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何謂報仇

千百年前,在北方那青山綠水間,一顆集天地之靈氣日月之精華的石頭裏,蹦出一隻猴子來。

這石猴,便是日後憑著一根如意金箍棒,上天入地縱橫三界,大鬧天宮威震八方的齊天大聖美猴王,孫悟空。

孫悟空從石中孕育而來,天為被地為席,無父無母。

人當然不是猴子,更不是孫悟空。

所以,人有父母,有子女,或許還會有兄弟姐妹,叔伯阿姨。

所以人死了,有人哭,有人葬,最重要的是,有人報仇。

洪濤雖然叫“閃電刀”,但他不是把刀,他是個人。

一個有血有肉,有親有友的人。

所以他死了以後,也有人說要報仇。

西門吹雪很少遇到這種情況,非常少。

他當然並非不常殺人,一年四五個,不算多,可也不算少。

但他卻並不曾遇見過,有人如此聲勢,要找他報仇的。

刀劍無眼,這本是拿起的那一刻就該知道的,談何留情?

勝負無定,這本是習武的第一天就該知道的,講什麽欺淩?

生死天命,踏入江湖時就該明白,又為何扯上報應?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西門吹雪覺得,這很公平。

這確實很公平,但有人卻不認為。

“西門吹雪,你殺了我大哥洪濤,今日我們兄弟,就來替他報仇。”

西門吹雪也報過仇,他殺了洪濤,替趙剛報仇。

他殺洪濤時隻身一人,一匹馬,一柄劍。

別人找他報仇卻是泱泱一群,連一向寬敞的清平客棧,此刻也已沒了落腳之地,近百把刀明晃晃的照亮了大堂。

“西門吹雪,別以為你仗著功夫高就能恃強淩弱。我兄弟們是來報仇的,用不著講什麽江湖道義,大夥一齊上,定將你碎屍萬段。”

西門吹雪也殺人,自他十五歲出道起,便已沒人能在他劍下全身而退。

他殺人時不用別人插手,輸了便是死,死了也無怨尤。

別人要殺他時卻是車輪戰,水桶戰。前邊的躺下了後邊的接著上,哥哥倒下了弟弟就來填補。天羅地網,滴水不漏。

“西門吹雪,今日算你倒黴,落在我們兄弟手裏,定把你千刀萬剮,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西門吹雪的劍,總是一招封喉。

勝便是活,輸便是死,何必多做糾葛。

別人的刀卻不是,別人的刀要一小片一小片,要他受盡苦楚,生不如死。

江湖上,用這種方式□□的不少,但這樣來找他報仇的,西門吹雪還是第一次見。

袁掌櫃此刻躲進牆角,也已看得呆了。

不講理的人不少,但這麽多不講理的湊在一塊兒,倒也少見。

隻可惜,他們遇上了不講理的活祖宗。

“這位兄台器宇軒昂、儀表不凡,不知怎麽稱呼?”

說話的,自然是仍站立廳中的花弄月。來人每說一句,她便多笑兩分。來人七嘴八舌恨不能將西門吹雪祖上十八代罵了個遍,她的笑意更盛,仿佛世間沒有比這更高興的了,笑得連眼睛也要看不見。

“老子叫洪聚,江湖人稱‘奔雷刀’。”

洪聚本不想回答,但世人皆愛聽奉承話,即便是個普通的甚至有些醜的姑娘,聽著也頗為受用。

花弄月仍舊笑眯了眼,拱手道:“我道是誰,原來是‘閃電刀’洪濤洪大俠的胞弟,難怪如此英雄氣概,失敬失敬。”

洪聚聽了更是高興,笑道:“你認識家兄?”

花弄月搖搖頭,樣子頗為惋惜道:“我生平最憾之事,便是未能與令兄結識。想不到當日匆匆一見,便是天人永隔。洪大俠如此人物竟也英年早逝,可惜,可惜呀。”

洪聚喝聲道:“殺我兄長之人就在此間,今日,我便要為兄長報仇,將他碎屍萬段。”

“不錯,”花弄月撫掌道:“殺令兄之人就在這兒,洪兄弟千萬別放過他。”

洪聚道:“你認識這凶手?”

花弄月道:“我當然認識,他就是化成灰我也認識。因為令兄被殺之時,我亦在場。”

洪聚驚道:“你也在場?”

花弄月道:“不錯,殺死令兄‘閃電刀’洪濤的,就是這個人,西門吹雪。”

西門吹雪仍然不動,也未出一言。他仿佛是座冰山,冷冷的立在那,也隻是冷冷的立在那。

洪聚卻越來越高興。本來,縱是借他十個膽子,他也不敢來找西門吹雪的麻煩。殺兄之仇雖然重要,可殺兄之仇怎比得上自己的小命重要?

