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說我是畜生
校園外麵的法國梧桐樹像個偉大的哲學家一樣在夜色中沉默著。我們這個縣城雖然很小,但到處都是這種很洋氣的樹木。我真的不知道它們是從哪裏來的,但我那天晚上還是很討厭它們,我像條狗一樣圍著這棵法國梧桐樹轉了幾圈,旁邊的小河溝裏散發著一股難聞的味道。在半個小時前,我像條狗一樣被我們班主任李建國趕了出來,他滿臉通紅,臉上的麻子被我氣得顆粒飽滿,一個個怒氣衝衝地站在那裏,他拉著我胳膊,像甩鼻涕一樣使勁地把我甩了出來。
那天晚上我坐在教室裏,一會兒看看窗外黑乎乎的夜色,一會兒看看坐在講台上正在看書的老師,屁股下麵像紮了一根刺兒一樣坐臥不安。下課鈴剛響,教我們生物的楊愛華老師剛站起來,我和劉堅強就跳起來,像炮彈一樣衝到了門口,一副快要把屎拉到褲襠裏的樣子。楊老師忙紅著臉閃到一旁,主動讓出道路好讓我們先竄出教室。向毛主席保證,我們並不想難為她,她很溫柔也很美麗,盡管她的名字也很俗,但這不是她的錯。我們一向都很喜歡上她的課。我們之所以這麽急著要衝向廁所,實在是迫不得已,因為我和劉堅強的煙癮都犯了。
那時我幾乎一天要抽一包煙,在這方麵,我可能是我們那個中學裏最牛的一個學生了。我並不是覺得香煙有什麽好,主要是覺得抽煙讓我更有男人味,看上去真的長大成人了。
那時連做夢都想著自己趕緊長大成人,他們能幹的事情我也能幹,而不是幹什麽都要偷偷摸摸的,恨不得自己一夜之間就長到二十歲。我現在才知道這個想法真傻,時間無可挽回地流逝了,生命也就更快地奔向它的終點。如果放在現在,我發誓我會成為一名好學生的。
我把中學時的黃金時光全部糟蹋了。
那天晚上,我和劉堅強以百米衝刺的速度向廁所跑去,落葉在腳下沙沙地響著,風在耳朵邊呼呼地吹著,我突然想起一句老掉牙的電影中的插曲:“爬上飛快的列車,就像騎上奔馳的駿馬”,我在心裏嘿嘿地笑了。這種感覺真他娘的好。如果說,我必須得喜歡學校裏的某一個地方,那就是廁所。蹲在廁所沒人管你,並且還能抽煙。如果有可能,我寧願晚自習時一直蹲在這裏也不去教室。
廁所裏很暗,由於我們來得早,沒有什麽人。剛一進去,我就“砰”地一聲把門關上,掏出一支煙,叼在嘴上,又抽出一支煙遞給了劉堅強。他是我的跟屁蟲。但我一摸口袋,身上沒帶打火機。
我回過頭來,借著外麵射進來的昏黃的燈光,很有耐心地拉開一個個廁所的擋板,一個一個地搜。終於在第五個格子裏看到一個家夥正在就著尿騷屎臭味津津有味地吞雲吐霧,我當即眼饞得恨不得立馬把他從便池前拉起,奪過他手中的香煙,然後再踢他一腳,讓他滾走。
但我還是很有禮貌地湊過去,點頭哈腰地說:“兄弟,借個火。”
那個家夥好像在黑暗中抬了一下頭,口氣很硬地說:“你說什麽?你再給我說一遍!”
我愣了一下,有點反應不過來,不就是借個火嗎?我果斷地上前一腳踢掉他手中的煙頭,惡狠狠地說:“你他媽的神經病啊,老子就是跟你借個火,你狗日的還真有脾氣,想打架咋的?”
我準備逼著這個家夥拿出他的打火機,用完以後,直接扔進便池裏。
誰知這還沒嚇著他,相反還好像瞪了我們一眼,口氣依然囂張:“你們是哪個班的?”
我努力的想看清他的樣子,廁所裏很暗,看不清,但他個子不算矮,看來這是個不好惹的主兒。還沒等我考慮好,劉堅強卻搶著說:“老子是高三(五)班的胡建軍和劉堅強,有本事你放馬過來!快乖乖地把打火機掏出來!”
那家夥突然提著褲子站了起來,這下我看清了,他的個子比我和劉堅強都高了一頭,直戳戳地站在了我們麵前。我愣了一下,本能地覺得在這裏麵動手我們要吃虧,剛要跑到外麵去地上找個磚頭什麽的,他騰出手來,一隻手揪著我們的一隻耳朵就往外麵拖,嘴巴比手還狠:“屌毛還沒長全的小毛孩,還想造反?!”
我這時煙癮全沒了,腦袋清醒了一些,覺得事情不對勁。出了廁所,我齜牙裂嘴地借著燈光一看,竟然是我們的班主任李建國。那一刻,我心裏充滿了沮喪,覺得這家夥太可惡了,明明有教師專用衛生間不去,卻偏要到我們這髒不拉嘰的學生廁所來,就像粘在手上的鼻涕,怎麽都甩不掉他們。我很生氣,倔強地把頭抬得直直的。劉堅強卻立馬軟蛋,歪著腦袋,可憐巴巴地看著李建國,一個勁地向他哀求:“李老師,我錯了,我一定痛改前非,你就給我一個機會吧,你看我以後的行動吧。”我側著腦袋使勁地瞪著他,覺得他的形象很猥瑣,像個投靠了國民黨的叛徒,一點氣節都沒有。但他不看我,繼續可憐巴巴地看著李建國,捏著嗓子裝著哭腔哀求。
李建國怒氣衝衝地把我們拉到教室裏,像扔死狗一樣地把我們推到了講台上,同學們立刻放下課本,興致勃勃地盯著我們。我很不在乎地斜了他們一眼,然後翻個白眼,把頭抬得直直地看著天花板。我這種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大無畏態度,顯然把李建國氣壞了,他讓全體同學肅靜,接著使勁地捶了一下講桌,講桌上的粉筆末飄散開來,嗆得我的喉嚨有點發癢,我忍了又忍,最後還是忍無可忍,就小小地咳了一下。李建國扭頭狠狠地看著我,他顯然誤解了我的意思,以為我這是在向他示威。我甚至帶著歉意朝他笑了笑,表示自己不是那個意思。但讓我沒有想到的是,他並沒有接受我的歉意,他用手指搗著我的鼻子,眯成一條縫的眼睛也張開了,因為激動,他的嘴唇顫抖:“這就是我們高三(五)班的兩名學生,你們看一看,他們哪裏是學生?分明是兩個小流氓、小痞子、畜生!”
我們是畜生?
我的腦袋嗡嗡嗡地響,愣愣地看著他,教室裏很靜,我聽到了同學們沉重的呼吸聲,他們中有許多人甚至低下了頭,趴在了座位上,不敢看我們,他們顯然被“畜生”這個詞嚇壞了。我的手腳冰涼,身上很冷,搖搖晃晃地站在那裏,腦袋有些眩暈,同學們的臉、李建國的臉在我麵前晃動,我甚至看不清楚他們了,我隻看到李建國的嘴巴還在一張一張的,但我聽不清他在說什麽,滿腦子裏都是那句“畜生”。是的,他這句話傷著了我。雖然我從小到大經常被老師們訓斥,我就是在他們的唾沫星子裏長大的,什麽難聽的話都聽過,甚至還聽到過一些老師建議我“一頭撞死到牆上”,但我還從來沒有聽到過哪個老師敢說我是“畜生”!這太他娘的傷人了,我是一個壞蛋,但壞蛋也有尊嚴。所以我開始生氣了。
我咬著嘴唇,使勁地忍著不讓自己屈辱的眼淚流出來,這隻會讓我更加屈辱,我從來沒有當著老師的麵流過淚。我紅著眼睛看了看劉堅強,我很想知道他是怎麽想的,但結果很讓我失望,他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尖,開始哭哭啼啼地抹著淚水,可憐巴巴地對李建國說:“老師,我錯了,您再給我一個機會吧,我一定要好好表現,您就看我的行動吧……”
我皺著眉頭,毫不掩飾地朝他撇了撇嘴,很看不起他。我的這個舉動顯然刺激了李建國,他突然臉漲得通紅,臉上的麻子也變得更加光亮,他的眼神像兩條毒蛇,逼得我不敢正視他。我感到臉上發燒,甚至有點心虛了,實際上我也不知道我這時該做些什麽,我甚至很不爭氣地想低下頭去。但還沒等我低下頭,李建國抓起了講桌上的一盒粉筆,向我迎頭砸來,朝我吼了起來:“你是個人渣、畜生,你毫無希望了,你給我滾走!”
