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沒有告訴任何人。

近日夜裏,我時常會反複做同一個夢。一次次接二連三地被嚇醒,醒來後便是滿頭大汗、驚魂未定。

夢裏時常隻有我們幾個人,我,關月,董銘陽,喬諾。我們四人置身在孤島之中,躲避一個看不清臉的人的追殺。有時是我們四個四處逃竄,各自分散開,帶著恐懼,直到被嚇醒。有時是關月被丟到大海裏,我沒辦法救她,直到哭醒。也有時是喬諾或者董銘陽替我挨了一刀,鮮血淋漓地躺在我麵前,或者我被丟進大海,岸上的三個人哭天搶地也沒辦法救我。

而最後一次,是我手拿著刀,刀上沾著殷紅的血,我冷漠地站在岸邊,看著三個人在水中掙紮,鮮血染紅了整片海。

然後,我尖叫著從夢中驚醒。

夜明星稀,窗紗輕輕搖曳,我蜷縮在被子裏,衣服被汗水打濕。所有的睡意都被打散,我打開床頭的燈,心頭才一點點地變暖。看了一眼手機,再過六個小時,那場硬仗就要拉開序幕。

類似於臨門一腳的緊張,我冷得在被子裏發著抖。

從小到大,我是一個信命,也信因果輪回的人。

深知自己的愚蠢,卻又擺脫不了自己的固執。左右翻了翻身,我終究還是爬了起來,披上外套,腳步輕輕地來到了客廳。

媽媽信佛,自打搬到這個家裏來後,她便開始供奉觀音。幾日來,她更是嚴謹地吃齋念佛。

也管不了現在算不算臨門抱佛腳了,我取了三根香,點燃,然後鄭重其事地在菩薩麵前虔誠地下跪,祈願。

我知道這隻是一種心理安慰。

造化是自己親手寫下的,沒有人能替你力挽狂瀾。

但這樣做,多少能讓我平靜下來,不至於太陽升起的時候,太過失態。也許是拜了菩薩,心裏終於安靜了下來,我這才再次有了困意。穿著拖鞋重新回到**,好歹再次沉睡了過去。

次日睜著沉重的眼皮醒來的時候,太陽的光芒已經敞亮到鋪滿整個屋子,林芳催著我起來,一邊把熨燙好的那身黑色連衣裙扔給我。

“要快些了,不然來不及。”她穿了一身藏藍色西裝,裏麵套著白襯衫,平日裏披散著的頭發挽成一個發髻,不過幾日,她像是心智成熟了十年一樣,終於有了做母親的樣子。

我從**爬起來,按部就班地套著衣服,她喃喃自語,像是對我說又像是對自己說,一定要討回公道,別以為躺著不醒就沒事了。

我忍不住嘴角上揚,不自覺地有了些許鬥誌。

這一關終究是來了,也好,過了這關,就再也不用日日受著折磨。

收拾好一切,我懷揣著無比肅穆的心情,等來了接我和母親的關夏。沒錯,關夏被喬諾和關月囑咐,對這些事一直很上心。上車之前,我把準備好的那封信給了他,讓他幫我轉交給喬諾。他看了看信封,有些好笑地說,你們倆多大了,來來回回寫信。

我隻是笑笑,並沒有告訴他,這是一封分手信。

我問他關月怎麽沒來,他告訴我,關月一早就去送董銘陽了。說完,他搖了搖頭。我知道,在他眼裏,是實打實地看不上我和董銘陽的,畢竟我們一個拖累喬諾,一個快要弄瘋了關月。可他又沒辦法責怪我們,說到底,被命運玩弄最慘的人,是我們。

似乎是看出了我神情裏的忐忑和落寞,關夏難得沒有與我針鋒相對,拍了拍我的肩膀,說:“過了這個坎兒,人生就能光明了。”

“放心,你不是一個人。”

我用微笑回饋他,是真的感激他的安慰。不得不說,有時候你的宿敵的一句溫暖的話,比那些日夜愛你的人的鼓勵還要來的有效。我長舒一口氣,有了些精神,整理了一下衣服,上了車。

此時的我,總以為這隻是所有遭遇的一個句點。畫完句號,便可打開新的篇章,不管是好是壞,我們都有新的盼頭,繼續書寫下去。可我終究是太愚蠢又年輕,完全不知道在未知的命數裏,命運早已為每個人寫好了結局,隻待那個時刻的到來。

我們三個早早來到法院,等待開庭。

艾和因為躺在醫院,所以艾晴代為出席。我並不關注在我之後來了的艾晴,而是心慌於為什麽董銘陽他們遲遲不來。

是的,那股心慌的感覺又爬了上來,我沒法跟關夏說,他是個不信直覺的人。他受不了我坐立不安地來來回回,給關月打電話,可和我一樣,都沒法接通。如果說董銘陽因為程序在路上耽擱了情有可原,可關月是怎麽回事?

