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戲終人散
西門吹雪看著那把刀,花弄月看著他。
自然,花弄月也看到了那把刀。
她問:“那就是洪聚的奔雷刀?”
金九齡道:“是。”
奔雷刀是一個人,也是一把刀。
如今,奔雷刀還在,被喚作“奔雷刀”的人卻已經死了。
刀沒有出鞘,靜靜的掛在靠近床頭的牆壁上。
花弄月道:“他連刀都沒有拔。”
金九齡道:“沒有。”
花弄月道:“也許那人武功太高,他沒有機會。”
金九齡道:“也許。”
花弄月道:“也許他根本沒想到會有人來殺他。”
金九齡道:“也許。”
花弄月道:“也許是因為別人要他辦的事,他都辦妥了,所以安心收了那銀子。”
金九齡道:“也許。”
花弄月顰眉斜睨他一眼道:“你隻會說也許?”
金九齡隻得苦笑道:“也許。”
花弄月哼道:“你可知道別人要他辦什麽事?”
金九齡搖頭道:“不知道。”
花弄月道:“不知道也不用覺得慚愧。不光你不知道,很多人都不知道,連洪聚自己也不知道。”
金九齡道:“洪聚也不知道?”
花弄月道:“洪聚也不知道,或者說,他以為自己知道。他以為別人給他銀子,不過是讓他去找西門吹雪的晦氣。”
金九齡道:“難道不是?”
花弄月道:“當然不是。”
金九齡道:“所以,洪聚收了銀子又沒辦妥事,別人就殺了他?”
花弄月道:“你錯了,別人給他銀子,自然是因為他辦妥了該辦的事。”
金九齡道:“哦?洪聚該辦什麽事?”
花弄月道:“死。”
金九齡道:“死?”
花弄月道:“不錯,就是死。別人給他銀子,就是為了要他死。用銀子買命,這不算什麽稀奇的事。”
金九齡不置可否的點了點頭,用銀子買命,這在江湖上確實不算什麽稀奇事。隻是,又有哪個收了銀子的能想到,對方要買的是自己的命呢?
金九齡望向花弄月,她卻已站了起來。
她走到床頭,拔出了那把刀。
“喂,你……”莫捕頭剛要說那也是證物,卻被金九齡一個眼神製止了。
證物,本來就是要證給別人看的。
花弄月看著這把刀,若有所思。
這把雖不是什麽削鐵如泥吹毛斷發的寶刀,也算是少有的鋒利。刀麵銀光琳琳,木製的刀柄卻有些舊了,有些地方甚至磨掉了原有的黑漆。
花弄月右手握著這柄刀,忽然問道:“洪聚的屍體,你都仔細檢查過了?”
她問得自然是金九齡,後者點了點頭道:“是。”
花弄月轉身注視著他,“那麽,洪聚是用那隻手刻出了‘西門吹雪’四個字?”
金九齡道:“右手。”
花弄月道:“哪個手指?”
金九齡道:“食指,右手食指上留有傷口,傷口跟指甲裏還殘存著床頭上的木屑。”
花弄月道:“那他平時,是用那隻手握刀?”
金九齡道:“這倒可以問問管家。”
管家就侯在屋外,他剛才才為兩位客人奉了茶,聽到莫捕頭的招呼,便又戰戰兢兢的跟了進來。
花弄月道:“你是管家?”
管家擦了擦汗,道:“是。”
花弄月道:“你在洪家待了多少年了?”
管家恭敬道:“差不多十五年。”
花弄月道:“這麽久的時間,你一定很了解洪聚了?
管家不知道該說是還是不是,這可是人命案,他隻得回答:“小人一定知不無言,言無不盡。”
花弄月道:“那好,我問你,我手中這把,是不是奔雷刀?”
管家抬頭看了一眼,道:“是。”
花弄月道:“平時洪聚習練武藝,甚至出去與人較量時,是不是都用得這把刀?”
管家道:“是。”
花弄月道:“那他是不是像我這樣,用右手握刀?”
管家道:“是。”
花弄月道:“最後一個問題,他右手的食指是不是受過傷?”
