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夾穀留啟的想法,他的這點小算計史天澤也分外清楚。
但這些話是不可能對遠在和林的大汗談起的,史天澤自己也非常清楚,雖然表麵上蒙古人對漢人信任有加,不斷給予犒賞,但實際上他們對漢人軍閥的警惕沒有一刻放鬆,自己稍露不滿之情,轉刻就可能被強大的蒙古軍團攻殺。
既然選擇了這條路,能夠做的便隻有忍耐。
史天澤憤怒的錘了錘胸膛,長聲嘶吼道:“退兵!”
聲音中的不甘與憤怒,就連帳前的親兵們聽著都忍不住流下淚來。
沙頭市的第一次攻堅就以這樣的結局宣告了終結,戰後楊掞和陸循之都額手稱慶,兩人都不明白的是,在土龍軍明明已經呈現強弩之末的跡象的時候,絕對優勢的敵人是怎樣放棄了進攻,主動撤退的呢?
不論如何,老鴉山寨中這許許多多的老弱婦孺和五千將士的家屬們,終於能夠在胡人的鐵蹄下逃脫性命,這就是陸統製和楊掞立下的最大功勞。
這一切都是在鄭雲鳴三千主力沒有及時趕到的情況下發生的。
鄭雲鳴是在傍晚的時候抵達老營的,此時距離蒙古人撤退已經有一段時間。
“都是我的錯!害死了項寧!”進入大寨之後,鄭雲鳴對陳光說的第一句話就是這句。
項寧正是陳光派出去向鄭雲鳴通報軍情的那個士兵。
從離開老鴉山寨之後,項寧足不停步的朝著沙頭市飛奔。為了怕便溺耽誤時間,他連水也很少喝,一路跑到了沙頭市。
可是這時候鄭雲鳴已經帶著大軍開拔,前方峽州。
江陵府得知此事,馬上派人火速前往峽州報信。但項寧實在不放心,於是又星夜兼程的趕往峽州。
等他一邁入峽州城的城門將書信將書信交到守門兵士手中,就一頭栽倒在地上再也沒有爬起來。
鄭雲鳴這才知道自己的判斷完全錯了。
不但自己撲了個空,還將防備空虛的老營完全暴露在了敵軍麵前。
一步踏錯,後悔無及。
“事情不會沒有轉機。”臨機王登還是異常冷靜:“總管留在山寨還有二千人馬,有楊掞和陸翁指揮,大寨不會這麽輕易被攻克。”
“老鴉山距離鄂州、江陵和襄陽都不遠,各路軍將隻要有一路來援,老鴉山的局勢就不會太窘迫。”
“現在當務之急是馬上急行軍,趕回老鴉山!”
“不惜一切代價,急行軍趕回老鴉山!”鄭雲鳴咬著牙說道。
急促的號角聲中,剛剛在峽州城裏展開布防的土龍軍官兵又被迅速聚攏起來。
“不要攜帶任何可能拖累速度的東西!”鄭雲鳴大聲喝道:“除了必要的武器和盔甲糧食,其他一律不得攜帶!”
“我們要以最快的速度返回老營,保衛自己的家人!”
“這幾個月來,你們進行的種種長途行軍訓練,就是為了有今日需要時,能夠關山飛渡,爭取足夠的時間!”
“不管是崇山峻嶺還是河水湍急,都不會阻礙我們的步伐!搶在蒙古人之前回到老鴉山的一定是我們!”
鄭雲鳴大聲喊道:“出發!”
