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溪於寅時末自新城出發。
這次他走得比較匆忙,目的性很強,由陸路走官道徑直前往南京,身邊帶的兵將不多,但馬九、朱鴻和熙兒等人均隨侍在旁。
從新城到南京,對沈溪來說不過兩天路程,中途還不需要太趕,到黃昏時分他沒有進城或者到驛館歇宿,有意跟地方官員和駐軍將領保持距離。
第一個晚上,沈溪在太湖以北的惠山北麓腳下的開源古鎮歇宿,並非是野外曠野紮營歇息,而在投宿旅店。
江南富庶之地,承平上百年,有沒有城牆保護並不重要,官道沿途多有客棧蹤跡,尤其是在這種交通要隘上。
客棧位於鎮中位置,沒有二樓,沈溪住在二進院的正堂,安保措施外鬆內緊,除了明麵的侍衛外,客棧四周暗探密布,隱於黑夜中保護沈溪的安全。
二更鼓敲響,沈溪的房間裏仍舊亮著燭火,店家殷勤地前來送蠟燭。
店家並不知曉沈溪身份,隻知道是官府中人,級別還很高。
沈溪一行對店家非常客氣,該付的銀子非但沒少,還特意多給了一些,店裏東廂房有兩個房間住有客人,也沒要求趕走,店家對官府中人一向敬畏,就算不收住宿錢也會好好供著,就怕惹來禍事。
“不用了,我們隨身帶著,有心了。”朱鴻在外麵應付著店家。
山賊出身的朱鴻,雖然身上有那麽一股粗獷的不羈之氣,但待人接物很親和,這也是在沈家長期生活和工作過後不知不覺做出的改變。
以前做賊時需要嚇唬人,裝腔作勢,有了權勢也會不自覺想仗勢欺人,但在沈家耳濡目染,如今的朱鴻看上去文雅許多,對待普通人也客客氣氣。
店家從未見過這麽客氣的官爺,在這時代但凡手裏有點權力都會自命不凡,以欺壓他人為樂,少有例外,眼見這位看上去明顯是家將的大漢如此客氣說話,店家竟然有些不適應,硬要把蠟燭留下,說著說著就跪了下來。
突然從裏邊傳來個聲音:“留下吧,離開時多付一些房錢便是。”
朱鴻這才把蠟燭接過,等店家如釋重負退下,朱鴻把蠟燭送到房間裏,隻見沈溪對著燭火處理公文,頭都沒抬一下,似乎差事怎麽都做不完。
“義寬,剛才有消息,說南京那邊來人了……應該是魏國公的人,稍後你帶人出鎮子去迎接一下。”沈溪吩咐道。
朱鴻道:“大人,您身邊侍衛本就不多,這鎮子裏的情況我們都不熟悉……我還是在這裏守著好一些。”
沈溪微微搖頭:“不必了,這裏很安全,看起來此番我帶的人很少,但暗中我還調派不少人跟著,我從不打沒把握的仗……有人想在半途對我不利,隻能是自討苦吃。”
“是,大人。”
朱鴻不再堅持,趕緊帶人退下,出鎮去迎客。
……
……
開源古鎮位於洋溪河南岸,距離京杭運河很近,交通便利,人流很大,但入夜後就變得分外安靜,朱鴻出鎮來半天都沒見有人從前方官道而來。
這時代基本不會有人走夜路,因營養不良導致的夜盲症就不說了,百姓為求自保而選擇聚居,往往官道沿途幾十裏路隻有幾個村落,錯過鎮子或驛站,很可能就要在荒郊野嶺走上一整夜,稍有不慎便成為猛獸的獵物。
旅人都喜歡入夜前找到地方投宿,為來日趕路恢複精力。
三更鼓都不知敲過多久,沈溪要等的客人依然沒到,熙兒卻先回來了。
熙兒帶來南京城的消息。
“大人,魏國公府上已得知大人您趕赴南京城的消息,昨夜入夜,魏國公便找南京兵部的官員商討,聽說此番派來接洽的是南京六部的官員,名義上是迎接您,但其實就是監視,通風報信……”
調查情報上,熙兒經驗很豐富,但在總結方麵卻略顯稚嫩,便在於她以前總在雲柳庇護下幹活,得到的鍛煉太少。
這次熙兒所查很片麵,除了沒弄清楚南京方麵派來的人是誰,也沒查清楚來人現在何處,所得信息相當有限。
沈溪道:“魏國公再有權勢,也不過是個領軍的勳貴,南京六部不會聽從他的調遣,這次倒有可能是一些人想弄明白我為什麽去南京……此番陛下禦駕親征獲勝,很多人惦記分潤功勞,最好是能得到陛下賞識,掙一個回京進入中樞執政的機會。”
熙兒眨眨眼,她沒有完全領會沈溪話中之意,問道:“大人,那您去南京要對付誰?魏國公?或者那些通藩賣國之人?”