這真出乎我的意料,我根本做不出什麽反應,粉筆盒砸在我頭上,又“砰”地一聲掉在地上,光榮地粉身碎骨了。教室裏很靜,我甚至還聽到了掉到地上的一支粉筆滾動的聲音。我伸出手,把頭發上的粉筆屑拂了下來,氣極敗壞地四處張望,終於看到了放在黑板下麵的黑板擦,我立馬把它抓到了手裏,也用那種咬人的目光瞪著李建國。但我還是猶豫了一下,本來想砸在他臉上,擊中他的鼻子,然後“砰”地一聲讓他的鼻子開花,鮮血猶如梅花在臉上盛開。但等我要把黑板擦扔出去時,我又有點害怕了,他畢竟是他媽的老師。我隻好讓黑板擦臨時改變了方向,並且減少了三分之二的力度,隻在他的西裝上留下了一塊很小的白斑,很委屈地掉在了地下。沒有擊中他的鼻子,我甚至還鬆了口氣。
我衝著他憤怒地說:“我是做錯了事,但請你注意自己的教師形象,不要侮辱我!”我的聲音裏甚至還帶著一點哭腔。
同學們吃驚地看著我,他們顯然被我的舉動嚇呆了。
李建國可能也沒料到我會反抗他,他愣了一下,目光鬆弛下來,露出一臉茫然地看著我,還眨了兩下眼睛,但他很快就意識到發生什麽事了,立馬衝了過來。
我愣了一下,驚愕地看著他,他的目光這時不是想咬我了,而是想吃了我,他的五官因為憤怒而擠在一起,甚至有點扭曲了,他的樣子讓我很害怕,我本能地朝後退了兩步,他衝過來了要幹什麽?我還沒想通,他已經揚起手,朝我臉上狠狠地扇了一耳光:“我不但要罵你,我還要打你!你能怎麽著!”臉像火燒著了一樣疼,我低下頭,剛捂著臉,李建國的拳頭就又過來了,他雙手亂舞,拳頭落在我的肩膀、胸口、胳膊上。我很害怕,幾乎要被他嚇哭了,他氣喘籲籲地追著我,像個瘋子一樣拳拳向我身上招呼著。他這肯定是瘋了,他當著全班同學的麵在打我,他這肯定是瘋了。我用雙手護住腦袋,像一條狗一樣在講台上團團亂轉,四處躲閃,心中悲憤交加,我說錯什麽了,我不讓你侮辱我,我說錯了嗎?我感覺到全班五十多雙眼睛都很古怪地盯著我,他們不會同情我的,沒有人站出來製止,甚至還有人在幸災樂禍。他們和老師們一樣早就拿我們這些壞學生當臭狗屎了。我真的想他娘的哭了,本來不想被他侮辱,結果卻招來了更大的侮辱。
我悲憤地在講台上轉來轉去,躲避著李建國的拳頭,那些拳頭對我來說,並不怎麽樣,但它真的很侮辱人。我有幾次甚至停了下來,回頭用目光恨恨地盯著他,真想撲上去,和他打一架,我從來不怕和別人打架。即使我打不過他,就是被他打倒在地,踏上一隻腳,也比現在像一條狗一樣被他追著亂打要好。我幾次捏緊了拳頭,但幾次都鬆開了。我是個壞學生,打架、喝酒、抽煙,但我還是沒有勇氣向老師動手。後來我幹脆就不再護著腦袋了,站在那裏,心裏一個勁地想:李建國,你有種,你打吧,你有本事你把我打死吧!
他當然沒有把我打死,最後他一腳把我踢到了教室門口,又喘著粗氣衝了過來,大手像鉗子一樣拉著我胳膊,像甩鼻涕一樣地把我甩出了門外,目光充滿了憎惡,像對一條狗一樣對我說:“你給我滾走吧!”然後“咣”地一聲摔上了門。
我回頭狠狠地瞪了一眼已經被關上的門,我想我的目光會像刀子一樣刺穿這扇門,讓他感覺到我的憤怒。我在教室門口站了一會兒,頭有點疼,但我還是昂頭走了。盡管我知道這不是什麽光彩的事,但頭還是要昂著的,不能讓他們笑話我。我還沒走多遠,身後傳來了劉堅強的哭聲:“老師,再給我一次機會吧,我一定會好好表現……”我聽清楚了,他這次可是真哭,不是捏著嗓子裝出來的,可能是真的被李建國這個瘋子嚇壞了。
我回頭看了看教室,我沒有哭,相反卻嘿嘿地笑了,甚至笑得眼淚都出來了。這算什麽事啊,不就是挨了頓老師的打嗎?這沒什麽,甚至還不如我和別的小混混們打的架,有時還要拔刀子。真的,這沒什麽,我隻當這是被蚊子咬了一口。
還沒到放學的時間,我不能這麽早就回家了。我無所事事地在學校周圍亂轉,後來就跑到了學校門口的那棵像個哲學家的法國梧桐樹下,叼著香煙斜著眼睛看著學校大門。
當我抽到第五支煙時,下課鈴響了。我正要轉身就走,從巷子裏竄出一條黑影,擦著我的身子飛快地跑了過去,還捎帶著踩了一下我的腳,差點把我撞倒。我一下子來了精神。那天晚上我是非要找人打一架不可。李建國把我打得鼻青臉腫,我得找個更好的理由來搪塞我的父母。所以,我必須得趕在回家之前,找人打一架,要是別人問起,我這也是打架打的,不丟人。
我剛轉過身,還沒來得及追過去,就看到這個家夥飛快地跑到馬路邊,衝著兩個推著自行車的女生招手。我站在那裏,不知道該不該再追過去,他是來泡我們學校女生的。這讓我有點猶豫。據說愛情是件很神聖的事情,人家要是真有神聖的愛情,我打他還是不打?要是打他了,讓人家在女生麵前栽跟頭,這也太沒麵子了。要是不打,他踩了我一腳,又差點把我撞倒,這麽好的一個打架的借口,我就白白地扔掉了?
打還是不打,這還真是個問題。
我一搖一晃地走了過去,兩個女生長得還算挺漂亮的,都很苗條,那個個子稍高一點的臉上還化了點淡妝,個子稍矮一點的還算清純,要是有個女朋友,我當然選她了。我斜著眼睛看她們時,她們也飛快地瞟了我一眼,好像還有點害怕。我的形象是有點怕人,嘴裏叼著一支吊兒郎當的香煙,還鼻青臉腫的,看上去是像是個壞蛋。我又扭過頭看了看和她們說話的這個家夥。這個家夥沒什麽可看的,年齡看樣子和我差不多,嘴巴上連根毛都沒長出來,個子還比我矮了一頭,比我還更瘦一點,肌肉看來也沒我結實,如果打起來的話,估計他根本不是我的對手。我越看越覺得他也不像是個什麽好東西,頭發鬼染鬼染的,黃不拉嘰的,穿著一身稀奇古怪的牛仔服,袖口還莫明其妙地帶了兩個黃鐵圈,我不喜歡這種人。真是奇怪,那時我自己也根本好不到哪裏,但我的確看不起那些整天在街頭上混日子的少年們。我都有點替我們學校的這兩個女生感到有點可惜了,不管是哪一個和這個家夥談戀愛,我都覺得可惜。這個家夥看了看我,我用不屑的眼神看了看他,抽了口煙,很老成地吐了口煙圈。我果然嚇著他了,他立馬扭頭不看我了,很厲害地對那個個子稍高的女生說:“你怎麽還沒把錢拿來?你再騙我,我進學校砍個人還是可以的!”
我一聽,立馬來了精神,忙把嘴裏的香煙取了下來,伸長脖子打量著他。他不是來談戀愛的,而是來找事的。我最看不慣這些向學生攔路要錢的家夥了,有本事你去搶銀行,那才叫牛,向這些膽小怕事的學生勒索,一點也不像個男人。這就更該挨打了。我於是立馬決定,今天晚上這場架是一定要打的。我斜了他一眼,他還毫無思想準備,依舊惡狠狠地盯著那兩個女生,一點也沒注意到我的雙手正握成了拳頭,激動得發抖。我把香煙屁股使勁捏了捏扔在地上,斜著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說:“你剛才說什麽來著?你敢進學校隨便砍個人?”