這麽緊要的關頭,她根本沒有理由不接電話。

就在這個時候,關夏找的律師那頭突然傳來了消息,董銘陽他們在來的路上出了點意外,董銘陽坐的那輛車,被一輛酒駕超速的車撞上,有好幾個人受了傷。說到這兒的時候,那個人的語氣凝重起來,用那種類似節哀的神情看著我們說,董銘陽頭部受到撞擊,本來沒什麽事,卻引起了舊傷複發,當場昏迷不醒,已經被送往醫院的手術室了,情況……不太妙。

他說,董銘陽的頭部流了很多血。

已經送進了醫院急診室半個小時了……

最先愣住的是關夏,他衝上去揪著律師的領子,問:“這些情況屬實?你確定沒搞錯?關月呢?我妹妹怎麽樣?”

“關先生放心,關月小姐沒事,她跟著去醫院了。”

在關夏身後站著的我,雙腿早已軟掉,因為沒有吃早飯,胃裏空空,血糖也供應不上,腦子也跟著一片空白。如果不是我媽在一旁扶著我,我可能直接栽過去,不省人事了。

縱使這麽多天以來,我經曆了這一連串接二連三的打擊,我以為自己早就練就了鋼筋鐵骨,足以迎接一切困難,但當麵對這猝不及防的一切時,我仍舊脆弱不堪。

我完完全全沒有想到,還會橫生出這樣的枝節。

舊傷複發?

這四個字在我腦中全無概念,我與他相識這麽久,從來就隻知道他打別人常常打得屁滾尿流,根本不知道他有什麽舊傷。

“蘇靜安,別給我發愣,先過去再說。”

關夏想也不想便拖拽著我上車,我迷迷糊糊的,隻覺得置身於一場破碎又迷離的夢中。可落下來的滾燙的熱淚又在不斷地提醒我,這並非是一場夢。

這是殘忍又絕望的事實。

關夏幾乎把車開到最快,沒過多久,我們便抵達了醫院。

按照一路指引,我們找到了董銘陽所在的手術室。關月坐在長椅上,她的衣服上,手上還沾染著一些暗紅色的血跡,那些紅色一下子就刺痛了我的眼睛。

董銘陽他到底流了多少血……

關月哭得像是剛從水裏撈出來一樣。

關夏大步走過去,左右看她,生怕她受傷。但我知道,縱使她身上一點磕碰都沒有,她的心裏那道無法縫合的裂縫,是唯一也是最致命的傷。我慢慢踱著步,走到她跟前,全身都在哆嗦。

“關月,董銘陽他……”

關月突然抬頭,她用一種陌生而又憤恨的目光看我,然後她伸出手,狠勁兒十足地給了我響亮的一耳光。

我受不住力,向後退了幾步才站穩。

所有人都被她這個舉動嚇到,隻有我沒有。

讓她失望的是,我回饋她的,卻隻是麻木不仁的表情。肉體上的痛我幾乎免疫,精神上的痛才是煎熬。

而且,我根本不知道該拿出哪種表情來麵對現在所經曆的一切。

悲傷?抑鬱?絕望?痛苦?愧疚?不是,都不是,這些全部不恰當。我的情緒裏,包含著所有,卻又不完全屬於它們任何中的一個。它們占據著不同的比例,交織著,折磨我的精神,我的肉體。

人被折磨到一定程度,是哭不出來的。

直到現在,我才明白這不是一句無病呻吟的瞎話。

“為什麽他會有舊傷?”關月站起來問我,氣勢咄咄逼人,“為什麽他有舊傷你卻不告訴我?”

“他有舊傷,以後就算真的進去了那種地方,免不了挨打受傷。現在稍微磕碰他就顱內出血要大手術,以後要怎麽辦?”