管家突然愣住了。
他愣住,隻因洪聚右手食指確實受過傷。
洪家兩兄弟本是一同習武,洪濤雖為人精明些,但兩人的根骨卻差不多,武功本在伯仲之間。
可江湖中人卻隻知洪濤的‘玉連環閃電八刀’刀刀奪命,甚少有人知道世上還有個“奔雷刀”。
這隻因洪聚右手曾受過傷,如今傷口雖已看不出來,但食指卻幾乎無法用力。
一個連刀都握不穩的人,武功自是大不如前。
洪聚不是什麽良善之人,他這種人,也自然會有一些對頭,甚至一些仇家。
無論是誰,若武功不得不重新練起的話,是絕對不會讓對頭人知道的。
所以他深居簡出,所以他躲回老家,所以,世人根本不知道或者忘了,洪濤還有個弟弟。
這個秘密沒幾個人知道。
這個秘密卻也瞞不了自己人。
管家自然知道,隻是管家不知道,花弄月為何會知道。
莫捕頭自然也不知道,所以他問了出來:“你怎麽知道?”
花弄月舉起了手中之刀,道:“這把刀的刀柄並不長,隻有三寸,一隻手剛剛能握住是不是?”
莫捕頭仔細看了眼,道:“沒錯。”
花弄月道:“那麽,你用不用刀?”
他當然用刀,捕快的佩刀,本就是官府統一發放的。
莫捕頭點點頭道:“當然。”
花弄月道:“你是不是左撇子?“
莫捕頭搖頭道:“不是。“
花弄月道:“那麽,你跟洪聚一樣,也是右手握刀。你在握刀的時候,那個指頭最為用力?”
莫捕頭將右手伸到腰間,比劃了一下,道:“食指跟中指。”
花弄月道:“所以說,你若常年握著一把刀,那麽食指跟中指所握之處,磨損必定厲害一些,是不是?”
莫捕頭道:“沒錯。”
花弄月走進眾人跟前,將手中刀放到了桌子上。她的右手,慢慢抽離了刀柄,大家能清楚的看到,原本中指所握的位置,留下一道白色的印記。那是經過長年汗水的浸漬及手指的摩擦,刀柄上的黑漆掉後留下的痕跡。而食指的地方,黑漆卻完好無損,光潔如新。
花弄月道:“一個右手食指幾乎無法用力的人,會在臨死的時候用這根殘廢的指頭刻下凶手的名字嗎?”
屋裏並沒有人回答她,因為這本無需回答。
因為人人都知道,西門吹雪不是凶手,而她,也隻不過是說出了答案而已。
金九齡卻問道:“你們要走了?”
既然指認西門吹雪的證據已經不成立,官府自然也沒有再留下這倆人的必要。
花弄月點頭道:“是啊。”
金九齡道:“難道你已不想弄清楚,殺害洪聚的人是誰?”
花弄月道:“我想。”
金九齡道:“那你為何不留下?這裏或許還有其他的線索。”
花弄月道:“其他的線索?你找到了?”
金九齡道:“還沒有。”
花弄月笑了,“連你金大捕頭都找不到,我留下又有什麽用?”
金九齡道:“但你本來不打算就這麽走了的。”
花弄月道:“本來是,可我現在又想通了。與其在這裏找,倒不如換個地方去等。”
金九齡盯著她道:“凶手會來找你?”
花弄月道:“他一定會出現。”
金九齡道:“你知道他是誰?
花弄月搖頭道:“不知道,可他出現的時候,我一定會知道。”
金九齡道:“你知道凶手在哪?”
花弄月又搖頭道:“也不知道,我雖然不知道他現在在哪,卻知道他將會在哪出現。”
金九齡道:“在哪?”
花弄月道:“在我要去的地方。”
金九齡不再問了,花弄月也不會再回答,因為有人已經站了起來。
站起來的是西門吹雪。
西門吹雪要站起來,自然是因為他要走。
西門吹雪要走,誰又能攔得住?
西門吹雪若走了,花弄月還會在嗎?
?