他敢來找西門吹雪,自然是有人要他來。

洪聚做夢也想不到,天下間會有這樣的好事。有人不但出人出力幫你報仇,還要送銀子給你花。縱是惹怒了西門吹雪那也沒什麽,到時候自會有人替你撐腰。

別人要跟洪聚說這話,他一定哈哈大笑然後一腳把來人踹出去,讓他出去醒醒腦子。可說這話的,是那個人。

說這話的是那個人,那這還有什麽不可能?

說這話的是那個人,縱然西門吹雪再劍術超群,也絕對奈何不了他。

西門吹雪再厲害,也是一個人。

一個人,怎麽鬥得過那麽多人?

何況那人說了,殺不殺得了西門吹雪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定要把西門吹雪的祖宗十八代都問候到。最好將他罵得狗血噴頭名譽掃地,再也沒臉踏出萬梅山莊半步。

洪聚倒有些同情起西門吹雪來,他得罪誰不好,卻偏偏得罪了那裏的人,得罪了那裏的人,能有好下場?

所以他現在很得意,相當得意。

最接近神的人又怎樣?武功達到巔峰又怎樣?還不是隻能站在那裏任他辱罵,毫無還嘴之力?

更何況,他現在又多了個幫腔的。這個仿佛天上掉餡餅一樣掉下來的戰略同盟,使他覺得好像整個江湖都站在了他這一邊。

西門吹雪?算得了什麽?

“洪兄弟,你可知道西門吹雪為何害死令兄?”

為何?自然是為了趙剛。

可洪聚卻不想在此提及。

這件事江湖上知道的人並不多,但也不算少。

洪濤曾對外稱,兩人酒醉後言語失和,一時不慎竟失手殺死趙剛。

可孰真孰假,洪聚心裏清楚。

所以他不停向對方使眼色,奈何對方卻並未看他。

“西門吹雪殺害令兄,是因為趙剛的老婆。”

“啊?”聽聞這話,連洪聚都愣住了。

“洪兄弟有可能不知,當日趙剛死時,我也在場。”

洪聚驚詫不已,“你,你,你又在場?”

花弄月點點頭,朗聲道:“當日洪大俠設宴款待趙剛,我亦在席間。想洪大俠英雄蓋世威震八方,仍然放低了身份與趙剛結為異性兄弟,真是他趙剛的造化。誰知這趙剛卻不識好歹的很。他既與洪大俠是兄弟,自當同甘共苦,傾其所有。怎能他抱著嬌妻美眷,卻看洪大俠獨身一人冷冷清清?人家劉關張桃園三結義,還能同榻而臥、同被而眠。洪大俠不過想睡睡他老婆,有何不可?那趙剛的老婆也不過中人之姿蒲柳之色,洪大俠能看上她當真是她三生有幸祖墳冒青煙,她倒還哭哭啼啼死活不從,像她這種不識好歹的惡婦人,就該如當日那般一刀斬於床下。還有那趙剛的兒子,小小年紀便不學好,有洪大俠這樣英明神武的伯父,自己不三扣九拜奉若神靈也就罷了,還敢拳腳相向,活該被洪大俠一腳踢破了肚子。不過依我看來,最最可恨的便是那趙剛。結拜時還說什麽大哥有令,弟不敢不從。誰知卻為了私欲,霸占著自己老婆不肯與兄長共享,當真不講道義。大家說,這樣不仁不義之徒,是不是該殺?”

廳內眾人兀自驚愕,無一回答。

花弄月又歎口氣,道:“這不仁不義的趙剛,洪大俠卻隻捅了他四刀,實在是太便宜他了。唉,也難怪,洪大俠是如此重情重義之人,寧被人背棄也不肯殘忍對待,當真令我輩欽佩,我輩欽佩啊。”

她說話聲音並不很大,可客棧內外卻都聽得清清楚楚。

趙剛死了,很多人並不知道。那當然是洪濤刻意遮掩此事。

但大家都知道,趙剛是個正直的人,是個很講義氣的人。無論如何,殺了這樣一個人的人,都不能算好人。

趙剛死了,也有些人知道。知道的人自然知道,趙剛是被洪濤殺死了。

如今,越來越多的人在議論此事,不知道的人自然也就知道了。

趙剛為什麽死了?洪濤為什麽殺死趙剛?

本來沒有人知道。

可大家既然從此女口中得知洪濤殺死了趙剛,那自然也越來越相信,趙剛,就是因為他老婆,才被洪濤殺死的。而並非洪濤所說,失手誤殺。

江湖上,殺人並不算稀罕事。

江湖上一天都不死一個人,那才真正稀奇。

在江湖上行走的人,有幾個沒殺過人?

