處變不驚。我忘了我才十八歲,我忘了我還是個沒有走過太多彎路,還會跌跌撞撞的女孩兒。

從咖啡廳出來的時候,已經快要到晚飯的時間。

喬諾晚上有個酒宴要出席,所以提出早早送我回家。也許是看電影的時候發生的事太過尷尬,一路上我和他沒有多說什麽。到家門口的時候,太陽正落山,緋色餘暉把天空也染紅,喬諾身姿筆挺地站在我的麵前,晚風輕輕地吹著他的衣領。

“回去好好吃飯,你太瘦了。”他拍了拍我的頭,“今天的電影很好看,我很喜歡。”

“我也是。”我的聲音突然變得沙啞,“那,我先回去了。”

“好的。”他笑著點頭。

然而,就在我轉身走了以後,他突然在後麵輕輕叫了我的名字。我回過身,在相隔不遠處皺著眉好奇地看著他。我就這樣瞪著他,等他開口說話,可等了好一會兒,他也沒有開口。

末了,他擺擺手,示意我回去。

“路上小心!”我像個先鋒小隊員似的朝他字正腔圓地喊道。他驀地笑得開心,點了點頭後,終於轉身上了車。

看著揚長而去的車子,直到車輛慢慢隨著地平線消失,我依然久久不能回過神。

他要對我說什麽呢?

還是,這一切都是我的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