所有的士兵把裙裾高高挽起,在腰間打了個結,腿上用布條結結實實的打好了綁腿。對於習慣於唐宋裙襖裝束的土龍軍官兵,這是為了方便急行軍而采取的特別措施。後世對中國人摒棄了裙襖而采用短衣褲子的服飾頗有微詞。但不可否認的是在活動便利這個方麵,短衣長褲確實有自己的優勢。
鄭雲鳴當然不可能輕易改變時人的服飾,他能做的隻有普及綁腿這個長於行軍的小發明罷了。
土龍軍通常行軍,開路在前,輜重與挑擔居中,宿將押後。但急行軍時,精銳在前鋒,主力在中間,輜重和挑擔等行動慢的被放置在第二隊裏由少數護衛引導行進,為的是不拖累戰鬥部隊的速度。
這是為了追求行軍速度的隊形,等於完全拋棄了對輜重的保護,隊伍因為采取雙排縱隊的隊形,所以軍隊的隊列拉的很長,無論敵人從哪個方向攻擊,都很容易將隊伍分割包圍各個擊破。
在用兵務求謹慎的鄭雲鳴看來,這種隊形在真正的戰場上根本就是取死之道,但是有的時候真的需要這種取死的隊形,比如你的老營隨時可能被敵人端掉的時候。
三日內疾行一百八十裏!這在中土曆史上也堪稱是少有的行軍速度,唐將李愬奔襲蔡州,也不過一夜疾行七十裏而已,但他們是在風雪中夜行破敵,困難非今日可比。
但以這樣一支普通的軍隊能夠完成這個任務,鄭雲鳴仍然深覺驕傲。隻是這種消耗大量體力的做法對於一支農耕時代的軍隊來說是不可能沒有代價的。
最開始的時候就不斷有人掉隊,雖然醫官和隨行官兵不斷救護,也有人在急行軍中倒地不起,甚至於丟掉了性命。
然後趁著軍紀官忙於督促管理隊伍,不少吃不了苦的士兵趁著夜暗的時間開了小差,盡管監軍虞侯們大聲的嗬斥甚至鞭打,仍然製止不住。
超出常規的行動總歸會付出代價。但畢竟他們趕到了老鴉山!當士兵們氣喘籲籲的趕到南門下時,鄭雲鳴才得知敵人在差一點點就能打破城寨的局麵下竟然主動撤兵。
“不光是總管,”聚集在總管衙門大堂的眾將,聽著楊掞在荊襄地形圖前的講解:“各路的救兵都有了消息。根據前方聯絡傳遞的消息,鄂州派遣了水陸軍四千人,從長江進入漢水,在老鴉山以東登陸,江陵方麵出動了五千步兵。”
“他們就在我們身後。”王登說道:“但是行軍速度遠遠不如我們。”
“江陵的同袍們養尊處優太久了。”楊掞不屑的說道:“非得好好操練一番不可。”
鄭雲鳴指著襄陽說道:“襄陽方麵也出動了五千人抄截敵人的後路,相信就在此時應該已經給予了撤退中的蒙古軍強力打擊。”
楊掞一抬眼皮,譏諷的說:“你當他們真的敢給蒙古人‘強力’打擊麽?”
雖然軍中生涯算不上長,楊掞已經盡數掌握了京湖各支大軍的特點。他料定襄陽的守軍並不敢脫離城牆的掩護大張旗鼓的在野外追擊蒙古軍。
果然,從襄陽派出的李伯淵破敵軍隻是遠遠的跟蹤在史天澤的後麵,在史天澤渡過漢水的時候小心翼翼的發動了一次偷襲,斬獲了幾個來不及逃走的雜兵的首級。
這樣一場無足輕重的小戰鬥,後來在趙範上呈樞密院的奏報裏被誇張為殲敵數千人的“大捷”。
李伯淵也因為這場“大捷”被提升為京湖副都統、武翼大夫、閣門宣讚舍人。隻是在升官的詔命到達數天之後,他便從人生的巔峰迅速跌入了穀底。
楊掞講說完情況之後,眾人都在默默的回憶著這短短的十幾天時間裏驚魂動魄的一幕又一幕場景。
在這場來去如風的侵略之前,在京湖地方幾乎沒有人真的相信年輕的鄭雲鳴作為一位書生能帶出一支能打仗的軍隊。他們總以為這不過是宰相公子的一時興起。
甚至連鄭雲鳴自己也在心裏千百遍的問:這支軍隊真的能上陣,能打退敵人,能保住我的命嗎?
但在這風雲莫測的十多天時間裏,五千初陣的土龍軍官兵在分兵兩地的情況下,分頭迎戰了兩支強大的蒙古大軍,經曆了從黑軍、河間兵的拚死攻堅到拋石機、鵝車等攻城器械的輪番轟炸這種種考驗,成功的從數萬異族大*鋒下保護了自己,以及數十萬荊襄百姓的性命。
一直到了今天,鄭雲鳴才相信自己的命運將和這支軍隊牢牢的捆在一起,不可分離。
散帳之後,眾將簇擁著鄭雲鳴走出衙門,鄭雲鳴抬眼看見了士兵把守著的點將台。遊奕營正將陳光問道:“點將台上的那一百銅錢總管如何處置?”
出征之前,鄭雲鳴下令將一百枚紹興通寶插上羽箭固定,派專門的士兵把守,任何人不得靠近,說要等到凱旋歸來將百錢供奉到武神廟裏,感謝呂尚等諸位先賢的護佑。
想起了這樁事,鄭雲鳴不由得笑出聲來,他登上點將台,從台子上拔起一支箭,取下了箭頭上的銅板,揚手擲給了陳光。
陳光翻看那銅板時,才發現正反兩麵都是紹興通寶四個字。
鄭雲鳴笑道:“臨安瓦舍裏用來耍笑的小道具,沒想到還有派上用場的時候。”
用銅錢占卜或撲搏在宋朝是很流行的事情,有時候市集上的雜劇藝人也會用這個做題材演出,其中著名的笑劇就是用這種特製的銅錢來出千,然後被揭破的故事。
陳光把銅錢雙手奉給陸循之,陸循之將銅板在手上掂了掂說道:“可惜啊,這激勵三軍的法子隻能用一次。”
“將士們不需要下一次擲銅錢。”鄭雲鳴掃視了一下這些在初次經曆戰火的同伴們:“我們也不再需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