那個家夥愣了一下,他看了我一會兒,眼睛裏有些驚恐,但最後還是把脖子硬了硬,衝著我惡狠狠地說:“你他媽的給我滾開,老子砍過人!”
這當然嚇不著我了,我也經常這樣虛張聲勢地嚇唬別人。遇到這種人,你隻能比他更狠。我豎起中指,在他眼前晃了一下,一臉鄙視:“小子,你牛,你現在就把我砍了!你不砍我你不是人,是畜生!”
他顯然有點驚慌了,目光再落到我身上時,已經有些遊離不定了,他甚至不敢看我眼睛,他扭頭看了看那兩個女生,那兩個女生也在看我,她們聽出來我是來找他碴的,她們雖然還很膽怯,但落在我身上的目光裏已經有了些溫暖的東西。那個家夥充滿狐疑地看了看那兩個女生,他可能以為我是她們請來的幫手,這樣也好,我就不用再給他解釋了。他又看了看我,這次他的目光調整過來了,變得很狠毒,就像一個黑社會老大一樣,堅定並且陰森森的,他稍微提高了一下聲音,惡狠狠地說:“你少來趟這個混水,我是剛被學校開除的,我什麽都不怕……”
我都有點想笑了,但我沒笑,我握緊拳頭,直接朝他臉上打了過去。如果打架不可避免時,我一般不喜歡再羅嗦,那不像男人。男人應該說打就打。我那一拳頭積攢了很多力氣,甚至還聽到了拳頭和空氣摩擦時發出的悅耳的噝噝聲,有風掠過我的拳頭,很涼,也很舒服。我的拳頭落在他的臉上,“咯嘣”一下,感覺好像是砸在了一塊尖利的石頭尖上了,手指很疼。他痛苦地叫了一聲,吐了一口鮮血,兩顆門牙掉在了地上。我一拳頭就打掉了他兩顆門牙。我猶豫了一下,我本來以為他應該稍微躲一下或者用手接住我的拳頭,誰知他根本就沒做出反應,被我結結實實地打在了他臉上。他噢噢地叫了兩聲,彎著腰用手抹了把臉,又把手伸出來看了看,那些血在燈光的照耀下一閃一閃地,他呸地一聲,又吐出了一口摻著血沫子的唾沫。那兩個女生好像沒見過這場麵,像被蠍子蜇著了一樣“媽呀媽呀”地叫著跳到了一邊,偎在一起驚恐地看著我們。
我皺著眉頭,覺得有些掃興,這個家夥也太不經打了。我拍了拍手,抖了抖衣服,剛想轉身就走,誰知他突然撲到地上,撿起一塊磚頭,朝我撲了過來。我忙上去拽著他的胳膊,他使勁地掙著要把磚頭砸到我身上,我則扭住他胳膊,不讓他的磚頭落下來。我們兩個扭在了一起,我很快就奪下了那塊磚頭,把它扔到一邊,接著我三下五去二就把他打趴在地。我也挨了他幾拳,鼻子也出血了。我把他按倒在地上後,騎在他身上,把他的後背當作沙袋給了他幾拳頭。我本來也不想出手太狠了,他又沒惹我,我犯不著和他較勁,但在我揍他的過程中,我的鼻孔滴滴嗒嗒地不停地流血,這讓我的情緒很糟糕,就又給了他兩拳。他伸胳膊彈腿地掙紮了一會兒,見我沒有停手的打算,就不掙紮了,很沒誌氣地開始哭哭啼啼:“大哥,你饒了我吧,我給你喊爺了!”這讓我很掃興,這個王八蛋居然像劉堅強一樣軟蛋。我一陣反胃,很看不起他,也懶得再打他了,一腳踢在了他屁股上,吼了一聲:“滾吧!”
他立馬爬起來,連身上的塵土也來不及拍打,慌慌地看我一眼,撒腿就跑了。走了很遠,卻突然扭過頭來揮舞著胳膊鬼叫了一聲:“我操你媽,你小子有種,看老子怎麽收拾你!”我立即指著他吼道:“你給我站住,如果你不服氣,我們再打一架!”他卻立刻又飛快地跑了起來。
我扭頭看了看那兩個女生,她們被嚇得不輕,渾身顫抖著偎著站在那裏,臉色蒼白地看著我。我看看遠處,那個小混混已經不見了,但誰能肯定,他是不是在某個陰暗的角落裏躲著呢。我想了想,決定把這兩個女生送回家。我這不是關心她們,我隻是不想讓別人受我牽連。我有點擔心剛才被我打跑的那小子還有幫手,他們要是再找回來,如果找不到我,她們就麻煩了。這賬當然要記在我胡建軍的頭上,該我挨的刀,我不會讓它落在別人身上。
我擦了一把鼻血,抬頭看了看她倆,問她們住在哪裏。她們說了以後,原來離我家還挺遠的,還要繞一個很大的彎子。不過這也沒什麽,反正我回家晚了也沒什麽事。我說我送你們一程吧。聽說我要送她們回家,那個個子挺高的女生很高興,一口氣說了好幾個“謝謝”,害得我都有點不好意思了。那個個子矮一點的女生還沒完全反應過來,幾乎都推不動單車了。我隻好給她推著車子,為了不讓她們再婆婆媽媽地說“謝謝”,我就認真地給她們撒個謊說是順路送她們回家。
我們走了很長一段路,她倆才完全恢複正常,又活了過來。兩人原來都很健談,像兩隻麻雀一樣嘰嘰喳喳。矮個子女生叫米小陽,高個子女生叫宋高麗,她媽是米小陽的小姨,米小陽家在下麵一個鎮上,她現在就住在宋高麗家。我還知道,她倆都是高三(二)班的。她們還告訴我,剛才向她們要錢的那個小混混叫陳小剛,因為偷學生錢剛被學校開除。宋高麗撇了撇嘴,很氣憤地說:“他可壞了,被學校開除後,就天天在學校門口給我們要錢,已經要走了我七十元錢,要走米小陽五十元錢了。他這次逼著我們再給他兩百元錢。他在學校還打架、喝酒、抽煙,是個壞學生!”
我臉紅了一下,忙低下頭默不做聲,其實我心裏都有點後悔了,不該送她們回家了,因為我也是個打架、喝酒、抽煙樣樣都會的壞學生,我們班的女生肯定也會在背後這樣咬牙切齒地說起我。我低著頭,看著路燈下自己孤獨的身影,心裏很不是滋味,我都有點不想理她們倆了。那時,我覺得自己有點孤獨,是的,沒有人會喜歡一個壞蛋的。
我憂傷地看了看她們,她們對我印象很好,目光總是很溫柔地粘在我身上,似乎還有那麽點崇拜的意思在裏麵,我從來沒有遇到過女生這麽溫柔的目光。這讓我更加難過,如果她們知道了我的真實麵目,說不定會立即扭過頭不理我的。很多人都是這樣,除了劉堅強,我也沒有什麽朋友。我有腦袋有點眩暈,把路走得高一腳低一腳。她們顯然沒有注意到這一點,宋高麗還表揚說我像雷鋒,然後還回過頭,像個小妖精一樣朝我笑了笑,好像還想讓我誇她兩句。
米小陽卻不同意,她看了看我,我正好剛抽完一支香煙,順手把煙屁股很老練地彈了出去。米小陽扭頭看了看宋高麗,很認真地說:“他不像雷鋒,雷鋒就不抽煙……我看有點像香帥楚留香。”
我的脾氣像匹不安份的小馬駒一樣上竄下跳,說變就變,有時連我也捉摸不透,我這會兒心情就更不好了,悶悶不樂地把頭扭向了一邊。這主要是因為剛才宋高麗說我像雷,我不喜歡她這麽說我。雷鋒那個木頭呆子螺絲釘,我才不稀罕。她就知道雷鋒,一點創意都沒有,一下子讓我小看了她許多,還是米小陽比較好,人家文文靜靜的,像個好學生,還知道香帥楚留香,我也喜歡看武俠小說。我不由扭頭看了看她,她的長發披在肩上,在路燈的照耀下烏黑油亮,我甚至還聞到了她頭發上散發出來的芳香,我都有了用手摸摸的想法了。我臉紅了一下,忙把頭扭向了一邊,覺得自己真他媽的流氓。
米小陽歪著頭看了看我,眼睛閃爍著,仿佛要從我臉上看出點什麽,我都被她看得不好意思了,就扭頭也看了她一眼,她忙給我笑笑,很認真地問我:“你叫什麽名字?你不是個學生吧!”