“我不知道,如果我知道,我一定不會讓他進去,他什麽都沒有做,他是無辜的……”

我悔恨不已地說出了真相。

是的,到了現在,再隱瞞真相,我就真的不是人了。

“董銘陽是無辜的?!所以,蘇靜安,你就一直這樣心安理得地看著他為你犧牲,為你去死!你怎麽那麽無恥!”

若不是關夏在一旁攬著,恐怕關月早就撲過來接著打我了。

我看著眼前近乎發瘋的她,別說是一句話,哪怕是一個標點符號都再也給不出來。

我連道歉都沒有資格了。

董銘陽並非什麽事都會跟我說,就連他有舊傷這件事我自己都不知道。但麵對她的責難,我沒有資格去反駁。

她說得對,如果我知道董銘陽的身體是這種情況,我就算是自己去死,都不會讓他承擔這一切。

可現在說這些有什麽用呢,不該發生的都發生了。

如果我是關月,我也一定很恨我自己。這一生最愛的人,不愛自己就算了,還愛著自己最好的朋友,甚至為了她性命都要弄丟。

“關月,你給我冷靜點!”關夏實在受不了自己妹妹這樣,他衝我使眼色,讓我離遠一點。關月不明白哥哥為什麽一反常態地包庇我,作鬧得更凶了,她甚至坐到了地上,聲嘶力竭地哭了起來。

她不知道,她哭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如赤腳走在刀尖上,鑽心地疼。你若見過人間富貴花花開富貴的模樣,她哪日枯萎了,你便知道有多讓人扼腕痛惜。

她這朵富貴花,終究是毀在了我手裏。我澆灌她絕望,讓她暗淡無光。她恨我,也是應當。

可我對不住她,我欠的債太多了,怕是一個都還不起了。

是的,穿著手術服的醫生就在這個間隙從手術室出來。

手術室的燈滅掉,他麵帶歉疚地跟我們說,請節哀。

不知為什麽,我覺得這三個字好熟悉。

似乎在夢中聽過了一樣,以至於此刻的我,依舊保持著一個姿勢,同樣麻木不仁的表情。

這個世界再次安靜了下來,所有人仿佛置身在與我不同的世界,有人哭泣,有人搖頭,他們皆滿目瘡痍,卻沒有一個人和我一樣,冰冷得似個假人。

“靜安。”

“靜安。”

隱約中,我聽到有人叫我,他的聲音很熟悉,熟悉到一聽我便有想要丟盔卸甲,失聲慟哭的衝動。但我沒有哭,隻是忍著淚,尋著聲音往前走去,前方等待我的,是一道緊閉的門,有微弱的光亮透了出來。我不由得加快了腳步,我知道他在裏麵。

“靜安,靜安。”聲音仍舊呼喚著我。

“我在,我在這兒。”我回應著這個聲音,淚水在不經意間濕了滿臉。伸出雙手,我想要推開這扇門,想要看一眼他的模樣,想要問他,是不是真的不要我了,要離開了。可他就要算離開,也要認認真真地道個別啊。

其實,我最想告訴他的是,你能不能別走,能不能多陪我一陣。

我還沒有完全長大,我還沒有完全學會怎樣麵對這個冰冷又殘酷的世界。

我還沒來得及報答他給予過的溫暖和愛,一點點都沒有。

他還那麽年輕,他還那麽的好,他還有一位慈愛的長輩在等他回家。我終究還是沒能打開那扇門,沒有人攔我,是我沒有勇氣。

我坐在地上,呆呆的像個迷了心智的傻子,雙目失去了焦距,視線被淚水模糊,我看不清周遭的一切。

如果可以,我多麽希望,此刻才是一場真正的夢。

會有一個英勇的人給我一個響亮的耳光,打醒我。

當我再次睜開雙眼的時候,就會發現原來自己仍舊十五歲。我穿著高級定製的洋裝,坐在溫暖明亮的畫室裏畫著畫。

外麵風和日麗,一切都那麽美好。

沒有人愛我,也不會有人恨我。

一切苦難都是泡影,一切相逢都是想象。

沒有那山崩地裂,此生都無法磨滅的罪惡感,更沒有餘生都無法消磨的痛不欲生的印記。

(二)