沈溪搖頭:“就算查到魏國公跟倭人勾連,甚至暗中做買賣,亦或者是有確鑿的證據證明一些官員跟寧王過從甚密,遞降書表忠誠,就一定能將其法辦?江南現在需要的是穩定,陛下尚未到京城,這邊不能出事。”
熙兒道:“那大人去是為……”
沈溪抬頭打量熙兒一眼:“你跟你師姐一樣,不明白的都想過問,但我現在不能告訴你,你可以自行琢磨,也可以有自己的想法,但不能因為胡思亂想而幹擾做正事。”
熙兒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奴婢明白。”
恰在此時,外麵傳來馬蹄聲,有人從鎮口過來,沈溪撫著下巴若有所思:“看來客人來了……去看看是誰,把人接到後便去加強戒備,沒有我的吩咐,任何人都不得靠近這屋子。”
“是。”
熙兒領命退下。
熙兒出院門時,隻見客棧側門處出現一夥舉著火把的人,看樣子是趕夜路而來,其中不少都是披甲的官將。
到了地方,這些人很張揚,馬蹄聲、呼喝聲交織在一起,把聞聲迎出來的店家折騰得夠嗆。
熙兒抱怨道:“果真不是大人領的兵,連不得擾民都不知曉……”
就算心中再不滿,她也知道這種事跟自己沒多大關係,此時朱鴻已帶著人來到院門前。
沒等靠近,朱鴻已先行引介:“宋大人,這位便是沈大人跟前的熙侍衛。”
被稱為“宋大人”的是一名三十多歲的官員,以其穿著的青袍官服來看官品不高,聽到朱鴻介紹,連忙搶步上前行禮:“久仰,久仰熙侍衛大名。”
熙兒當然知道自己的名聲不可能被人“久仰”,臉色不善:“大人就在裏麵,不過進去前必須驗明正身。”
朱鴻解釋道:“已看過官牒,這位的確是南京禮部的宋大人。”
熙兒目光在那人身上打量一番,臉色略有不滿:“還是看清楚為妥……大人因平亂招惹了不少宵小,若出了事誰能承擔?”
那官員似乎很理解,笑著說道:“熙侍衛所言極是,還是查清楚為妥。沈尚書乃朝中棟梁,這朝廷缺了誰也不能缺了他,這是官牒……”
隨著那官員把官牒遞過來,熙兒一把抓住,借著火把的光亮瞟了一眼。
她倒不是真的想看,隻是看這官員不爽,故意為難。
簡單查驗,確定此人的確是南京禮部的官員,從五品的員外郎,名叫宋西銘,相貌特征核對無誤後便不再阻攔,讓朱鴻陪同宋西銘往沈溪的房間而去。
熙兒沒有跟上去,而是帶著人留在門口等候。
……
……
夜色凝重。
看上去一片平靜,但其實殺機彌漫。
在沈溪的房間內,宋西銘把他前來的目的說得很清楚……在沈溪這樣的“上官”麵前,宋西銘顯得很謹慎,雖然他比沈溪年長不少,但論資曆完全沒法跟沈溪比。
宋西銘乃弘治九年進士,比沈溪還早三年入仕,其後留在京城於六部觀政,這一蹉跎就是三年,好不容易爭取到南直隸任職的機會,從南京戶部檢校、提舉、主事,再到如今的禮部員外郎,足足用了九年時間,還是靠巴結權貴才升遷得這麽快,因此他比旁人更珍惜每一個往上爬的機會。
“沈大人還是莫要輕易進南京為妥……有傳言說,有人以十萬兩銀子買沈大人的性命。不但賊人覬覦,連官府中都有人要對大人不利……”
宋西銘前來勸阻沈溪繼續前行,形同“警告”,隻是可能連宋西銘自己都不知其中關節。
宋西銘隻是負責傳話,要說什麽不是他能決定。
沈溪含笑問道:“可有查清楚是誰出錢買凶?”
“這……無從查起。”
宋西銘搖頭道,“沈大人這些年屢立戰功,從西北到東南,都知大人聲名,也知要在戰場上戰勝您近乎不可能,隻能用一些卑鄙無恥的手段,比如說達延汗的人,還有寧王餘孽……”
沈溪歎了口氣:“看來此去南京確實很凶險,不過本官得上諭,非到南京走一趟不可,如何能輕易改變行程?”
宋西銘一聽馬上問道:“不知大人為何事堅持要去?”