我因為對她有那麽點好感,所以回答得特別快:“我是個學生。”說完以後,我低下了頭,加快了腳步,悶聲地向前走著,我不想把我的名字告訴她們。她們萬一到我們班打聽一下,就知道我是個什麽樣的人了。特別是對米小陽,我更不願意讓她知道,她萬一知道了我的底細,以後肯定不會理我了。
我沒想到的是,米小陽聽說我也是個學生時,還好像很高興,她跑了兩步追上了我,驚喜地叫了起來:“你也是學生?快告訴我們,是哪個班級的?叫什麽名字?”
我臉很燒,可能已經紅了,我忙扭過頭,看了看路邊的法國梧桐樹,聲音很低,支支吾吾地說:“你們知道了有什麽用?我又不指望你們給我送錦旗。”
米小陽撅著小嘴唇,依舊不依不饒:“告訴我們嘛,告訴我們嘛!”
我決定咬緊牙關,像個堅強的地下黨員一樣,決不鬆口。
宋高麗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米小陽,自作聰明地對她說:“我知道了,他是想做個活雷鋒,做好事不留姓名。”
我斜著眼睛看了她一眼,心情極為惡劣,想象力真他媽的豐富,我都有上去給她一嘴巴的念頭了。從小到大,老師們天天教育我們學雷鋒,我早就煩透他了。我真不理解,她怎麽還那麽喜歡他。我低著頭,踩著她拖在地上很長的影子,在心裏惡狠狠地想:你要是再說我是活雷鋒做好事,哪一天我非把你強奸了,看你那時哭哭啼啼地還說不說我是個活雷鋒了!
想到這裏,我心情又突然好了,我把頭扭向一邊,心裏都想嘿嘿地笑了。
終於把她們送到她們家的樓下了。我要走時,米小陽眨著水汪汪的大眼睛,目光在我臉上盤旋著,低低地說:“以後你還和我們一起回家吧,反正你順路,我真怕那個小混混還跟我們要錢。”
我猶豫了一下,看著她充滿期待的樣子,心一軟,竟滿口答應了。
她們見我答應了,都很高興,宋高麗還很不知趣地又表揚了我一句:“你真是個活雷鋒,向雷鋒學習!”說完,還調皮地向我敬了軍禮,然後和米小陽一起蹦蹦跳跳地上了樓。
我把雙手抄在口袋裏,皺著眉頭,痛苦地看著她們的背影,等她們轉過了樓角,我回過頭,狠狠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宋高麗,你再說我是木頭呆子活雷鋒,我一定要強奸你,讓你後悔死!
我不想做什麽雷鋒,我就是個小流氓、小痞子,還有,畜生。
如果說我是一個破罐子的話,那時我是真的想破罐子破摔了,我也不知道我想要什麽,沒有目標,沒有方向,像隻無頭蒼蠅一樣,就想著趕緊把高中上完,每天都覺得時光那麽漫長,熬過一天是如此地艱難。上了十多年學了,我早就厭惡了學校,但家裏同樣也沒什麽溫暖。
我覺得自己活得特別不容易。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裏,走到破破爛爛的巷子口時,還抱著一線希望,希望父母都已經上床睡覺了,並且睡得像死豬一樣。但我很快就看到我家那破爛房子裏漏出了點點滴滴的燈光。他們在等我回來。我痛苦地站在那裏,那些燈光刺得我眼睛很疼,它們不懷好意地看著我,幸災樂禍。有一會兒,我甚至有了不回家的念頭,但我很快就打消了這個念頭,這是不可能的,學校已經把我放棄了,我再不回家,那我就真的成了一條無家可歸的狗了,我能幹什麽呢?我什麽也幹不了,還得靠父母養著。我不得不慢吞吞地蹭著回到了家裏。
那天晚上的結果可想而知,我又被父親打了一頓。但我並不在意,反正我從小就挨慣他的打了,這沒什麽了不起的。如果連這樣他還不打我,那才是一件讓人感到奇怪的事情。我可以告訴你們,這樣奇怪的事情基本上沒有發生過。
第二天上午,我像往常一樣趕到了學校,但剛到教室門口,就被李建國攔住了。他抱著膀子,眯著眼睛,滿臉微笑地看著我,帶著一副嘲弄的樣子。我不喜歡他這種樣子,低著頭,裝作沒看見他,想側著身子擠進教室,誰知他伸出胳膊攔住了我,收起了臉上那種奇怪的表情,很嚴肅地地瞪著我,認真地說:“胡建軍,你的臉皮咋這麽厚?你還有臉到學校裏來嗎?”
有一種人臉皮是很厚,但決不會是我,比如李建國,他這樣說,就好像這個學校是他家開的一樣。
我站在那裏,幹脆把手抄在了口袋裏,但抬起頭來,卻是一副很真誠的樣子,很認真地問他:“我被開除了?”說實話,我很早以前就做好了被學校開除的思想準備,我知道像我這樣被老師們稱作“一個老鼠壞了一鍋湯”的壞蛋,總有一天會被他們撈出來當作垃圾一樣扔到一邊的。這是遲早的事。我甚至盼著這一天早點到來,但我也知道,這需要一個很好的理由。
果然結果很讓我失望,學校並沒有這個意思。
李建國冷冷地看著我,嘴角朝我撇了撇,一臉對我不屑一顧的樣子,他聲音很響亮地對我說:“你別得意,你以為誰會稀罕你啊,我要是你,早就不活了。你被停課一周!回家去吧。”
我一聲不吭,轉身就往學校外邊走。
學校外麵很冷清,法國梧桐樹上不時地盤旋著落下幾片葉子,動作既優雅又孤獨,就像我一樣。我撿起一片樹葉,樹葉上還有點露水,上麵很潮濕,也許是它承受不了這顆露珠的重量而失身從樹下飄了下來。生命有時就是這麽脆弱。我不能像它一樣,我必須要學會堅強。
我站在學校外麵的十字路口,清晨的太陽照耀著我,光線不是很強,但我還是覺得刺眼,我把手搭在額前,眯著眼睛看了看天空,天空很晴朗,隻有幾片像瓦片一樣的雲彩有氣無力地掛在天空中,悠然自得地在空中漫步,我有點憂傷。學校是不能回去了,我能到哪裏去呢?家裏當然也不能回了,爸媽要是知道我被停課一周,一定會氣得吐血,然後再揪住我打一頓,拉著我到李建國那裏低三下四地承認錯誤、哀求求情。這簡直比殺了我還難受。他們都是小人物,我不願意看到他們受到這種屈辱。
最後我決定不回家了,反正縣城這麽大,我隨便都可以找個地方玩玩。
麥城最南邊有個叫青山湖的地方,最後我就到了那裏,抄著口袋站在湖邊,心情糟糕透頂,看著湖麵上漂過來的垃圾,覺得自己就像湖裏的垃圾一樣令人惡心,整天無所事事,浪費糧食,我甚至都有了跳進青山湖裏自殺的念頭了。
中午時我本來不想回家了,隨便弄點吃的糊弄一下肚子就行,但又怕引起父親的猜疑,跑到學校去跑我,隻好又坐著公共汽車往家裏趕。
我當然很不喜歡我們家,如果我是條狗,我也不會住在那裏,我寧願去當條流浪狗。可我不是他娘的狗,還得屁顛屁顛地往家裏跑。
我們家是在一條破爛的小巷裏,這裏是縣城的老城區,到處是用石棉瓦堆起來的違章建築,一到下雨的時候,整個路麵就成了泥潭,要是有一輛小汽車過來,躲閃不及,路邊的行人就成了泥人。這裏住的都是下崗工人或者農村來的民工,家裏都不怎麽樣,我甚至聽說有人說我們這裏就是麥縣的“貧民窟”。我父母也不例外,他們沒什麽文化,隻好在我們家開了一個廢品收購站。生意總的來說還可以,甚至比那些蹬三輪的還要稍好一些。每天小販們把廢品運來,父親整理好那些紙箱、報紙,母親拿著一根膠皮水管,接上自來水,把這些紙箱、報紙打濕,這樣可以增加不少份量,然後打包捆好,準備讓更大的廢品收購站來收購。他倆都是“奸商”,我很看不起他倆。我們這條巷子裏沒一個好人,全是他媽的奸商,炸油條的用的是泔水油,做臭幹生意的用的是工業染料,賣雞的至少要給雞肚裏塞上幾兩沙子,賣西瓜的要往裏麵注射幾兩糖水,就連蹬三輪的,遇到一個外地人,也要繞上幾圈。我在這裏一直長到了十七歲,我很了解他們。本來我挺喜歡我家鄰居張叔叔的,在我們那裏,他是最有文化的,據說還是七十年代末恢複高考後第一批考上大學的,畢業後成為了一名光榮的人民教師,那時我還沒出生呢。