三天後,關月進了醫院。

聽說,她因為長期營養不良和焦慮導致昏倒,這一病病得不輕。而這三天我不理世事,一個人躲在家裏,渾渾噩噩。

我買來一大堆零食機械地吃,吃完了就吐。困了就隨便找個地方睡覺,我很困很困,但一點也睡不著,後來沒辦法,我隻好吃藥來幫助睡眠。好在,我終於睡了過去。

然後,我做了一個冗長的夢,夢裏,沒有人離開,沒有人恨我,所有人都好好的,平凡卻生動地過著餘生的每一天。可這種好夢沒過多久,我便疼醒了,睜開眼睛,看到林芳哭得像隻水蘿卜,她一邊哭一邊打我。

我醒了也不說話,隻是麻木地看到地上那些灑了的白色藥片。

見我終於恢複神智,她開始抱著我哭。

可我並沒有因為這一覺而輕鬆,我真的太累了,明明才度過不到二十年的時光,我卻覺得我把整條人生的路都走馬觀花地過完了。

直到她告訴我,關月住院了,我才來了些許精神。

簡單地收拾一番,我拎著一些水果,來到了醫院。第一個見到的人,自然是關夏。

此時關夏正在走廊拐角處抽煙。他見到我,十分意外,煙灰落在手上都不知道,直到疼了,他才緩過神。

“你怎麽來了,你——”他把煙丟掉,眼神帶著憐憫,“你怎麽瘦了這麽多。”

“啊,沒事。”我勉強地笑,他眉宇間的擔憂卻更深了,他輕輕扶住我的肩膀,猶豫了半天,才問,“你……還好嗎,要不要——”

我知道他想問我什麽。

別說他,早上起來我都被自己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嚇到。其實林芳早上想送我來的,她看我精神恍惚,路也走不太穩當,很擔心。但我還是沒讓她來,我不想她再牽扯其中。

“我沒事,真的,我看看關月就走。”

“她醒了……情緒不太好。”他吞吞吐吐,我的腳步因此停下。

“既然她醒了,那你幫我收下這些水果吧,都是她愛吃的。”我把東西遞到關夏手上。

關夏點點頭,並沒有多做挽留,畢竟我們都知道,關月一點也不想看見我。她恨我,她這輩子都不會原諒我了。

這世上,大概沒有任何一種恨,能比得如今她對我的恨了。即便我們曾經那麽那麽的要好。

她不會想見我的,我也不敢見她。我們兩個鮮血淋漓的人,現在連自愈都做不到,何談見麵呢。

“我把董銘陽的葬禮安排了。兩天後,南山園。你總歸,要過來送他的吧。”