等話問出口後,宋西銘才意識到自己失言,這不該是他問的事情,就算沈溪真要做對誰不利的事,也輪不到他來打探,且言多必失,到時候消息走漏,沈溪還會怪罪到他頭上。
沈溪道:“既是皇命,就不能說得太清楚,總歸是要緊事。”
“是,是。”
宋西銘很尷尬,下意識地伸手抹去額頭滲出的冷汗。
在沈溪這樣的朝中頂級大臣麵前,他壓力很大,連呼吸都感覺不暢了。
沈溪問道:“召義來之前可有見過魏國公徐老公爺?”
宋西銘來後自我介紹表字“召義”,沈溪突然以字號相稱,大有示好之意,宋西銘受寵若驚,連忙道:“本要去見,卻沒得機會,畢竟禮部一向跟徐老公爺無太多交集。但有關沈大人安危之事,卻是魏國公府派人前來告知的。”
宋西銘對沈溪很恭謹,幾乎到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地步。
這也跟他想仰仗沈溪有關,無論徐俌現在於南京的地位有多高,始終沈溪才是朝中文官的中流砥柱,他想在仕途上更進一步,有沈溪這個吏部尚書兼皇親國戚當靠山可說是事半功倍。
沈溪再詳細問詢了宋西銘有關南京城裏的情況,宋西銘都一一作答。
最後宋西銘問道:“沈大人非要往南京不可?”
沈溪點頭道:“皇命不可違。”一句話便清楚地表明態度。
宋西銘不再勉強,行禮道:“那下官便陪同沈大人您一同前往,路上也好有個照應,進城後會有更多人馬蔽翼左右,以策萬全。下官這就修書回南京,調撥人手……”
沈溪道:“召義不必多費心,對於安全問題,本官自會考慮周全……一起走的話,明日卯時就得動身,趕緊去抓緊時間休息吧。”
宋西銘微微一怔,隨即意識到沈溪是防止他通風報信,搖頭苦笑一下,便不再堅持。
沈溪對侍立一旁的朱鴻道:“為召義安排住所,明早我們一起出發往南京去,天黑前務必抵達。”
……
……
臨近天亮時,南京城裏萬籟俱寂,徐俌打著哈欠從後院出來,看到一臉著急從門外邊進來的徐程。
“公爺,剛飛鴿傳書到……派去的人已跟沈大人見過麵,卻沒什麽動靜傳出。或許明日一早便會動身……”徐程道。
徐俌皺眉:“就這事值得你打擾本公休息?什麽時辰你不知道?”
徐程著急道:“公爺,剛聽說北邊也派了人前來……”
“什麽?”
徐俌打量徐程,不解地問道,“你這話是什麽意思?陛下派人來?也是往南京?誰?現在人在何處?”
說是不在意,但其實徐俌比誰都緊張,一個個問題如連珠炮般問了出來。徐俌現在好像驚弓之鳥,生怕被皇帝秋後算賬……這也是他為何要如此上心調查的根本原因。
徐程道:“暫時不知是何人,不過想來應該是陛下跟前近臣,無外乎那幾名得勢的太監,不過也有可能是剛上任的禦馬監掌印魏彬,聽說此人順帶提督東廠。”
“魏彬?”
徐俌皺眉不已,“他不是劉瑾的人麽?另外東廠向來是司禮監的自留地,怎麽又把這個重要職務交到禦馬監了?”
徐程苦笑道:“陛下胡鬧不是一回兩回了……魏彬此人真有點兒本事,當初追隨劉瑾時大肆斂財,劉瑾倒台他居然奇跡般留在朝中,聖寵不衰,聽說巴結上了新貴,就是司禮監掌印張苑。”
“本來張公公沒打算讓魏彬掌禦馬監和東廠,但他身邊值得信任的人太少,所以便重用了重金賄賂他的魏彬。”
徐俌沉思不語,琢磨魏彬的到來是否對自己產生不利影響。
徐程道:“現在隻是打探到有人來南京,但真不確定是何人,此行的目的有很大可能是奉旨查什麽事情,也有傳言說是徹查錢寧,就是曾經那位錦衣衛指揮使的罪行……還有可能是為陛下辦私事……”
徐俌惱火地道:“這時候一個個不約而同來南京,說沒事誰信?估摸沈之厚那小子明天就能到,別是陛下派人來協助沈之厚做什麽事……”
徐程連連點頭:“倒真有這個可能。若真是魏彬的話還好說,此人貪婪成性,不會跟沈大人一般柴米不進……咱可以提前去打探風聲,估摸著北邊來人還得兩天才能抵達,可以試著去送禮……禮多人不怪嘛。”
“好。”。
徐俌點頭道,“馬上去辦。再有消息趕緊來通知。”
徐程先是領命,隨即又擔心地問道:“若再是深夜時分,怕打擾公爺您休息……”被徐俌橫一眼,徐程不敢再多問,匆忙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