後來改革開放了,市場經濟了,他發現當教師很不好玩,一個月就拿個死工資,還不如在學校門口賣茶葉蛋的,一氣之下就把工作扔了,改行去當奸商,在他們學校門口擺了一個茶葉蛋攤,還真的賺了些錢。他手裏有倆臭錢以後,就不再賣茶葉蛋了,在家搞了一個水發貨的加工點,做起了小老板,沒過幾年,還真的買了一輛桑塔那轎車,人模狗樣地發起來了。小時候我最喜歡到他們家玩,那時他總是會給我一些牛百葉、魷魚片什麽的過過嘴癮,逢年過節了,他還會給我家送來一點打打牙祭。他家還有不少書,我上了學後,不喜歡看《雷鋒日記》,就喜歡看一些亂七八糟的書,我跟他要這些書看時,他總是能抱出一大堆,還鼓勵我多看一些,將來長大了,做個有文化的人,不要像他那樣沒出息,就是一個臭生意人。當時我還有點想不通,覺得他太謙虛了。後來我才知道,他這不是謙虛,他真的不是一個東西。他搞的那些水發貨都不是什麽好玩意,裏麵加了很多工業雙氧水、工業氫氧化鈉、福爾馬林什麽的,這會讓他加工的那些水發貨顯得又白又大,而且手感更硬,口感更脆,份量更足。經過這些東西泡製的水發貨,比如牛百葉,一斤就能變成四斤。這些東西都是對人體傷害很大的,能引起各種各樣的疾病,想到福爾馬林還是用來泡屍體的,不禁想吐。他的這些水發貨搞好後,大部分都送到超市去了。我們縣城很多超市裏的牛百葉都是又白又大,看樣很好,而真正的牛百葉據說應該是淡黃褐色,但我從來沒有見到過。我現在再也不吃那些玩意了。我很看不起這些家夥,他們的良心都被狗吃了。有很多次,我都想站在巷子口,舉著一把火把,挨家挨戶地把他們的房子都燒了。
我現在見到了這個姓張的小老板,就從來不理他。
我不想瞞你們,我父親也不是個什麽好人。他是個典型的失敗者,年輕時做過很多狗屁生意,但都沒賺到什麽錢,胸無大誌,碌碌無為,整天就知道喝酒。喝酒這沒什麽,偶爾我也會喝點酒。但要是他能像李白那樣“詩酒鬥百篇”,能賺些稿費,也就算了,關鍵是他喝完酒以後,不去寫詩,而是借著酒瘋找事,看著誰都覺得不順眼,有時還要打人,打別人他不敢,隻好打自己的老婆和兒子。我媽也是個窩囊廢,我從小到大,就看見她一挨打就哭哭啼啼的,從來不知道哪裏有壓迫哪裏就有反抗,也不知道去找婦聯。要是我,早就和這個男人離婚了,遠走高飛,就是被人販子拐賣到山溝溝裏也行,讓他隻能對著一堆廢紙箱、破報紙練拳擊。這個男人當然更讓我看不起,他一喝醉,先是把酒杯摔在地上,拽住我媽的頭發拳打腳踢一番,然後又瞪著眼睛讓我給他泡杯茶喝喝。我動作隻要慢些,他就會像個瘋子一樣衝過來大叫大喊。他經常打我,打累了,他就會抱著我,有時還會把我媽也攬過來,嗚嗚地哭,眼淚鼻涕一大把地說自己沒本事,家裏這麽窮都怪他,他打我是好心,是盼著我能好好學習天天向上,長大了當個大官,過上好日子。他說得極其真誠,其實都是狗屁。我這時心裏就很是不舒服,讓我去當官,真不如讓小流氓們把我亂刀砍死好了,當官的都假模假樣,我從來就沒有看上過他們。
都說八十年代出生的是“小皇帝”,因為是獨生子女,是被父母捧在手心裏長大的,可能這是真的,但我從來都沒有在誰的手心裏呆過,貧窮並不是罪,但它的確可以讓一個正常人變得不正常,我父母就屬於這種人。
我最煩他們常常教育我說:“種瓜得瓜,種豆得豆”。言外之意,我應該去種西瓜,不能去種豆子。我就想成為一個種豆子的人,那些豆子,匍伏在地上,緊緊地抓住大地,就是有狂風暴雨,那些麥子都折斷了,它們依舊在地上頑強地生長著。它們結果了,把枝葉伸向天空,豆莢在陽光中“啪啪”地爆響著,聲音清脆,那些金黃色的豆子在大地上跳動,質地純正,顆粒飽滿。我一點都不會看不起豆子,它們對肥料,甚至對陽光,要求都很低,不像西瓜,雨水一來,就會爛在地裏,它們甚至比隻能解渴的西瓜更有用處。我隻想成為一個種豆子的人,平平凡凡、簡簡單單地過完這一生。
所以當他們說“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將來當大官這些混賬話,我就煩死了,我寧願挨打,也不願意聽他們說話。很多次挨打後,我就整天坐在門口,盼著能有個人販子過來把我拐賣走。等我懂事了,隻要我爸一打完我,準備過來抱著我的腦袋痛哭時,我就一扭身走了,在小巷裏隨便遛躂,等他們精神恢複正常了再回去。
那天中午我回到家裏,小心翼翼地看了看父母的臉色,他們正在津津有味地看那些垃圾一樣的電視連續劇,似乎還不知道我被李建國停學一周的事,連看我一眼都沒看。我鬆了口氣,草草地扒拉了兩口飯,嘴巴一抹,說了聲“我上學去了”,就又跑了出來。
在縣城的步行街玩了一下午,轉了幾個商場,最後實在沒什麽可轉了,就抽著香煙,坐在廣場的一個台階上,有時看看馬路上跑來跑去的汽車,有時眯著眼睛色迷迷地看來來往往的漂亮少女。太陽溫暖地照著我,沒有人理我,我也不用理他們,誰也不認識誰,這種感覺挺好。唯一讓人感到不快的是,我的旁邊坐著一個乞討的老太太,穿得破破爛爛的,頭發像雞窩一樣亂糟糟的,她還以為我是給她搶生意的,或者是個小流氓,想搶放在她麵前的一個破瓷碗裏的幾個硬幣,不時地抬起頭,充滿警惕地看我一兩眼。我隻好搜遍全身的口袋,摸出了一個一元硬幣,扔到了她的破瓷碗裏。她這才放心,還露出滿嘴黃牙衝我笑了笑。這讓我感到很溫暖,忙也衝她笑笑。
吃過了晚飯,我本來想到夜市逛逛,順便買幾張盜版光盤看看,但走到半路,突然想起昨晚答應過米小陽、宋高麗她們,晚自習下課後送她們回家。雖然我和她們沒什麽交情,但說話要算話,這是我做人的原則。我是一個有原則的人。我忙跳下車,朝著學校奔跑起來。
學校還正在上晚自習,燈火通明,照得整個校園明晃晃的,但卻是靜悄悄的,外麵沒幾個人影,看來還是好學生是多數。這讓我覺得有點傷感,像我這樣的壞蛋畢竟是少數。我把衣領豎起來,遮住臉,像個特務一樣低著頭悄悄地溜到高三(五)班教室窗前,朝裏麵看了看,地理老師張凱正坐在講台前,低著頭在看什麽書。我留意了一下劉堅強,他也一本正經地坐在那裏看書,我心裏酸溜溜的,朝他撇了撇嘴。劉堅強還是個有名的邋遢鬼,牙齒髒得要命,他張開嘴巴說話時,你注意看一下,他的牙齒裏麵全是黑的,這都是抽煙抽的。但他又總是覺得自己很帥,喜歡勾引人家女生,但他至今還沒勾引到一個女生,因為沒有一個女生會喜歡一個牙齒很黑,衣領總是黑乎乎的男生。我也不喜歡,但我在學校沒一個朋友,隻有他這一個哥們兒,我悶得無聊,想找個人玩,還隻能去找他。這也是我不喜歡學校的原因之一,還不如窗外的鳥們,想到哪裏就到哪裏,朋友也很多。
很多時候,我都悶悶地看著那些鳥兒,如果我是一隻鳥多好,離地麵遠遠地,就往天上飛。
我本來想弄出點動靜,把劉堅強勾引出來。但我看了看坐在講台前的張凱老師,最後還是決定不去勾引劉堅強了。張凱老師人還不錯,雖然人長得不是很英俊,個子比較矮,大概隻有一米六五左右的樣子,站在我們麵前,他倒像我們的小弟弟,但我還是比較服氣他的。他雖然大學剛畢業,年齡不大,但肚量不小,如果有可能,可以和他交個朋友。我這人對朋友其實並不是很挑剔的。
我悄悄地看了看張老師,他看書看得很投入,有一會兒甚至還偷偷地笑了一下,嘴唇微微上翹,揚了揚眉毛,樣子十分迷人。我也笑了笑,我曾經為難過他,一想起這事,我就有點不好意思,覺得很對不起他。那次上課時,他端著一杯泡有胖大海的茶杯進了教室。那時我對他還不了解,所以看著他端著茶杯的樣子感覺很不舒服,因為我們教室牆上貼的規章製度裏明令禁止在課堂上喝水。那天我正悶得發慌,就站了起來,很認真地問他:“張老師,你在課堂上一向對我們嚴格要求,那你為什麽不嚴格要求你自己呢?”