他的聲音很溫和,我從來沒聽過他用這麽溫和的語氣和我講話。

其實,為董銘陽辦這件事的人,應該是我,畢竟除了奶奶,我算是他最親的人了。

可當時關月近乎咆哮地衝我吼,不許碰他,你沒有資格碰他。而當時的我,跪在董銘陽身前,就真的沒有敢碰他一下。

我不配。

我連送他最後一程都不配。

“好,我會去送他的,就算關月打我,罵我,我都會去的。”我的聲音帶著不可遏製的輕顫,笑著說。

對不起,關月。

我還是想,送他最後一程。

兩天後,董銘陽的葬禮如期舉行。

他的葬禮,沒有落雨,而是微風拂麵,晴空萬裏。我穿著白襯衫裙,外麵套了一件黑色的風衣,胸口處,別了一枚白色的絹花。

林芳陪著我一起來的,她為董銘陽買了一大捧白色的花。我想,如果不是她陪著我,關月早就對我惡言相向甚至驅逐出境了吧。

葬禮來的人並不多。

因為是關月置辦的葬禮,到場的隻有幾個與董銘陽關係甚好的朋友。那些朋友我也認識,甚至還很熟,但他們都與關月一樣,對我視若無睹,冷淡不理。

我沒有覺得驚訝,他們這樣是應該的。

儀式結束後,其他人都走光了以後,隻有我們四個留了下來。董銘陽生前不是喜歡熱鬧的人,如今我們四個來送他,也不算聒噪。

墓碑上貼著他的黑白照,這張照片是我剛剛會用單反的時候,給他拍的證件照,沒想到,後來卻變成了他的遺像。

這個時候,我才明白那些大人嘴裏常常慨歎的世事無常。

關月輕輕撫摸著董銘陽的照片,動作溫柔又深情。

我時常想,我的罪責上應該多了一條棒打鴛鴦。如果沒有發生這些事,董銘陽大抵也就被關月感動了。關月比我想象中的要深情,所以,每每麵對她,我更覺得罪孽深重。

“你沒有什麽想對他說的話嗎?”關夏輕聲問我,而我搖了搖頭。

我與董銘陽相熟這些年,說過許許多多的話,如今已經沒有什麽再說的了。

我知道,即便我害了他,他在九泉之下也隻會希望我好。他總是這樣,事事把我擺在最先。

我也想自己好好的,但我想,我不配。

關月說完心中所想,終於站起身朝我們走來。

隻是,她沒有看我,也沒有與我說話,仿佛從來不認識我一樣。

她輕輕挽住關夏的手臂,兩人就這樣慢慢離開了。而我仍舊留了下來。雖然我什麽都沒說,但林芳跟董銘陽倒是絮絮叨叨說了許多,說了對他的感謝與歉疚,她與我一樣,都深覺罪孽深重。

隻是,她所體味的罪孽與我的,終歸不是出自一處。她的歉疚還是可以言說的,而我,大概是話不知從何而起,餘生都會背負罪孽而行。

我想,如果沒有遇到董銘陽,我大概也不會活到現在。

他出現在我人生中第一個劫難裏,用關愛和耐心拯救了我。可他終歸什麽都沒有換來,卻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董銘陽,真的,真的對不起。

如果能回到那一天,我一定,一定不會做出那麽愚蠢的決定。

沒有誰去替誰的罪,是應該的,是正確的。

所有不正確的決定和行為,終會換來最可悲的後果。

後來,林芳也離開了。

董銘陽的墓碑前,隻留下我一個人。

我還不能走,因為我還要等另外一個人。

直到太陽漸漸變得毒辣,那個人的身影終於出現在我的視線裏,向我慢慢走來。

他瘦了很多很多,也因此顯得身子更加修長。他穿著一件水藍色的襯衫,襯衫上的褶皺並沒有被撫平,而他下巴上也冒出青色的胡茬。他的雙手被手銬銬住,但依舊一副樂觀平靜的模樣。

要命的是,即便他現在狼狽了許多,也還是那樣迷人。

我站在墓碑前,笑中含淚地用目光迎著他。而他也用同樣的目光看著我,直至一步步走到我身前。

兩天前,喬諾借機逃脫了他父親的控製,自首了。

他和我一樣,無法麵對董銘陽的離去,愧疚、不安、悲痛,這些情緒讓他拚盡全力逃了出來,把事實的真相擺了出來。這一次,我沒有攔著他。因為,我們都要學著長大,學著為我們的罪責付出代價。

“時間不多,抓緊。”旁邊兩個穿著警服的男人叮囑了一下。喬諾頷首,以示謝意。

這個我愛的男孩,就連這樣的境地,也都教養極好。可這樣優秀的男孩子,卻因為我這個罪人,把整個大好的人生都毀了。

如是想著,我的眼淚忍不住嘩啦啦地流下來,我慌亂地拂去眼淚,咧著嘴努力地朝他陽光地笑。

他愛憐地看著我,輕柔地撫摸著我的臉頰。

“靜安,我到現在,都還很心疼你。”

“我有什麽可心疼的呢,我這個罪人。”我搖晃著頭,“我多希望我從來沒有跟你表白過,我多麽希望我從來沒有認識過你——”

“命運這樣安排,你我都無能為力啊。”他拿出哄小孩子一般的語氣對我說,一邊轉過身,鄭重地看著董銘陽。

“今天來,是要送你最後一程的。”他慢慢走上前,像送別一個老友一樣,“從小到大,我從未覺得虧欠過誰,卻唯獨覺得最對不起你。從小到大,我受到的教導都是知錯就改、要承擔責任。我本以為在這方麵我會做得極好,卻沒想到,最終是如此不恥。”

“對不起,真的。我知道一切已經於事無補,但不管怎樣,我都要承擔起這個本屬於我的罪責。”

“謝謝你這麽多年出現在靜安的人生裏,護她周全。”

“也謝謝你,成全了曾經的我們。”

我站在他身後,靜靜地聆聽著他的訴說。

喬諾把心裏話都說了出來以後,長舒了一口氣,走回到我身邊,輕輕地拉住我的手:“與他的事,算是了結了。接下來,該我們了。你的那封信,我收到了。”

“靜安,你說過你會等我。我信了,我是真的信了。”他笑著說,眼裏的淚水卻一直打轉。

“對不起,喬諾。”我輕輕搖頭,那些灼熱滾燙的淚水滴在我的手背上,“我不配等任何人,我不配。”

“我已經毀了他,不能再毀了你。”

“我沒辦法去思考感情上的事,因為我的腦子裏,隻有愧疚。背負著這種人生的我,不配得到你的愛,也不配得到幸福,如果我幸福了,那董銘陽怎麽辦,關月怎麽辦?”