但不論何時,殺死自己兄弟,淫辱友人/妻子,都是令人唾棄的,令人不齒的。

人們看洪聚的眼神,越發的鄙夷的起來。

而洪聚自己,卻越發的心虛起來。

他招來的這百多人,不少是為了他懷裏的銀票,可也不少是衝著他聲淚俱下怒斥西門吹雪殘害兄長的敘述而來的。

出賣兄弟,淫人/妻女,是江湖上最深惡痛絕的事。縱是為了銀子,恐怕也沒人願意與這種萬人唾棄的人同流合汙。

若是他們都走了,誰還幫他對付西門吹雪?

洪聚憋紅了臉,怒吼道:“你胡說,胡說。”

花弄月笑道:“我可沒有胡說,我說的句句屬實,親眼所見。”

“放屁,通通都是放屁,”洪聚氣得跳了腳,罵道:“你這臭丫頭盡是胡說八道,汙蔑我兄長。”

“我汙蔑他?”花弄月冷笑道:“難道趙剛不是他殺的?”

“你,”洪聚登時沒了言語。

趙剛確實是洪濤所殺,這事江湖上也有別人知道,無從反駁。

但說什麽趙剛老婆,那確是花弄月胡扯。她卻說的搖頭晃腦,一本正經:“所以說,你哥哥洪濤出賣兄弟,淫友妻子,殺人一家老小,你也承認了?”

“胡說,”洪聚吼道:“趙剛的老婆長什麽樣子,老子連見都沒見過,我哥怎麽會看上她?”

花弄月道:“你哥殺趙剛,不是為了他老婆?”

洪聚怒道:“當然不是。”

花弄月道:“你知道為了什麽?”

洪聚道:“我當然知道。”

花弄月道:“那是為了什麽?”

洪聚叫道:“為了‘一刀鎮九州’。”

客棧內頓時安靜下來。

不錯,正是為了“一刀鎮九州”這五個字。

“一刀鎮九州”,是江湖人送趙剛的綽號。

這九州,是不是也包括“閃電刀”洪濤?

趙剛是個什麽東西,憑他也敢騎在他洪濤頭上?

洪濤殺他,就是為了這五個字。

五個字,一條命。

一刀鎮九州。

為了五個字,殺死自己結義兄弟的人,難道就能被世人所齒?

洪聚的頭上已冒出了冷汗,他不覺得現在人們看他的眼神,比剛才要好多少。但他知道,如果完不成此行的任務,他的狀況絕對比現在要糟,糟糕的很。

他穩了穩神兒,佯作鎮定道:“我是來找西門吹雪的,他殺了我哥哥。”

西門吹雪殺了洪濤,這是事實。

別人雖不齒洪濤的為人,卻不能阻攔他為兄報仇。

江湖的事,用江湖的方法了結,這本就是江湖的規矩。

西門吹雪殺了洪濤為趙剛報仇,洪聚一樣當然也有權利來找他。

可紅衣人卻又向前踏了一步,笑道:“要找西門吹雪,得先問過我。”

洪聚攥緊了拳頭,怒道:“臭丫頭,老子跟你往日無怨近日無仇,為什麽總是跟我作對?”

花弄月笑了笑,“你都不知我是誰,怎知跟我沒仇沒怨?

洪聚道:“那你是誰?“

花弄月道:“我誰也不是,我就是花弄月。“

誰也不是,隻是花弄月而已。

花弄月有何可怕,難道她的武功比西門吹雪還高?

她的武功當然不如西門吹雪,洪聚知道,但他的身子卻忍不住抖了起來。

因為他更清楚,西門吹雪的劍法雖然可怕,但他講道理。

花弄月的武功雖然不及西門吹雪,但她的追月刀卻從不講理。

西門吹雪雖然殺人,但他並不殘忍,他隻殺該殺之人。

花弄月從不殺人,從來也不。但她卻有至少一百種法子,能叫人生不如死。

洪聚突然大叫一聲,拔起腿頭也不回的跑出了客棧。

暮色低沉,轉瞬間便已不見了蹤影。

“怪了,”花弄月摸了摸自己的臉,扭頭道:“你說他這副模樣,莫不是瞧見鬼了?”

花弄月問的當然是西門吹雪,西門吹雪當然也沒有回答。

剛才對他來說,不過是一場鬧劇。

那人他根本就沒有放在心上,有沒有瞧見鬼,跟他,又有什麽關係?

我坦白我寫這張的時候瞄了兩眼電視上演的浙江版西遊記,於是乎......就有了孫大聖的戲份-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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