他愣了一下,很困惑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其他同學,說:“我很嚴格要求自己啊。”
我在心裏都想笑了,沒想到他就這麽容易地跳進了我設的套子裏了。我很嚴肅地用手指了指牆上貼的規章製度,質問他:“這隻對我們有作用,就不能對你們老師起作用?”
他看了一眼規章製度,一下子就明白了,他低頭看了看手上的茶杯,說:“我有點感冒。”
我搖了搖頭。這當然不是理由,我口氣很硬地說:“感冒了可以請假,不來上課。”
張老師有點坐不住了,他說:“我在喝藥。”
我說:“喝藥可以在外麵喝完了再進來。”
張老師愣了一下,他低頭想了一會兒,我本來隻是想讓他難堪一下,並沒有什麽惡意,但他居然同意了我的說法,跑了出去,拿著杯子,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地把一杯茶喝完了,然後又把茶杯放在了窗台上,這才進來了,除了讓我坐下,還表揚了我兩句,最後還幽默了一下:“我不對,我有罪,我不好,我檢討。”這件事張老師很給我麵子,同學們也因此高看我幾眼,那幾天裏,我一直都覺得很興奮,看誰誰都順眼,上課時也老實多了。
我對張凱老師是有那麽點好感的,我隻願意上他的課。所以那天晚上我也不想找他麻煩,沒有再去勾引劉堅強,一個人跑到學校空曠的操場上,準備躲到一個角落裏抽煙打發時間,等到晚自習放學時,再送米小陽她們回家。
操場上西北角有一片陰森森的小樹林,那裏比較隱蔽,我準備躲在裏麵抽煙。我剛跑進去,隻見旁邊的一棵大樹邊有兩個黑影抱在一起。我有點鄙視地看了看他們,撇了撇嘴,八成是在談戀愛的。我背朝他們,坐在草地上,掏出一支煙,叼在嘴上抽了起來。可能是我的到來,壞了他們的好事,讓他們多了一份不安全感。他們躡手躡腳地出來了,看來是要換個地方去鬼混。他們從我身邊剛走出不遠,我突然想做個惡作劇。我承認,那天晚上我是無聊得快發瘋了。我猛地站了起來,衝著他們低沉地吼了一聲:“站住!”
兩人趕緊很聽話地站住了,猶豫不決地看著我。我眯著眼睛看著他們,他們的影子有點熟悉,但燈光模糊不清,我看不出來這兩個家夥是誰。我皺著眉頭,像個黑社會老大一樣衝著他們惡狠狠地說:“操,你們就能玩,老子今天也要玩玩。男的滾走,女的留下陪大爺玩玩。”
我剛說完,那個男的果然扔下那個女生撒開腳丫子就跑。我吃了一驚,不禁愣在那裏,不知道該怎麽辦。這可真出乎我的意料,我本來還想讓他當個“護花使者”表現一把呢,我心情要是突然又好的話,甚至還可以配合他一下,讓他好好表現。誰知我還沒有來得及行動,他卻像兔子一樣竄走了。這可真沒意思。那個女生還呆在那裏,看來她被嚇得不輕,跑都跑不動了。我一下子興趣全無,揚了揚手,無精打采地說:“我是鬧著玩的,你走吧。”
那個女生仍舊站在那裏,靜靜地看著我,一動不動。我有點生氣:“你怎麽這麽膽小?是不是被嚇傻了?”
她終於開口了,低低地說:“原來是你,你也是個壞學生!”
我聽出來了,她是宋高麗。我的臉騰地紅了,臉上很燒,我摸了摸臉,咧咧嘴,想笑又沒笑出來,我很想找個地洞鑽進去。我本來以為她要生氣了,如果是那樣的話,我會好好給她解釋的,我隻是悶得發慌,逗得玩玩而已,她要是還不信,罵我一頓也行。
她見我不吭聲,又問了我一句:“你怎麽也在這裏?”
我抬頭看了看她,聽她口氣,還挺平靜的,不像是生氣的樣子,我這才鬆了口氣。我再仔細一想,她不在教室裏好好學習,卻跑到這裏談戀愛,看來也不是什麽好東西,我也就用不著自責了。相反,我這是做了件好事,真金不怕火煉,那個家夥剛才扔下她就跑,看來他並不是真的在乎她。通過這件事,她應該明白,他不是她的真愛。她應該感謝我才對。這麽一想,我心裏又有點高興了,她要是不討厭我,正好陪我聊聊天,我正無事可做,寂寞得要死。
我咳了一下,清了清喉嚨,朝她招了招手:“過來,過來,快過來!”
她好像還有點不情願,像個淑女一樣忸忸捏捏地說:“你那裏黑燈瞎火的,我去幹什麽?”
我有點生氣了,剛才她還不是在這裏和人家摟摟抱抱的,這會兒裝什麽正經?何況我又沒打算怎麽著她,我就是想和她聊聊天而已。我耐著性子對她說:“你站在那裏,咱們說話不方便。再說,那兒太明顯,要是被別人看見了,影響不好。”
我認為我說的很得體,誰知她撲哧一下笑了,還莫名其妙地在空中揮了一下手,笑嘻嘻地說:“像你這樣的人,還要什麽影響啊?你告訴我,你叫什麽名字我就過去。”
我想了想,反正她已經知道了我那副壞蛋嘴臉,再瞞下去也沒多大意思了。我老老實實地告訴她,我叫胡建軍。她這才過來了,很大方地坐在了我身邊,我反倒有點不自在了,忙把臉扭向了一邊。我還真沒有這麽近地和一個女生坐在一起過。我那會兒一定是臉紅了一下。好在天色很黑,她肯定沒看出來。
我低著頭坐在那裏,從地上扯了一根幹枯的小草,扯成兩半,再扯成兩半,最後扯成了碎末子。我是很想和她聊天,但我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才好。我偷偷地看了看她,她正抬著頭看著教學樓,燈光照著她的下巴,她的下巴曲線秀美流暢,她的睫毛長長的,像夢一樣,我甚至看到了她潔白的皮膚下麵青色的血管,她的身上散發著一種好聞的味道,這種味道讓我心猿意馬魂不守舍坐立不安,最後我隻好站了起來,雙手插在口袋裏,圍著她走來走去。她抬起頭,很不高興地說:“你站在那裏晃來晃去的,搞得我眼花。”
我突然心情變得很不好,沒什麽原因,真他娘的莫名其妙。我口氣很硬地說:“那你幹嘛不也站起來?”
她隻好也站了起來,小腦袋隻到我的鼻子下,我看她時有種居高臨下的感覺,心裏這才好受些。還是沒話說,有一會兒,我甚至想拔腿就走了。沉默了一會兒,我沒話找話地問她:“剛才那個男生為啥跑了?”
她嫵媚地笑了一下,仰著小腦袋看著我,發嗲地說:“還不是怕你嘛!”
她發嗲的聲音很好聽,清脆柔和,她嘟著小嘴唇的樣子也很可愛,漂亮清純,我的心情又變好了,我像個小流氓一樣嘿嘿地笑了,說:“我是個小流氓嘛!”