“靜安——”

“喬諾,你值得配更好的女孩子。你的家裏人一定恨死我了,就算以後你重獲自由,他們也不會容許我存在於你的世界的,到時候你要怎麽辦,又要為了我自毀前程嗎?不要,我不要你再為我做任何事,我承擔不起了。”

我幾乎是聲淚俱下地說了這些話。

聽完,他把嘴邊的話都吞了回去,靜靜地看著我,眉頭的陰雲越積越深,深到流下淚來。

“所以……”他的聲音帶著不可控製的顫抖。

“所以,我們就到這裏吧。”

我把手輕輕抽了出來,像是把整個曾經期許過的美滿人生親手打碎一樣。

“希望,你重獲自由的時候,能夠開始一段新的、美好的、幸福的人生。”我揚起嘴角,試圖給他一個最燦爛的笑。

他不知道,我說出這些話,到底用了多少勇氣。

明明我可以等他,明明我可以挽留住他——我生命中最想要的幸福。可我知道,我不能,我不能。

就讓我,從這些人的世界裏抽離吧。

把那些真正的幸福美好的日子,還給他們。

說完,我頭也不回地大步離去。而他依舊站在原來的位置,輕輕地喚著我的名字。

“靜安——”

“靜安——”

像初見我時,那樣動聽地念著。可我知道,我再也不能回頭了。直到這個時刻,我才讀懂席慕蓉的那首《與你同行》。

“我一直想要 和你一起 走上那條美麗的山路

有柔風 有白雲 有你在我身旁

傾聽我快樂和感激的心

我的要求其實很微小 隻要有過那樣的一個夏日

隻要走過 那樣的一次

而朝我迎來的 日複以夜 卻都是一些不被料到的安排

還有那麽多瑣碎的錯誤 將我們慢慢地慢慢地隔開

讓今夜的我 終於明白

所有的悲歡都已成灰燼 任世間哪一條路我都不能

與你同行 ”

我愛你,喬諾。

隻是,任世間哪一條路,我都再也不能與你同行。

希望你的餘生,都不要再想起我。

而董銘陽,那個給了我太多溫暖和愛的男孩,我的餘生,再也不會忘記你。

(三)

十月的天氣漸漸冷了起來。

咖啡館的客流量慢慢變得少了一些,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老板舍不得打開空調的緣故。

我裹著一件厚重的灰色毛衣,坐在最裏麵的位子,點了兩杯熱可可。沒過多久,身穿著一身新款套裝的關月推門而入,門口掛的鈴鐺發出清脆的聲響。

不過幾日,她便重新回到了本來的模樣。塗著殷紅的唇,戴著限量款的耳環,走起路來虎虎生風。

她在我對麵落座,我這才聞出她換了香水。

從前帶著些許稚嫩少女般的小雛菊換成了柏林少女,配著她重口味的唇色和指甲油,十足的禦姐氣場。

她是她,她又不再是她了。

人和人之間有時候真的微妙的連自己都感歎,明明這麽多年一起長大,那麽熟悉,可如今再次坐在一起,卻陌生的連怎麽開口都不知道。

“說吧,找我什麽事。”她頭不抬眼不睜,連看我一眼都不願意。

事實上,她能來,我已經十足的意外了。

距離董銘陽離開,已經快要半個月了。

這半個月裏,她承擔起照顧奶奶的責任,而我與她沒有再聯係。

我本以為她不會搭理我的,但我錯了。

“我這次找你,是想跟你道個別。”

我麵露愧色地笑,她把玩著車鑰匙的手停了下來,然後,終於掀起眼皮看我。

“你要離開?”她看似不經意地問,但麵色卻極盡諷刺,“是啊,你把我表哥也甩了,不離開不合情理。”

想必關夏把我與他之間的事告訴關月了。

我深吸了一口氣,一邊思索一邊說,“其實找你來,也沒什麽好說的,該做的你都做了, 不該是你做的你也在做。我虧欠你太多。”

聽我說著,她的表情依舊冰冷。

“我知道你恨我,但,你是這麽多年我唯一的朋友,走之前,我還是想見見你的。”