正午,晴空萬裏,清平縣外的官道上。
兩個人,兩匹馬。
兩匹萬裏挑一的良駒,沒有四蹄歡騰的疾奔,卻隻是悠悠閑閑的,並轡而行。
馬上坐著的人,似乎也很悠閑。
花弄月道:“你覺得,我不該就這麽放過他?”
西門吹雪沒有回答。
沒有回答的意思,就是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花弄月歎了口氣,道:“你知道,人在江湖,總有那麽多的身不由己。也許他並不是見財起意,也許他也是被人所迫,也許他的老母親正等著大筆錢去救命,又或者他的兒子老婆被別人抓了去。無論如何,他總歸不是凶手。”
他們在說的,是清平縣的捕頭,莫大友。
世上還有那個捕頭,敢留下西門吹雪?
莫大友敢,就像洪聚也敢一樣,隻因為有人讓他們敢。
莫大友難道不是個耿直的人?
耿直的人若要演起戲來,才更容易讓人相信。
西門吹雪道:“他找來了金九齡。”
金九齡豈是那麽容易找的?
金九齡自打退出公門以後,便過著閑雲野鶴的生活。
若非與他相熟的朋友,又怎能算準他會路過清平縣?
又或者,找個由頭,讓他“恰好”路過清平縣?
花弄月道:“有了金九齡,這戲自然更逼真一些。”
連天下第一名捕都破不了的案子,花弄月自然更好奇一些。
連金九齡都找不出的凶手,西門吹雪又怎能不親自跑一趟?
花弄月摸摸鼻子,道:“可惜,那個證據,也太過簡單了些。”
一把刀,一把掛在死者床頭,離死者不過丈許的刀。
金九齡會沒看過?莫大友會沒看過?
這麽明顯的證據,為何隻有她一人看了出來?
花弄月自嘲的笑了笑,她還沒狂妄到以為自己比六扇門第一高手更高明的地步。
公家這碗飯,哪是那麽容易吃的。
西門吹雪道:“所以這件事,應該跟金九齡沒關係。”
若是金九齡出手,絕不會是這麽蹩腳的一個劇本。
而金九齡出麵留西門吹雪,隻因為他確實查不到凶手,隻因為他要顧及老友,也因為他根本不想摻和這件事,兩邊都不想參與。
他已經把人留住,也已經把證據擺到倆人麵前了。
剩下的,又與他何幹?
花弄月道:“所以現在,戲演完了,也該散場了。”
殺人當然不是演戲。
洪聚死了,是真的死了。
他卻隻不過是這部戲裏的一幕。
這部戲的結局隻有一個,西門吹雪必將這件閑事管到底。
花弄月很想知道這部戲的主謀是誰,他又到底是什麽目的。
可她不著急,她知道,順著走下去,總會知道的。
戲,不會隻演一次。
西門吹雪道:“你現在就去閻家?”
花弄月道:“當然,難道你不去?”
西門吹雪道:“我去隻是因為我想去,不是因為別人要我去。”
天下間,有誰能逼的了西門吹雪?
花弄月笑了,她說:“我去,是因為有人想我去,你知道,我一向是個很聽話的人。”
西門吹雪沒有回話,他當然不會回話。
任誰聽到說花弄月是個聽話的人,恐怕都不會回話。
花弄月又笑了,她說:“你知不知道,都有誰想要我去?”
西門吹雪還是沒有回話,他當然知道。
有人想要花弄月去,恐怕不止一個。
至少,他就知道一個,可他不會說,絕不會說。
花弄月又道:“其實我現在,並不關心有誰要我去。我現在,既不急著知道凶手是誰,也不想知道他的最終目的。你猜,我想在最想知道什麽?”
西門吹雪依然沒有說話,可他轉頭望向了花弄月。
他看著她,因為他確實想知道。
他看著她,也因為他確實猜不到。
花弄月眨眨眼睛,又密又長的睫毛也跟著舞了起來。
她說:“我現在隻想知道,你到底打算什麽時候洗澡?”
陽春三月的正午,太陽是烤不死人的。伴著和煦的春風,總叫人舒服服,暖洋洋的。
可柔和的陽光照在西門吹雪的臉上,竟曬出一抹可疑的紅暈來。
西門吹雪的臉,終是太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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