她好像也很開心:“你才不是小流氓呢,你是個大流氓,大流氓嚇走了小流氓。”
我裝作很感興趣的樣子:“這麽說,你的那個男朋友也是個流氓了?”
她撇了一下嘴,哼了一聲,好像對她的那個“小流氓”很不屑:“他才不是我的男朋友,他是陳小剛!”
我以為我聽錯了,又忙問了她一下:“他是誰?”
她很認真地說:“就是陳小剛啊,你昨晚不是還揍了他一頓嗎?”
我有點吃驚,瞪著眼睛看了看她,她像個白癡一樣看著我,還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樣。我皺著眉頭,扭頭看了看燈火通明的教學樓,一陣恍惚,甚至還有那麽點時空錯亂的感覺。我真想不通,陳小剛不是攔路向她們要錢嗎?她現在怎麽又和他勾搭到一起了?
我搖了搖頭,我都不知道她心裏是怎麽想的,我甚至對她產生了那麽一點興趣,我很想知道她和陳小剛之間到底是怎麽回事。我從來都沒見過像他們這麽奇怪的關係。我伸開胳膊,前後甩甩,舒展了一下身體,覺得渾身有勁。我扭頭仔細地看了看她,她的頭發剛修理過,短短的,像個小男生一樣,看上去很可愛。我很放鬆,雖然她可愛,但她和社會上的小混混談戀愛,看來也不是一個好學生。既然我們是自己人,我也就不必再對她客氣了,我單刀直入地問她:“陳小剛對你們那麽壞,你怎麽剛才還和他摟摟抱抱的?”
她用好看的眼睛瞪了我一眼,好像我冤枉了她一樣,很不高興地說:“這還不是為了不讓他以後欺負我和小陽嘛。你以為我願意嗎?”
我皺了皺眉頭,心裏小小地被刺痛了一下,我把頭扭向一邊,淡淡地說:“我昨天晚上不是給你們說過嗎?以後我送你們回家!”
她卻不以為然,雙手抄在褲兜裏,白了我一眼:“你連名字都沒有告訴過我們,誰知道你是從哪個老鼠洞裏鑽出來的,我們憑什麽相信你?”
我更加生氣了,很痛苦地看著她,甚至還有了上去甩她一個響亮耳光的想法。我即使被班主任李建國停課了,還想著晚上來送她們回家,誰知她竟然根本就不相信我!我都有點後悔來找她們了,她們就是被流氓強奸了,和我又有什麽關係?我這是吃飽飯撐的,沒事自己給自己找難受。
我惡狠狠地朝地上吐了一口痰,聲音很大地說:“那我以後不管你們了,你們讓那個小流氓送你們回家吧。”
她也有點不高興了,直直地看著我,咬著嘴唇,恨恨地說:“你真像個流氓!”
我有點惡毒地回敬了她一句:“你看來也隻配和流氓們混到一起了!”
我扭頭看著她,以為她會暴跳如雷,這樣以後我就不用理她了,誰知她又不生氣了,反而很高興,靠在一棵樹上,蕩著一條腿,踢著地上的小石子,笑嘻嘻地說:“和流氓混在一起好啊,沒人敢欺負我。”
我有點不懷好意地斜她一眼:“你說的流氓是陳小剛,還是我?”
她依舊像個小妖精一樣嫵媚地笑著:“你說是誰呢?”
這話讓我很惱火,覺得她這是在故意調戲我,為了讓她知道我也不是好惹的,我走到她跟前,很下流地用手抬起了她下巴,很無恥地說:“你要是說的是陳小剛,我現在就敢欺負你,你信不信?”
我本來以為她會打掉我的那隻肮髒的手,再打我一個耳光,誰知她倒像個堅貞不屈的女共產黨員,直直地看著我,眼睛眨都不眨一下:“你敢嗎?”
這可真出乎我的意料。我的腦袋嗡嗡地響,連手心裏都要冒汗了。雖然青春像條狗一樣追著我,我曾經刻意地不和女生接近,但我知道,我心裏實際上很想和她們接近。雖然有這個因素,但那天晚上也不能全怪我,宋高麗這麽說我,作為一個敢做敢當的男人,我要是不做些什麽,那我真沒麵子了,以後沒法在她麵前混了。是她把我逼到這一步的,真的,這不怪我。
那天晚上,宋高麗挑釁地問我“你敢嗎”以後,我一點也沒猶豫,立刻把她拉到了懷裏。那時,我實際上既興奮,又害怕,甚至都有點頭暈了。她嬌小的、熱乎乎的身子顫抖著要推開我。我還以為她會吐我一臉唾沫,罵我一頓,我不知道這時我要不要鬆開手。我正在糊裏糊塗時,她突然不掙紮了,用雙手抱住了我的脖子。這讓我有點手足無措,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該怎麽辦,手心裏全是汗。腦袋裏空白了一陣,突然想起,我這時應該親她才對。於是,我忙騰出兩隻手,捧著她的頭,嘴巴親著她的額頭。她好像很害羞,閉著眼睛,低著頭,順從地讓我親吻。我又親了她的眉毛、眼睛、鼻子。當我正在親她鼻子時,她突然睜開眼睛,撲哧地笑了。我嚇了一跳,緊張地看著她。她低低地說:“你把我鼻子弄得癢死了,你這人怎麽親吻得這麽怪,親人家鼻子都親了這麽長時間,我都快喘不過來氣了!”
我的臉騰地紅了,我還真不會欺負一個女生,我也顧不得有沒有麵子了,像個很乖的小學生一樣問她:“那你說,我該怎麽親你?”說完這句話,我就羞得無地自容了,因為我的聲音竟是他媽的顫抖的。我都有點痛恨自己怎麽這麽不爭氣了,這沒什麽可怕的,她又不是一隻老虎,隻是一個正在發育的女生而已,真的,這沒什麽可怕的。
她笑著打了我一下,說:“你這人怎麽搞的?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啊?親嘴親嘴,不就是互相用嘴巴親吻嗎?”
我立刻羞愧得無地自容,都想打自己一個耳光了,過去想過這事,還悄悄地在心裏演習過很多次了,一到關鍵時刻卻拉稀了。我忙掏出一支煙,叼在嘴上,狠狠地抽了兩口。我看了看她,她在夜色中攏了一下很好看的頭發,笑笑地看著我。
我忙低下頭,又狠狠地抽了兩口煙。她皺起了好看的眉頭,捂著鼻子,用手拂著麵前的煙霧,有點不高興:“你怎麽又抽起煙來了?”
我支支吾吾地說:“我有點緊張。”
這反而讓她更加喜歡我了:“一看就知道你是第一次,想不到你還挺純潔的,你抽吧。”
我飛快地抽完了這支煙,這才抱住了她,開始深情地和她親吻。她的嘴唇濕潤,芳香四溢,讓我的腦袋迷迷糊糊的,有一會兒,我都快站不住了。我們休息了一會兒,又開始接吻,我還是手慌腳忙的,都是在她的啟發、引導下,才完成了一些高難度的接吻動作。但我還是很厲害的,很快就鎮靜下來了,注意摸索總結經驗,很快就像個老手一樣,行動自如了,欺負一個女生遊刃有餘了。親吻讓我們著迷,那天晚上將近一個多小時的晚自習,我們都一直抱在一起,一聲不吭地發瘋接吻。這讓我受益非淺,在後來我們再親吻時,我把這些經驗成功地運用到她身上,結果一直是我占主動。
後來,我無師自通地要把手插進她的衣服裏,想撫摸她的胸部,但她很堅決地把我的手打掉了,繃著臉,很嚴肅地批評我:“你別猴急猴急的,能不能裝得更純潔一些?不然我會覺得自己是個壞女孩兒的!”