“走?”這句話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的目光這才回到我身上。

“你去幹嗎啊你?你躁鬱症好了嗎你就走?”她急脾氣上來,聲音大了些,引得別的客人紛紛矚目起來。我知道她沒有原諒我,但是,她也還是會關心我,人本來就是一種十分矛盾的生物。憎惡和關心,這樣的情緒,關月對我都有。

所以,我忍不住笑了笑。

“我沒事,病情沒你們想的那麽嚴重,而且我以前得過,所以我知道怎麽照顧自己的情緒。我要是留下來了,就反而不知道怎麽照顧自己的情緒了。”

“關月,我知道你很恨我。我對不起董銘陽,欠他的,一輩子都還不清。但有些話,我還是想告訴你。你是我蘇靜安這輩子唯一的朋友,也是最好的朋友。我從沒想過有天會和你分開,我想著我一定要看你結婚,生子,做闊太太,但怎麽都沒想到,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

“我從來都沒有鄭重其事地跟你道過歉。”

“我曾希望你得到的所有幸福,都被我親手毀滅。”

“是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們所有人,我想大概這後半輩子我都不知道要怎麽好好過下去了,我知道這不是辦法,所以我得離開。以前呢,你說我悶葫蘆,從來不跟你說一些暖心的話,但我現在想跟你說,關月,謝謝你這麽多年的扶持與陪伴,哪怕我們再也無法當朋友,你在我心裏的位置,仍舊無可替代。”

“你現在說這些有什麽用?”她把鑰匙扣一甩,整個人架在桌子上逼視著我,“我就是沒辦法原諒你,你走了,更別指望我原諒你!”

“你知不知道喬諾現在什麽樣子了,他這樣都是因為你,可你呢,說分手就分手。是,是你之前做的錯了,但你現在隨手一扔,你就能好過了?”

“關月,你不懂。”我想笑著說,但笑不出來,“我跟喬諾,注定無法在一起。他為我失去的太多了,我不能讓他繼續失去。他在我麵前,我也會時刻想起我做的錯事。我們相愛,但我們不能在一起,因為我們不快樂。”

這番話讓關月沉默,她像是一腔火氣無數發泄,舉起熱可可喝了一大口。

“我已經申請好要去的地方,也買好了機票。”我輕輕握住了她的手腕,“請你以後一定要過得很好很好,否則我餘生都不會安穩的。”

“你可真自私,你餘生好不好跟我有什麽關係!”她嘴上說著狠話,眼眶卻開始發紅,即便畫了眼妝也無法掩蓋。

“還有,今天我找你的事,能不能,能不能別告訴喬諾。”

“就讓他這麽忘了我吧,挺好的。忘了這段他不光彩的過往。”

說完,我垂著頭,默不作聲。

我在等她的答複。過了半晌,她終於像是妥協了一般,點了點頭。

“好,我答應你。”

從咖啡廳出來的時候,我打了個車,回到家,取我的行李。

誰也不會想到,我會走得這麽匆忙,即便是我的母親。

我沒有告訴任何人我要去往哪裏,我也不知道我是否會在那個地方永遠停駐。但我知道,我必將離開。

如果有一天,我能夠寬恕自己,也許我會回來。

但很可能,那天遙遙無期。

把最後幾樣東西塞進行李箱裏,我把那封信,輕輕地放在了母親的桌上,信裏寫了我離開的原因,以及讓她不要掛念我,也算是對她的一個交代。信封裏還帶著一個存折,這些錢,是我能留給她最後的東西。不管怎樣,希望她能生活得好,作為女兒,盡不了孝道,實在有愧。

走到門口的時候,我終究沒有忍住,停下來回望這個不足六十平方米的房子,它承載了我少女時期三年多的回憶,大多數是噩夢一般,但最後這一小段日子,也是真的給了我理想中家的感覺。

所以這一次的離開,我想鄭重地告別。

我像一顆蒲公英的種子,飄飄然不知所以來,落地而生根。

待到來年春發時,我又要離開。

我這一生,遇到了兩個男孩,他們一個給了我用生命承載的愛,一個教會了我什麽才是真正愛一個人。

他們打開了我黑暗人生裏的天窗,讓我步履蹣跚的時候,不再畏懼流浪。

希望再次落地的時候,是個好天兒,泥土柔軟舒適,春風和煦溫柔。不會再有那麽多傷痛與別離。

也許有一天,我也能時常能笑著對太陽說,餘下的人生啊,都是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