我覺得她說得很有道理,於是就很自覺地停止了。
我至今仍然覺得,那是我青春中最為美麗的一個晚上,那是一個非常純潔的晚上。
那一周是我在天堂漫步的一周,我感覺到學校裏充滿了溫暖、濕潤、幸福的空氣,學校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麽吸引我,戀愛就像手中的香煙一樣,我再也離不開了。白天我坐著公共汽車在整個城市裏遊蕩,坐在天橋上發呆,站在青山湖邊發愣,甚至還跑到大青山上冒充詩人**,在一個亭子的柱子上留下了一副墨寶:“著名詩人胡建軍到此一遊。”晚上我就像個**的小公狗一樣往學校跑,和宋高麗一起在操場的小樹林裏繼續操練親吻。在我的堅持下,終於撫摸到了她正在發育的胸部。要不是她強烈抵抗,說不定我還能強奸了她。
當然,我也有悲傷、痛苦的時候。我送宋高麗、米小陽她們回家時,宋高麗覺得我已經和她擁抱、親吻過了,我們的關係今非昔比,所以舉止就有些輕浮,一有空就朝我擠眉弄眼的,一點也不像個淑女。這時我就很難受,真想上去把她的眉毛扯下,把眼睛用塊抹布蒙上,因為我似乎更喜歡米小陽。我也搞不清楚我怎麽就這麽賤,宋高麗其實對我也挺好的。
我們三個人走在馬路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很多次我都在偷偷地觀察著米小陽。我知道她和我們其實不是一路的,她很安靜,還有點憂鬱,我很喜歡這種氣質。但因為有宋高麗,我都不敢怎麽和她說話了,恐怕宋高麗吃醋了,把什麽都告訴她。我不想讓她知道我和宋高麗的事情,宋高麗不是個好鳥,我和她混在一起談戀愛,我怕米小陽因此也把我看扁了。我其實還是想成為一個有誌青年的,我對電腦很熟,將來到網絡公司找個活兒幹幹,估計不成問題。那時我就從家裏搬出來,一定可以賺錢養活自己和米小陽的。我常常在想象中嘿嘿地笑,她倆都說我是神經病。
我抬起頭,看了看天空中昏黃的月亮,心裏有點憂傷。我喜歡米小陽,但米小陽對我沒有什麽特別的舉動,她看我時,目光坦坦蕩蕩一覽無餘,沒有什麽異樣的內容,聽到米小陽和宋高麗一起笑著說我是神經病時,我心裏就很難受、悲傷和孤獨,但因為引起了米小陽的關注,我心裏又有點喜悅。是的,這真是一件矛盾的事情,但事實就是這樣的。我是很喜歡米小陽,我走在她們前麵,她們的影子拖得很長,我寧願繞個彎子也不願踩著了米小陽美麗的影子。我很想就這樣一直走下去,走到老都行。
但這種陽光燦爛的日子在周五晚上結束了。那天我那個神經病老爸不知怎麽跑到我們學校去收廢品,遇到了我們班主任李建國。李建國逮住他狠狠地批評了一頓,把我成了一個小流氓、小痞子的原因都推到了他身上。我爸手足無措地站在校園裏,不停地在衣服上擦著他那雙手,陽光毒辣地照著他,他愣愣地看著李建國的嘴巴像個癩蛤蟆一樣一張一合,唾沫星子亂飛,他的腦袋有點疼,除了一個勁地點頭哈腰地說是,沒能說出任何話來。
那天我爸從學校出來,也顧不得再到其它地方收廢品了,他垂頭喪氣地騎著電瓶車,在路上還差點撞到了一個老太太,把他嚇得出了一身冷汗。我爸被李建國說得很沒麵子,再聯想到自己風裏來雨裏去,賺倆錢供兒子上學,最後卻培養出來了一個小流氓、小痞子,感覺自己的人生很失敗。他回到家裏,拿了一瓶酒喝了個精光,然後從廢品堆裏找了根皮鞭,坐在椅子裏等我回來。後來他等不及了,酒勁上來了,就按著我媽先打了一頓。
我回到家時,我媽正坐在床邊哭哭啼啼,屋子裏彌漫著一股惡臭的廢品味、刺鼻的酒精味。我以為沒我什麽事,就準備回我房間去。我爸把眼睛瞪得像牛蛋一樣大,衝著我吼了一聲:“站住!”然後又衝著我媽吼:“拿根繩子來!我看你還學不學好!”
我媽立刻趴在床底下把繩子拿出來遞給我爸。我爸接過繩子,又舉起了酒瓶,喝了一口酒,紅著眼睛瞪著我,呼哧呼哧地喘著氣。我知道這頓打是跑不掉的,就主動伸出手,讓他給我綁上。別看我在學校是個誰見了誰頭疼的“邪頭”,但在家裏,我像隻小老鼠一樣誰都可以欺負。我爸我媽都是那種沒文化的人,他們的教育方法不像我們學校那樣有很多花樣,變著法子折磨人,他們就知道打罵。
我爸這個老家夥噴著酒氣,紅著眼睛,呼哧呼哧地把我綁在桌子邊,他累得不輕,頭上冒出了熱氣,他還以為我的反抗會很激烈,因此打的死結還很結實,最後還用牙齒使勁地咬了咬,這才放心,目光像刀子一樣在我臉上劃了幾刀,咬牙切齒地對我說:“我看你還老實不老實!”對這些我已經很習慣了,所以在整個過程中,我就像江姐一樣,表現得非常英勇。他就這個德性,在大街上連個屁都不敢放,隻敢在家裏耍威風,這算什麽男人?我也看不起他。他抽了我兩皮鞭,我的肩膀很不爭氣地抽搐了一下,果然很疼。我閉著眼睛,一聲不吭。
我爸這個老家夥一邊抽著我,一邊問我:“你好好學習不好好學習?”
我懶得理他,把臉扭向一邊。後來我幹脆閉上了眼睛,看他都不看了。真的,我一點也沒難為情什麽的,心裏甚至什麽都沒想,隻是把這當作了一個差事,趕緊結束掉。我可能挨打慣了,已經麻木了。有一會兒,我居然迷迷糊糊的,腦袋很沉,好像要睡著了。我是真有點累了。我媽卻有點沉不住氣了,她慌慌張張地對我爸說:“他是不是暈過去了?”
我爸這個老家夥紅著眼睛回頭瞪了她一眼,惱怒地吼了一聲:“暈個屁!”說完,還順手抽我媽一鞭子,我媽忙退到一邊,抬著一張苦瓜臉,茫然地看著我們,再也不敢插半句話了。我爸又抽了我幾鞭子,又吼了一嗓子:“你服不服?”他也知道,他這是白問,我從來沒有回答過他。果然,他問完以後,不等我回答,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喘氣。
我媽把繩子解開了。我站起來,活動了一下胳膊,手腕被他綁得有點酸疼。按照我從前的經驗,我爸這時候就會表現失常,再把我和我媽攬過去哭一場,這很讓人頭疼。我扭過頭,皺著眉頭看了看他,老家夥的神經病果然又要犯了,他呆呆地看了看我,突然扔掉鞭子,撲了過來,用粗糙的髒手摟住我,嗚嗚地哭了:“孩子,爸這還不是為了你好?你要是好好學習了,考上了大學,當上了大官,咱不也是能過上好日子了?”他不是演戲,相反哭得很真誠,眼淚淌下來,和鼻涕混在一起,他那張本來就很髒的臉很快就成了一個大花臉。我有點惡心,把頭扭向一邊,誰知他哭得更來勁了,還把我媽又攬了過來,舌頭好像被人割去了半截,嗚嗚地哭著說:“咱隻有這一個孩子,你以為我真想打他嗎?我這是恨鐵不成鋼啊!咱們這是過的什麽日子啊,你以為我想喝酒嗎?”
我媽也來勁了,她也嗚嗚地哭了,兩人的淚水吧嗒吧嗒地掉下來,掉在我臉上,冰涼冰涼的,還散發著一股惡臭味、汗酸味。我不喜歡。自從我和宋高麗擁抱接吻後,我對她身上的清香味很著迷,非常討厭我們家的惡臭味。我再也受不了了,我一把推開他們,冷冷地說:“你們這是在幹什麽啊?惡心死人了!”然後我就跑回自己的小房間裏,咣哐地一聲關上了門。
我趴在床上,把臉埋在被子裏,我沒有哭,相反卻笑了。我爸我媽他們肯定目瞪口呆,眼睛瞪得像兩個牛蛋一樣看著我的房間,想不通我怎麽軟硬都不吃。一想到這,我都高興死了。
我根本就不怕他們。這都是他們棍棒教育的結果,每次打完我以後,我就發現我更堅強了一些。
那天晚上,我爸那個老家夥又死不正經地和我媽折騰到了半夜,他們那個從廢品堆裏揀回來的破破爛爛的木床吱吱呀呀地響個不停,吵死人了。我爸這個老家夥發過酒瘋,打過我媽和我以後,就特別興奮,就要老不正經。奇怪的是,我媽好像也很興奮,並且配合。這可真讓人想不通,我隻能說,這是兩個變態的家夥。
我那時就是這麽惡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